李二带着媳妇和女儿,跟着女婿韩澄江,一起走了趟北俱芦洲北边的花翎王朝,这算是两家结亲后,第一次正儿八经串门走亲戚。
妇人自打下了马车,在那条名为乔梓巷、却比大街更宽的地儿,等到见着了女婿家的府邸,还没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她就开始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搁哪儿了。
女婿先前说了这条乔梓巷的由来,什么乔木高高然而上,梓木晋晋然而俯,还有一些道理,妇人也听不懂,就没太上心,只是等她听说一整条巷子都是他们韩家的,按照韩氏祖训不得分家。这让妇人咂舌不已,女婿家也太有钱了,这么长一条巷子,都姓韩?光是一年的饭钱,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吧?
只说门口那么大的一块金字匾额,加上那两尊蹲着都比人还要高的白玉狮子,就已经给妇人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等到进了宅子,弯来绕去的,转得她头晕,一路上都没点鸡粪狗屎,吐口痰都不敢,妇人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腰肉,男人转头咧嘴一笑,就要伸手握住她的手,被妇人连忙拍掉,老夫老妻的,也不害臊,若是被这里边的读书人瞧见了,顺带着看不起咱们槐子,咋办。
妇人只得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不是做梦。
之前带着女儿女婿,一起回了趟家乡小镇,同样是亲戚家,妇人都敢嫌弃掌厨的姑子手艺不济了,如今到了女婿家里,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妇人其实早就知道女婿出身很好,是那种所谓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但是妇人哪里能够想象,女婿家的门槛会这么高,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女儿如今嫁了人,还是老样子,闷闷的,李柳打小就这脾气,不大气,没法子,她脾气随爹嘛,亏得女儿模样、身段都随自己,不然如今估计就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倒是自家男人,平时看不出来,几棍子打不出个响屁的德行,不曾想关键时刻,还挺镇得住场面,见了谁都不犯怵,也不怎么说话,板着脸,点点头,确实比自己更沉得住气。这让妇人稍稍心安几分,只是忍不住轻声提醒男人一句,李二,就这样,少说话,反正别给槐子丢脸,不然我跟你急眼,晚上打地铺去。
李二咧嘴一笑,点点头。
妇人赶紧一瞪眼,土老帽。
韩澄江赶忙笑着说道:“丈母娘,不用这么拘谨,就当自己家好了。”
其实这个丈母娘紧张,韩澄江更紧张,也就只是没有摆在脸上,他就怕家族里边的繁文缛节,惹来妻子一家三口的不适应。
所以在返乡路上,韩澄江就接连寄了两封家书回绛县桥梓巷,提醒家族这边,不可缺了礼数,同时尽量不要兴师动众。要不是爷爷亲自回了一封书信,让他这个孙子只管放心,不然韩澄江还能再写一封。
妇人声若蚊蝇,小心翼翼道:“澄江,听说你是长子长孙,家大业大的,规矩肯定多,咱们家不一样,小门小户穷惯了的,柳儿又是个闷葫芦,就怕给你丢人现眼哩。”
家乡槐黄县和狮子峰山脚小镇那边,但凡家里边人丁稍微多一点,都要争来抢去的,韩家这么个高门大户,还不得打破头去?
在韩府待了几天,儿子李槐是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这是妇人最拿得出手的事情了。
结果到了这边,才晓得女婿家,书院的副山长、君子贤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
妇人实在是待不住,住不惯,怕闹笑话,出丑,在那家宴上,吃个饭夹个菜,都不晓得往哪儿下筷子。
幸好那个韩澄江的爷爷,韩老爷子和气得很,以前是在京城那边当官的,年纪大了,就告老还乡了,在宴席上,也没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都让妇人生出一种错觉,莫不是你们乔梓巷韩家,欠我们家钱啦?
听说韩澄江的爹娘,如今都在赶来绛县的路上,因为韩澄江的父亲,也是个当京官的,返乡需要与朝廷告假。
韩澄江的父亲,正是花翎王朝的当朝首辅。
而这个韩老爷子,又正好是上任首辅,当了将近四十年的一国宰执,当之无愧的群臣领袖。
花翎王朝的吏部和兵部,历来不是姓韩,就是武据韩氏的门生。
妇人就想着见过了亲家,就早点去狮子峰山脚的小镇铺子,还是那边自在些,听得见鸡鸣狗吠,说话嗓门大些,谁管呐。
不像这边,丫鬟仆役们走路都没个声响的,就是那些个屁大孩子,在府上见着了他们,也会一个个学那夫子作揖,约莫这就叫知书达理吧。
在一间铺设有地龙的书房,年近百岁高龄却依旧精神瞿烁的韩老爷子,看着孙子和孙媳妇,老人笑容慈祥,十分欣慰。
韩澄江其实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属于误打误撞走上修行路,志不在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对那所谓的证道长生从无兴趣。
韩老爷子神色和蔼,望向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笑问道:“可还住得惯?”
李柳微笑道:“我还行,就是娘亲不太习惯。”
韩老爷子点头笑道:“无妨,在县城外边,韩家还有一处山林别业,回头让澄江带你们去那边住,与乡野无异。”
李柳道了一声谢。
作为武据韩氏的家主,韩老爷子的消息,当然很灵通,再者李二和狮子峰那边也没如何藏掖,便对这家人,大致知根知底了。
狮子峰李二,是一位止境武夫,其实他不是北俱芦洲本土人氏,来自宝瓶洲骊珠洞天。只不过如今的北俱芦洲山上仙师,知晓此事,还是不多。
听说那个老匹夫王赴愬曾经去过狮子峰山脚,在李二这边挨了顿打,之后在文庙议事鸳鸯渚那边,止境、山巅武夫扎堆垂钓,王赴愬好像与人说过李二的拳法,其实一般,不重。
北俱芦洲的花翎王朝,与那中部的大源卢氏王朝差不多,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国,国力鼎盛,更是少数几个山下庙堂能管山上仙府的王朝,要知道这可是在北俱芦洲,而这个家族祠堂位于曲沃郡绛县的武据韩氏,在花翎王朝,一直有那“太上皇”的绰号,历史上拥有“文”“武”谥号的,多达百余人,配享太庙的韩氏先贤,数量可观。
但是作为韩氏嫡长孙的韩澄江,已经不惑之年,在庙堂上却仍是毫无建树,做官只做到了礼部郎中,然后修了五六年书,前些年就干脆辞官了。
之前花翎王朝着手编订大部头巨著,担任正总裁官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举荐礼部郎中韩澄江为总编纂官。
韩老爷子问道:“如今在做什么?”
这些年韩澄江一直在外游历,爷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正襟危坐的韩澄江,恭敬答道:“正在编撰两本书籍,分别暂名为《百家杂钞》和《警言联璧》。”
韩澄江读书很杂,将自己看书过程中的序跋、诏令和那列传典志祭文奏议等,分门别类,抄录整理。每遇先贤嘉言警句,不问古今,随手辄记,韩澄江就再额外将这些语句单独拎出来,又分成治学、存养、处世和文藻等十类,条分缕晰,编订成册。
韩老爷子笑着点头,“那就是类似两吴选定的《古文观止》,和那陆湘客的《醉古堂剑扫》了。”
韩澄江说道:“就只是拾人牙慧了。”
韩老爷子摆手道:“两部书做得好,也不失为成己成人之宝筏,希圣希贤之阶梯。回头把草稿给我看看,帮你把把关。以后若能版刻出书,记得用化名就是了。”
韩澄江答应下来。
老人突然笑道:“李柳,澄江写得一手好字,槐黄县城祖宅那边的春联?”
孙子韩澄江的书法,确实极具功力,深得当今天子青睐,故而花翎王朝每有御制碑版,必然让韩澄江提笔书写,在担任总编纂官之前,就连皇帝陛下的书斋名,都是韩澄江的手笔。
韩澄江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弱冠之龄,就考取了二甲头名,传闻这还是韩首辅以“官宦之子不该占天下寒士之先”的理由,与陛下主动请求降低嫡长子韩澄江的殿试名次。故而此次韩首辅返乡祭祖,尤其还需要见一见亲家,皇帝陛下便赐下一柄玉如意,寓意“此次出京往来事事如意”,此外还赠予内府孤本书籍百余,当然是专门给韩澄江的。
李柳笑道:“春联和福字,都是我弟弟写的。”
言语无忌,直来直往。
韩老爷子闻言哑然。
韩澄江看到爷爷脸上这种不常见的表情,忍住笑。
李柳瞥了眼文房匾额,愧怍斋。
取自亚圣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而且与门口的那条乔梓巷也算一种呼应。
墙上悬一副对联,铁画银钩。
风来海立,剑鞘之中有龙气。
云抱山行,酒杯以外皆鸿毛。
韩澄江轻声笑道:“爷爷其实不喜欢喝酒,就只是单纯喜欢这幅对联。”
爷爷年轻那会儿,还曾投身沙场,戎马生涯十数年,是一位著名儒将。
所以韩老首辅后来在官场上,有一句奇怪言语。
我的朋友,多是你们不认识的年轻人。
老人感慨道:“狮子峰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我只在年少时去过一次,这类天下名山道场处久了,不光是修道之人的风水宝地,可以让读书人开阔心境,最能感发人希圣希贤之志、利己利人之心。”
狮子峰山主,一位久负盛名的老元婴修士,与鱼凫书院上任山长周密,还是关系极好的挚友。
老人突然问了一个在外人看来,会觉得极为不可思议的问题,“能不能问一句,怎么看得上澄江?”
李柳直截了当道:“属于山上事,既有宿怨,也有宿缘,得在这一世做个清爽的了断。”
她跟韩澄江成亲,先前就只是在狮子峰那边的山脚小镇,办了一场喜酒,韩家那边无人露面。
韩澄江和武据韩氏也算好说话了。
韩澄江的两次前世,在中土神洲,流霞洲,都与一次次兵解转世皆生而知之的李柳,有过不小的交集。
当初杨老头让李二一家三口,离开小镇,搬去北俱芦洲,而那次出门游历的韩澄江就刚好碰到了李柳,然后一起去往狮子峰。
就好似一桩天定的缘分。
李柳倒是心知肚明,是杨老头托付蔡道煌的手笔,定婚店内翻开姻缘谱,写名字,牵红线。
作为交换,杨老头送给了胡沣一桩机缘,这才得以上山修行。
不过那只藏着一座洞天的金色蝉蜕,就只是弟弟李槐随手为之。
韩老爷子怔怔无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李柳,你当下的境界?”
李柳说道:“仙人境。”
韩老爷子看了眼韩澄江,好像也是头回听说此事,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心宽多福,确实不假。
先前韩澄江陪着回乡省亲的李柳,在那槐黄县城,挑水砍柴的活计,也做得,粗茶淡饭也吃得,就是被好友刘羡阳吓得不轻,故意将那林守一和董水井,说成是打小就喜欢套麻袋敲闷棍的混世魔王。
参加过落魄山建立宗门的庆典观礼,还跟那位主动下山登门拜访的陈山主,喝了一顿酒,对方酒量实在太好,喝不过。
韩老爷子沉默许久,伸手出袖,抬了抬,轻声问道:“可有希望更上一层楼?”
李柳点头道:“至多百年,必然之事
”
韩老爷子再次沉默。
如今咱们北俱芦洲,飞升境修士,好像暂时就只有一位吧。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
老人笑道:“立不世之功勋而终保晚节、身后名者,不多的。李柳,以后澄江就托付给你了。”
功高震主一事,历来是古人在封侯拜相的路上,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险隘。
李柳点头道:“没问题。”
老人好奇问道:“听说那位陈隐官也是出身骊珠洞天,好像如今还很年轻,他具体岁数是多大?”
李柳说道:“四十岁出头一点。”
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问一下陈隐官的境界?”
按照之前的说法,作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剑气长城的陈十一,是玉璞境剑修,山巅境武夫。
李柳想了想,摇头道:“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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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镇,小巷里边的书铺。
来了个五短身材的木讷汉子,看着那个懒洋洋躺在藤椅上的黑衣青年,说道:“来买书。”
冲澹江水神李锦立即坐起身,笑道:“稀客稀客,难得难得。”
当初眼前这个家伙,狮子大开口,跟大骊直接讨要一个州城隍的位置,若是只给那郡县城隍爷的头衔,他就继续在那馒头山土地庙待着,不挪窝了。
山水官场的升迁,一个萝卜一个坑,比朝廷补缺更难。不过大骊朝廷还真就答应了此事。
曾几何时,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帮助神水国的开国皇帝,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就打下了将近半壁江山的辽阔版图。
几乎统一了历史上的古蜀地界,那会儿的神水国,疆域广袤,囊括了如今大隋王朝和黄庭国,就连昔年大骊宋氏的宗主国,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卢氏王朝,也有一部分版图,属于神水国边境州郡。
一代名将,开国功臣。
功成身退之时,好像还不到四十岁。
只不过此人的名字,倒是半点不稀奇,张平。
如今红烛镇那边就有好几个叫张平的。
大骊北岳披云山的第一场夜游宴,辖境内唯一一位没有到场的山水神灵,就是这位馒头山的小小土地爷。
外界猜测是品秩太低,未曾受邀,可事实上,山君府的第一批请帖,而且还是魏檗的亲笔手书,邀请之人,就是这个张平。
而魏檗,曾是神水国的大岳山君。只不过那会儿神水国,不断有国土分裂出去,版图缩减得厉害。
等到大骊宋氏立国之后,将魏檗这个亡国余孽,一贬再贬,直接从一个大王朝的五岳山君,最终沦为棋墩山的土地公。
与那旧朱荧王朝的山君晋青,是截然不同的境遇,也难怪两位大岳山君,是出了名的各自看不顺眼。
这位州城隍爷问道:“有没有兵书?”
李锦指了指一处书架,“都在那边了。”
张平走到那处书架前,扫了几眼,抽出一本版刻精良的二十七史百将传,是说那中土神洲历朝名将的,汉子随手翻了几页,又放回去,重新取出一本,好像找到了想要浏览的某位名将列传,将书籍收入袖中,转头问道:“多少钱?”
李锦笑道:“破例不收钱,送你了。”
张平也没客套寒暄的意思,转身就要走。
李锦招手道:“再聊会儿,如果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来书铺?”
张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先前这红烛镇书铺,山水气象的动静不小,连州城城隍庙那边都察觉到了这边的异象。
李锦笑道:“之前落魄山的大管家,送了我两幅画,陈山主前不久来了这边一趟,帮忙描金,钤印私章。”
张平点头道:“恭喜。”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李锦摇摇头,笑道:“你一个兵家子弟,倒像是个道家练气士。”
就像那本名将列传,其中一人,便是这个张平极为推崇的杀神,姓白。
浩然天下各地武庙,依循文庙礼制而建。
郡县两级,只悬武庙十哲的挂像,州一级武庙,财力不足的,挂像,有那财力的,就为武庙殿上十人塑造神像。
各国京城、陪都,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人间香火。
传闻那中土亚圣府,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绕过影壁,便是仪门,两边各挂两幅等人高的彩绘门神,总计四位武庙陪祀圣贤,正是那“武功无瑕”武庙十哲中的四位。
李锦笑道:“你仰慕的那位,实在是杀性太重,手段过于酷烈了。”
张平神色淡然道:“我给他牵马都不配,至于你们,就别妄加评论了。”
武庙七十二将,主殿十人,两庑六十二人,不同于变动极少的文庙,武庙经常会有神主更换,颇为频繁,但是一般来说,陪祀人选更换挂像、雕像和神主,浩然天下异议不会太大,唯有一人是例外,入庙陪祀岁月极久,从最早的武庙副祀十哲,却在后世地位一降再降,先是被撤出主殿,搬去了两庑之一,然后名次越来越低,差点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如今在武庙里边,就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宝瓶洲是小地方,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入选武庙,但是陪祀岁月极为短暂,很快就被剔除出去,因为被别洲名将顶替位置了。
以至于后世宝瓶洲,根本就不知道兵家老黄历上边,还有这么一页。
而此人正是神水国张平。
李锦笑问道:“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小家伙呢?”
张平瞥了眼馒头山土地庙那边,没好气道:“小崽子又去那边点卯了。”
李锦忍俊不禁,“也是一桩不小的善缘。”
红烛镇往西约莫两百里水路,水面辽阔,水势平稳的江心地带,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头,有个俗称,馒头山,上边有个香火还算凑合的土地庙。
如今那个张平发迹了,这座历史悠久的土地庙也没荒废,虽然神主金身迁徙去了州城隍庙,这边类似下山,都有了庙祝,修缮了客房,在香火小人的拼死谏言之下,这才拿出点钱,给这边的泥塑神像重新彩绘、贴金,看着终于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了。
一位身穿朱衣腰系白玉带的香火小人儿,约莫巴掌高,骂骂咧咧,张平这厮就是个王八蛋,带着自己来到这边,结果他说走就走了,也不捎自己一程。
不管怎么说,都是苦日子熬出头了,总算发达了,阔绰了。
朱衣童子狠狠一跺脚,因为蓦然记起一事,然后呆滞无言,咋办咋办?今天得点卯啊,还来得及吗?
它立即施展一门神通,下了一道勉强可算敕令的“法旨”,片刻之后,很快就游来一条三尺长的青色鲤鱼,如渡船靠岸。
朱衣童子一个健步如飞,跃上青鲤背脊,双手攥住两根鱼须,如手握缰绳,劈波斩浪,到了红烛镇那边,急匆匆跳上岸,绕过那条脂粉香腻的河段,许多在外行商的大骊商贾,都在这边的各州会馆过年,小家伙一路飞奔,到了棋墩山附近,香火小人儿掐诀跺脚不停,很快就蹦出一个土地公,如今棋墩山的山神,是那“宋金头”,跟自家城隍爷一样,都是臭茅坑里边的石头,但是宋山神手底下的这位土地爷,与这位州城隍庙的二把交椅,却是老相识了,见着了香火小人,立即神色谄媚,都不用询问,就招来了一条水桶粗的白花蛇,朱衣童子道了一声谢,跃上长蛇背脊,伸手揪住两片蛇鳞,风驰电掣,直奔落魄山,一路上念念有词,来得及,肯定来得及,一定不能破功啊,大爷我按时点卯就快要凑足一百次了……
到了落魄山地界,让那条白花蛇回了,朱衣童子埋头狂奔,可怜两条小腿飞快晃荡,跟车轱辘似的。
小家伙火急火燎来到了山门口,大半夜的,没能瞧见那个看门的仙尉。
落魄山这边的看门人,最早是言谈风趣的大风兄弟,后来是只会看些正经书的曹晴朗和元宝,然后是慧眼独具、极有识人之明、对自己极为赏识的右护法大人,不过如今换成了那个年轻道士。
它环顾四周,一咬牙,趴在地上,从宅子门底下的缝隙一钻而过,到了屋门口那边,朱衣童子蹦跳起来,使劲敲门,扯开嗓子喊道:“仙尉仙尉,这么早睡觉,睡个锤子的睡,赶紧起来,大年三十的,竟敢不守夜,懂不懂规矩……”
小家伙敲了半天门,有气无力苦兮兮道:“仙尉道长,开个门,求你了,我晓得你没睡,屋子里边有火光呢,求你了啊,真心实意的!”
想要趴在地上,从门缝里边钻进去,结果不比那大门,挤得脑阔疼也没能进去,小家伙站起身,眼神呆滞,捶胸顿足,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起来,命苦啊。
实在不行,就去山上,找暖树,她今儿肯定会守夜的,而且就在竹楼一楼那边。
唯一的问题在于,不知道自己这两条瘦了吧唧的小腿,赶不赶得上时辰。
吱呀一声,仙尉手中卷起一本书籍,开了门,蹲在地上,笑嘻嘻道:“终于晓得喊我一声仙尉道长了,说吧,大半夜摸上门来,想要干啥。”
小家伙挺直腰杆,双手叉腰,高高扬起脑袋,怒道:“干啥干,还能是啥,大爷来这边按时点卯啊!”
“他娘的,在城隍庙那边,来个一大帮来我家问夜饭的官场同僚,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平就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废物,我不得帮忙待客啊,一不小心就喝高了,之后去了趟馒头山,这一路好跑,差点累死大爷了。”
仙尉这才记起,这个香火小人,今天好像确实需要来落魄山这边点卯。
还真把落魄山当个衙门了啊。
不过小家伙心诚是真心诚。
仙尉转身走入屋内,小家伙一个飞奔,跳到火炉边沿,蹲着烤火取暖,对于朱衣童子来说,火盆就像一座小火山。
小家伙埋怨道:“粽子呢,芋头条呢,屁都没有啊,仙尉啊,真不是我说你,咋个混得这么寒酸,被老厨子克扣俸禄啦?”
仙尉置若罔闻,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是小米粒留在这边的,巴掌大小,每页都标注日期,让这个香火小人每次圈画一下,就算当天点过卯了。
朱衣童子发号施令道:“赶紧的,愣在那儿作甚,笔墨伺候啊,就你这点悟性和眼力劲儿,要是混官场,吃屁吧你。”
仙尉白了小家伙一眼,弯腰从火盆里边捡起一块木炭,随手丢在火盆边沿上边,小家伙只得抠出一小粒木炭作笔,神色认真,在那册子上边圈画过后,如释重负。
仙尉将册子丢回桌上,结果又挨了一顿骂,习惯就好。
仙尉坐在小竹椅上,好奇道:“一直没问,每半个月,你这么按时点卯,到底图个啥?”
小家伙出身处州城隍庙,那位城隍爷,在山水官场的官品可不低,张平作为一州城隍之首,管着郡县两级的所有城隍庙,还有那些土地公、土地婆。眼前这个朱衣童子,
香火小人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斜眼看那年轻道士,“只要点卯次数足够了,老子就可以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升官啊,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阴差阳错的,约莫是缘分未到,至今没能见到那位陈山主。按照裴舵主的说法,在山门口这边点卯一百次,以后再见着了那位山主大人,就可以跟山主主动打招呼了。
仙尉哭笑不得,“升官?多大的官?”
小家伙愣了愣,挠挠脸,嗓音立马小了下去,“反正咱们裴舵主和周护法大人,心里都有谱的,我可不晓得,从不问这些,显得不心诚。”
当年顶替周米粒,朱衣童子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
而且私底下听咱们周护法的意思,以后裴钱有可能会设置骑龙巷总护法,责无旁贷,这么一副重担,我挑了!
这些年来,其实他们这座秘密小山头,只举办过一次“祖师堂”议事。
这场武林大会,声势浩大,极为隆重,就在那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点心。
龙泉郡总舵,如今势力扩张得可怕,已经下辖两个分舵了,东华山分舵,骑龙巷分舵。
而那块总舵盟主令牌,被上任武林盟主兼总舵主的李宝瓶交给了裴钱。
裴钱现在是东华山分舵舵主,兼任骑龙巷分舵舵主,身兼两职,位高权重,地位显赫。
周米粒卸任骑龙巷右护法之后,顺势升迁为了骑龙巷分舵的副舵主,当大官了。
至于分舵供奉,有陈暖树和陈灵均。
东华山分舵辖下又有某学舍小舵,小舵主李槐,手底下管着两个小喽啰,与李槐是山崖书院同学舍的刘观,马濂。
当年那场共襄盛举的武林大会,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由于升迁为骑龙巷右护法,被分舵主裴钱准许破例坐在桌上议事。
那次总舵主李宝瓶,以及骑龙巷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都缺席了会议。
结果大白鹅就被杀伐果决、六亲不认的裴舵主,当场记大过一次了。
至于那条骑龙巷左护法,呵呵,可就混得不行喽,只能趴在桌旁的长凳底下。
朱衣童子说道:“来点瓜子嗑磕。”
仙尉剥开一颗瓜子,放在火盆边沿。
朱衣童子点头赞赏道:“仙尉,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交心话,以后我哪天升官了,就与裴舵主和周护法鼎力举荐一番,空出来的骑龙巷右护法一职,非你莫属。”
仙尉笑呵呵道:“我是该谢谢你啊,还是该谢谢你啊?”
山君晋青秘密离开山君府,走了一趟篁山剑派,找到剑修元白。
元白玩笑道:“岂不是要我当那三姓家奴?”
晋青说道:“我觉得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
元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不管篁竹剑派的首任山主是谁,不管将来能否跻身宗门,我还是希望能够留在这边。”
“落魄山的下宗,仙都山青萍剑宗,将会是桐叶洲第一个剑道宗门。”
晋青继续劝说道:“陈平安很看重你,不在剑道境界,也不是你的身份,就只是剑修之间的惺惺相惜。”
见元白笑着不说话,晋青说道:“你也别误会,是觉得你到了那边,能帮衬谁一把,我只是认为你去了那边,要比待在这乌烟瘴气的篁山剑派,更舒心些。”
其实按照与年轻隐官的约定,晋青本该先确定了桐叶洲中部燐河畔的独孤氏复国一事,才来这边劝说元白,挖正阳山的墙角。
元白还是摇头道:“算了,我就不去桐叶洲了。”
晋青点点头,问道:“那我就这么飞剑传信落魄山了?”
元白笑道:“有劳晋山君。”
宝瓶洲南塘湖。
秦湖君手持一只白碗,碗中有一颗水珠。
一颗小小的水珠,却凝聚着旧南塘湖的八成湖水。
要不是剑仙邵云岩提醒,于礼不合, 否则她确实想要偷偷建造一座类似“家庙”的生祠,立起一块每天敬香的供奉牌位。
身为一湖水君,按照如今的大骊朝廷和中土文庙的规矩,按例准许开府,类似山上的金丹地仙开峰。这位女子湖君,打算与观湖书院,山崖书院,分别求一件儒家文庙的祭祀礼器,再请一本文庙圣贤的著作书籍。
之前在年轻隐官那边,她主动放弃了那笔功德馈赠。因为就不是什么买卖事。
北俱芦洲,大渎公府,灵源公沈霖连夜打造出一块匾额,高高悬挂起来,甚至要比那块灵源公府匾额位置更高。
德游宫。
夜幕中,沈霖站在自家府邸的大门外,仰头望向那块年轻隐官亲笔手书的匾额,眯眼而笑。
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沈霖面带笑意,喃喃道:“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中土神洲,相传是道祖炼丹炉所在的火山群。
一座小酒铺,沽酒妇人笑眯眯道:“甘州,想不想认我当师父,学习仙法?”
少女直接问道:“有啥好处?”
仰止说道:“可以传授给你几种水法。”
少女皱眉道:“你们练气士的术法,我可未必瞧得上,就算瞧得上,我也未必可以修行。”
这就叫神人有别,大道殊途。
妇人笑道:“肯定可以修行,说不定将来你由浊转清,跻身了江水正神,也可以一路修行下去。”
老山神龚新舟,按照如今文庙的金玉谱牒,品秩是从七品,就是山水官场的清流官身。
眼前这个朝湫小河婆,与河伯、土地爷一样,都属于垫底的浊流胥吏,还不如那些好歹属于清流出身的县城隍。
没办法,年轻隐官提醒过,老秀才也暗示过。
再不识趣一点,仰止都要担心被穿小鞋了。
而且陈平安当时身边跟着个“扈从”青同,而且听说如今小陌,更是这位年轻隐官的身边死士。
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更是跟着礼圣一起来的。
小河婆问道:“拜师礼,需要磕头敬茶吗?”
仰止扇动蒲扇,微笑摇头道:“不记名的师徒,用不着。”
小河婆豪爽道:“干嘛不记名,干脆记名,一步到位得嘞。”
仰止笑了笑,稍作思量,点头道:“也行吧。”
之后双方喝过了一碗酒,双方就算拜师收徒了,很省心省力,对仰止的胃口。
之前仰止询问陈平安,能够与文庙那边通通气,探探口风,能否让自己像那蛮荒桃亭,或是小陌,能够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她可以与文庙那边立下心誓,学那白泽,名义上被关押在一隅之地,面子上过得去,每次出门游历,都不会大张旗鼓。
可惜当时陈平安没有给出明确答案。
虽说之后礼圣亲临,但是仰止没敢开这个口,有得寸进尺的嫌疑。
小夫子的脾气如何,绯妃这些蛮荒晚辈,至多只是听说,仰止却是亲眼见过的。
需知人世间最早的那拨“书生”,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而这位小夫子,作为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更是……一言难尽。反正当初蛮荒妖族的山巅修士,见到这位小夫子,就只有一个想法,都不是什么赶紧绕路避让了,而是……老子就不该出门。
在小河婆离开酒铺后,来了一位腰悬玉佩的书院君子,没有隐藏行踪,身形掠空,落在酒铺这边。
香榧山那边的老山神龚新舟,察觉到动静,瞥了眼对方身形,真是方圆数百里难得一见的俊后生。
那位书院君子开门见山道:“千年之内,未经文庙许可,不得去往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其余七洲,尤其不可以靠近三处归墟,一旦违约,斩立决。”
“但是这里边有个先决条件,你必须马上走一趟桐叶洲。”
“落魄山陈山主,会帮你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但是需要你用在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上,作为你换取一千年自由身的代价。”
仰止问道:“就只有这些?”
君子点头道:“如果你答应,我马上就可以传信文庙,将此事报备录档。”
仰止犹豫了一下,“作得准?”
那位书院君子哑然失笑,“这是文庙决议,不是开玩笑的。”
大岳居胥山,一位老道士离开黄粱酒铺,骑乘青牛,踏云而起,去往自家道场。
青牛道士封君,有了一个决断,那山君怀涟不识趣,自己却不能不讲究,反正就是一炷香而已,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也好顺便与那陈道友打声招呼,提醒他如今贫道就在居胥山这边修行,欢迎来此做客。
老道士离开夜航船后,重返居胥山的副山鸟举山,开辟道场,是昔年这位真人的治所所在。
那会儿的天下五岳大渎,山君水神,都是他们这拨地仙真人的佐官,简单来说,几千年前,现任山君怀涟,名义上归他管。
如今嘛,颠倒了。
桐叶洲,镇妖楼。
一行人来到了顶楼。
至圣先师凭栏远眺,笑道:“在这桐叶洲中部,大渎开凿一事,需要大修士的搬山倒海,如今有了仰止和嫩道人,再加上青同道友的敲边鼓,事半功倍了。”
陈平安回过神,点头道:“可能还需要跟东海水君商量一下。”
方才陈平安在分出一粒心神,归拢书籍和文字。
先前山君晋青赠送了一部碑帖,汇总了旧朱荧王朝中岳山头的所有崖刻榜书、碑文石刻,多达两千余片。
黄庭国紫阳府,吴懿送出的那只剑匣,除了装有一枚极其珍稀的剑丸“泥丸”,剑匣本身承载了六十多个宝箓真诰文字,同样极为珍贵。
钱塘江七里泷水域,陈平安借取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的诗篇,总计三十万字,以量取胜。
至圣先师看着远方,“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
陈平安说道:“现在。”
至圣先师轻声感慨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陈平安缓缓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如是而已。”
“强者多想一点,弱者就可以少想很多。”
至圣先师点点头,沉默片刻,笑问道:“先前问了你看书,有无特别喜欢和厌恶的语句,那么有没有印象最深刻的某句话?”
“有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轻声道:“余家贫,无从致书以观。”
至圣先师会心一笑,“这个想法很好啊,因为也是我们这拨‘书生’当年的最大感受。”
关于陈平安身上的那个一,如今数座天下,如果撇开天外那座古天庭遗址不谈,知晓此事的,不超过十个。
那么别忘了,哪怕陈平安是那新人旧一,可一,就是一。
哪怕只是当年那个至高存在的一半,与登天而去的周密差不多刚好对半分。
至圣先师说道:“陈平安,一定要守住心关啊,至少在你跻身十四境剑修之前,最好别把他放出来,尤其注意一点,千万不能让他占据主导位置。”
陈平安沉声道:“争取!”
要说是一位十五境修士的半个一,没什么可怕的。
那么如果是一位十六境的一半呢?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别说陆沉,连我也怕。”
比如当初在那泥瓶巷,一定是有个这么个人,让道祖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