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剑来 > 第九百四十六章 棋高无输

剑来 第九百四十六章 棋高无输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魔法 更新时间:2022-09-26 13:07:01 来源:笔趣阁

裴钱带着郑又乾和谈瀛洲两个孩子,一起坐在密雪峰山路台阶上。

米裕此次在风鸢渡船上边闭关成功,终于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米大剑仙了。

米剑仙的称呼,就已经是骂人的话,再来个更过分的米大剑仙,当然更是如同打脸。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

仙都山青萍剑宗的首席供奉,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大剑仙。

裴钱有意让这个来自中土铁树山的小姑娘坐在中间。

谈瀛洲小声说道:“裴姐姐,郑又乾私底下说很怕你。”

郑又乾涨红了脸,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也不对,是也是,但是……”

语无伦次,孩子急得自挠头,谈瀛洲你怎么总是学我小师叔告刁状呢。不过郑又乾一直纳闷,小师叔咋个就告刁状了,没有吧?

怕是怕,可自己之前与谈瀛洲私底下聊起这位裴师姐,是有一箩筐的好话,你谈瀛洲不能挑着说话啊。

裴师姐,作为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是那有“郑撒钱”“郑清明”两个绰号的女子大宗师啊,专杀妖族的,都说在那金甲洲和陪都两座战场上,轰隆隆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原本身陷重围的战场之上,最后除了裴师姐站着,就都躺着了。

裴钱身体微微前倾,绕过谈瀛洲,朝郑又乾眯眼笑道:“又乾,怕我做什么,师父对你可喜欢了。再说了,你是我师父师兄的大弟子,咱俩算是平辈的。”

郑又乾笑容尴尬,小师叔只要不笑,我就不怕小师叔。

眼前这位裴师姐,不愧是小师叔的开山大弟子,笑起来的时候,至少有小师叔一半的功力了。

郑又乾壮起胆子问道:“裴师姐为什么要练拳啊?”

师父说过,习武练拳一事,如果只求强身健体,雄壮自身体魄,不算太难,可如果想要练出个名堂,就要吃苦头了。

裴钱笑道:“稀里糊涂习武,浑浑噩噩练拳,闹着玩的。”

郑又乾不敢继续问下去,裴师姐你骗谁呢。

裴钱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跟着刘师伯修行?”

郑又乾腼腆道:“跟着师父修习了仙家术法,就可以活得久,活得久,就可以多读些书。将来等我炼形成功,就可以自个儿买书去了。”

谈瀛洲提醒道:“在这之前,你在那些仙家渡口都不敢进书铺,都是我帮你买书的,做了人更不能忘本啊。”

郑又乾使劲点头道:“买了多少书,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我都清楚记着呢。”

谈瀛洲怒道:“记得这么清楚,不把我当朋友是吧?”

郑又乾不慌不乱,解释道:“怎么可能呢,我之所以记账,是早就打算跟小师叔讨要一方藏书印,印文就刻那‘好友瀛洲惠赠’,我再写上于某年某月某日购买自何地。”

小姑娘双臂环胸,笑眯起眼,点点头,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钱就算了,不用你还,也没几个钱。”

郑又乾嗯了一声,“我早就觉得你不会跟我计较这点钱。”

小姑娘高高扬起头颅,神采奕奕,“那必须的,江湖儿女,钱算什么。”

裴钱啧啧称奇,这个郑师弟很开窍啊,算不算无师自通?

刘景龙和弟子白玄,与老真人梁爽,弟子马宣徽,还有指玄峰袁灵殿,张山峰,一起坐在观景台那边饮茶。

老真人奇怪道:“这才闭关几天?不都说米裕在元婴境瓶颈时,闭关耗时很久,才会沦为剑气长城那边的笑柄吗?”

刘景龙笑着解释道:“米剑仙当时有心结,如果不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闭关破境,再拖延下去就会适得其反,不斩心魔,就要走火入魔,否则米剑仙只要不妨碍元婴境杀力,他是绝对不会想要主动跻身玉璞境的。”

老真人也不刨根问底,点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白首嘿嘿笑道:“剑气长城那边,米剑仙除了那句脍炙人口的‘自古深情留不住’,其实关于他的玉璞境瓶颈难破一事,也有个广为流传的有趣说法……”

刘景龙瞪眼道:“喝茶!”

白首委屈道:“在那边的酒桌上,谁也没个忌讳啊。”

刘景龙说道:“你在翩然峰那边自己刻下的那句座右铭,忘了?”

白首一时语噎,憋了半天,小声嘀咕道:“某人脾气臭,爱记仇,可是咱们米剑仙好说话啊,能一样嘛。”

老真人哈哈笑道:“齐宗主,别拦别拦,就让白首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关起门来,都不是外人,出了门去,我们都不多嘴就是了。”

白首看了眼姓刘的,刘景龙故作不知。

白首只得摆手道:“梁老哥,算了啊,我师父这边规矩重得很呐。”

老真人笑道:“既然白老弟为难,就算了。”

其实一老一小,已经在那儿偷偷以心声言语了,双方很聊得来。

刘景龙也就是看破不说破了,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哪里差了?

道号“龙门”的仙人果然,与女冠黄庭一见投缘,双方此刻并肩站在山路更高处。

当然与那种男女情爱无关,纯粹就是双方性情相投。

需知果然在那炼形成功后的“少年”时,就曾在那白帝城地界,做出过击水万里触龙门的壮举,脾气如何,可想而知。

这些年,果然在铁树山,极少下山游历,也算是潜灵养性,不然郭藕汀还真不放心这个得意弟子独自出门。

果然作为郭藕汀的关门弟子,在铁树山修道多年,只看面容,依旧是个清秀少年,头别木簪,身穿一件墨色法袍。

果然笑问道:“我毕竟是妖族出身,当了太平山的记名供奉,当真不会犯忌讳?”

很容易惹来一些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这对于一个即将在废墟中重建宗门的太平山而言,并不明智。

何况自己只是一个记名供奉,又远在中土神洲,真正能够帮到太平山的,终究极其有限,以后都很难列席参加祖师堂议事。

“负山道友已经答应成为太平山的护山供奉了,只要龙门道友未能成为首席供奉,不觉得委屈,我这边,毫无问题。”

黄庭双臂环胸,眯起眼眸,神色凛冽,摇头道:“我太平山只修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讲究,我走江湖多年,见过太多人不如鬼的货色了,

始终未能亲手做掉那头叛出太平山的背剑老猿,一直是黄庭的最大心结。

果然点头道:“那就如此说定。师尊和铁树山那边,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黄庭笑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

只是女子一双秋水长眸中,藏着细细碎碎的伤感,如月色流淌在河流上。

果然好奇问道:“陈先生为何对你们太平山如此心生亲近?”

黄庭说道:“陈平安说过两个原因,一个是见过老天君后,才知道原来山上神仙也有侠气,再一个……”

说到这里,黄庭好像也觉得有趣,笑了起来,“就是他从老天君眼中,觉得自己将来一定可以做出壮举。”

桐叶洲那场桃叶之盟,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都是发起人之一。

老将军姚镇,今天让孙子姚仙之去请来了三人,要商议一件事。

蒲山的山主叶芸芸,弟子薛怀,掌律檀溶,都来了。

大泉京城府尹姚仙之,就只能是负责端茶送水。

老人的书桌上,堆满了堪舆图,是陆陆续续从大泉京城钦天监、还有礼工两部那边找人翻检出来的图纸。

姚镇说道:“有劳叶山主了。”

叶芸芸笑着点头,施展山上的摹拓手段,将那些图纸“炼化”为虚,一一衔接,最终就是一整幅桐叶洲中部形势图。

“我们如果真要学那宝瓶洲,打造出一条崭新大渎,蜃景城那边,设计出了三条大渎雏形路线,各有利弊,仅供参考。”

姚镇从姚仙之手中接过一根绿竹杖,在地图上划出三条路线,叶芸芸便以术法帮忙留住三条“大渎”的河床路线。

檀溶看着地图上那三条路线,河段重叠处颇多,问道:“此事工程浩大,都不是什么神仙钱的事情了,之前桃叶之盟,提出开凿大渎一事,就是个拉拢人心的噱头。真能成?一旦正式开工,就真是拉弓没有回头箭了,比那打造一座仙家渡口更是个无底洞,稍不留心,别说我们蒲山会元气大伤,财库耗竭,老将军的大泉王朝,恐怕都要保不住前十强国的名号吧?”

叶芸芸笑道:“所以必须拉上一个更加财大气粗的冤大头嘛。”

姚仙之神色尴尬,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陈先生。

“倒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只是劫富济贫,我就不开这个口了。”

姚镇笑着摇头道:“如今我们桐叶洲,满目疮痍,一洲民生凋敝至极,有这么个工程在,是可以养活沿途很多老百姓的,蜃景城那边有过一个粗略的估算,至少八百余万百姓可以凭此谋生,甚至挣着钱,当然前提是我们运作得当了,才能够避免既劳民又伤财,又能变成一桩既能解决燃眉之急、又可算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薛怀忧心忡忡道:“大骊宋氏当年是举一国之力,或者说就是举半洲之力,才建成了那条横贯宝瓶洲的大渎。第一,住持事务的,是大骊国师崔瀺,第二,当时大战在即,宝瓶洲一洲本就人心凝聚,大骊铁骑更是足可弹压一切异议。第三,大骊立碑于一洲山巅,只敢出钱出力,没有任何势力敢拖后腿,偷偷下绊子。反观我们桐叶洲,忙着各自复国和恢复民生,只说光是重建京城一事,好些皇帝君主就已经焦头烂额,四处借债,加上我们一洲中部沿途的山水神灵,十不存一,搬山徙水、开凿河床一事,光凭山上练气士,就要难上加难,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不太够,不容乐观啊……”

门口那边,一位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斜靠屋门,微笑道:“只要我家先生肯点头,愿意揽下这档子事,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说搬山、徙水两事,先生那边,都会有合适的人选。”

老将军笑问道:“崔宗主,问题在于,你先生愿意点头吗?”

崔东山笑眯眯道:“假设,假设我家先生愿意点头,你们愿意砸锅卖铁、倾力相助吗?你们敢当那吃力不讨好的恶人、能当那好心却讨骂的恶人吗?”

老将军笑道:“我们陛下和蜃景城那边,没有半点问题。”

叶芸芸说道:“我们蒲山这边也没有问题!”

薛怀和檀溶面面相觑,就这么说定啦?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使劲一摔袖子劈啪作响,大义凛然道:“罢了罢了,既然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先生那边挨骂一事,都让开,让我来!”

叶芸芸看了眼白衣少年,再看了看白发老将军,她有话就直说了,“崔宗主,姚老将军,你们俩该不会是在唱双簧吧?”

崔东山跺脚道:“冤枉人,苦死我了!”

老人连连摆手道:“还真没有事先约好。”

叶芸芸突然说道:“不行,我暂且收回那句话,得亲自问过陈平安才行。”

白衣少年仰头看向天花板,伸手狠狠抹了抹脸庞,眼神幽怨,自怨自艾道:“这下子真要挨骂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怎么当先生的得意学生。”

薛怀突然问道:“如果下定决心要开凿一条大渎,我们要不要绕过玉圭宗?”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可大可小的问题。嘿,没事,这个答案,自己跑来仙都山了。告辞告辞,这拨人境界不高,最高才是个大剑仙,那就根本用不着咱们右护法露面了,我亲自去待客便是。”

离开之前,崔东山抱拳笑道:“在我去而复还之前,绸缪山景星峰那边,就有劳叶山主帮忙多看着点了。”

叶芸芸点头道:“小事。”

陈平安的学生曹晴朗,此刻就在那边闭关结丹。

一艘来自玉圭宗的跨洲渡船放缓速度,慢悠悠进入仙都山边缘地界。

就像遥遥与东道主打了声招呼,有客登门。

船头那边,姜蘅心情复杂,与身边一个孩子说道:“邱植,我们马上就要到那座渡口了。”

一个面容稚嫩的孩子踮起脚尖,举目北望仙都山诸峰,感慨道:“这里就是陈隐官的下宗了啊。”

自家玉圭宗,在创建下宗一事上,何等坎坷,一直磕磕碰碰,听王夫子说过,好像是当年与北边的桐叶宗,相互使绊子,最终就是谁都不成了。

姜蘅迅速收拾好心中那些杂乱情绪,笑道:“浩然天下拥有下宗的山头不算少,但是这么快先立宗门,再起下宗,在浩然历史上,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邱植好奇道:“听说我们那位姜老宗主,还是他们上宗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姜蘅神色别扭至极,只是点点头。

远处一位青衫老者哈哈笑道:“邱峰主,你这可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这个名叫邱植的孩子,九岁而已,龙门境剑修,拥有三把本命飞剑,虽然尚未结丹,却已经破格担任玉圭宗的九弈峰峰主。

按照玉圭宗的规矩,九弈峰峰主,将来都会继任宗主,唯一的例外,就是姜尚真,也就是姜蘅的父亲、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了。

姜尚真早年未能入主九弈峰,却依旧担任了宗主。

姜蘅冷哼一声。

那个儒衫老修士,名为王霁,与姜尚真是出了名的不对付,在进入玉圭宗之前,就喜欢往死里骂姜尚真,恨不得把姜尚真骂死。

姜蘅作为姜尚真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就被牵连了。

因为要参加落魄山下宗建立的观礼,队伍中又有邱植这个玉圭宗的宝贝疙瘩,所以祖师堂那边,专门让待在驱山渡的祖师堂供奉王霁,跟着渡船一同北上桐叶洲,甚至还要再拉上一位皑皑洲刘氏客卿,金甲洲大剑仙,绰号“徐君”,真名徐獬,一起为这拨年轻剑修保驾护航。

徐獬之所以答应此事,当然不是卖玉圭宗面子,而是想见一见那个女子武夫,“郑钱”。

双方曾经在徐獬的家乡金甲洲,打过照面。在徐獬印象中,是一个极有礼数的小姑娘。

一个年纪轻轻的外乡女子,能够在金甲洲舍生忘死,与那曹慈和郁狷夫一起,跟随大军从中部一直且战且退至一洲北部,她能够兼顾杀敌与活人两事,徐獬再专注修行和炼剑,对那郑钱肯定还是有几分好感的。

王霁看了眼徐獬,心中叹息一声。

虽然自己也是在战事落幕后才加入玉圭宗的谱牒修士,但是即便如此,老修士难免伤感几分,如今的玉圭宗,确实远远没有几十年前的盛况了。

再无飞升境修士坐镇宗门,祖师堂的交椅也空了大半。

否则哪里需要喊上剑仙徐獬这个外人帮忙护道。

玉圭宗底蕴如何,只需要看祖师堂议事,骂姜尚真的嗓门大不大,人数多不多。

当然了,比起北边的那个桐叶宗,还是很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的。

除去下宗真境宗,玉圭宗如今能够容纳两条以上跨洲渡船停泊的仙家渡口,就拥有三座,碧城渡,逆旅渡和远山渡。

在整个桐叶洲南部地界,明里暗里的藩属山头、仙府门派,更是多达百余个,几乎可以算是被玉圭宗一网打尽了。

要不是文庙那边有所暗示,大泉王朝以北,只说那个昔年不可一世如今孤零零的桐叶宗,以玉圭宗某位老宗主的脾气,说不定都能用或拉拢、或扶植的各种手段,用一串的藩属山头,将那个桐叶宗包围起来,每天轮流在某个山头、仙府喝酒,大摆宴席,兜兜转转刚好喝满一圈。

这种勾当,别人想都不想不出来,姜某人做都做得出来。

一道白虹身形骤然悬停在渡船一侧,自报名号。

那个自称仙都山崔东山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眉心一粒红痣,更显仙气。

少年着重表明自己是陈山主的得意学生。

王霁抱拳笑道:“见过崔仙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玉圭宗这趟北上参加观礼,属于不请自来,所以暂时并不知道落魄山下宗首任宗主的人选。

足可见玉圭宗对那位年轻隐官的重视程度。

其实是否主动参加这场观礼,神篆峰祖师堂那边不是没有异议,总觉得何必如此客气,山上观礼道贺一事,历来都是先有请帖登门,才算规矩。玉圭宗又不是那些藩属山头,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的事情,哪个宗字头仙府愿意做?

只是宗主韦滢在信上说得坚决,王霁一行人也就只能乘坐渡船北游仙都山了。

崔东山飘落在船头这边,与王霁和徐獬一番客套寒暄过后,望向那位与自家周首席很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修士,笑哈哈道:“小蘅啊,喊我崔宗主就见外了,我跟你爹是至交好友,一向是兄弟相称的,你喊崔叔叔就可以。”

咱们周首席尽胡说,咋个就要怀疑姜蘅不是亲生的了,分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瞧着多像。

不过这种体己话,暂时与侄儿小蘅还没混熟,船上又有外人在场,就先不说了。

姜蘅脸色铁青,沉声道:“崔仙师,这就是你们仙都山的门风?!还是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落魄山便是如此?”

崔东山呲溜一声,好家伙,不愧是周首席的亲生崽儿,栽赃嫁祸很有一手啊,只得板起脸抱拳致歉道:“失言失言,小姜仙师,莫怪莫怪。”

听先生的,听先生的,当了宗主就要有宗主的样子。

崔东山再与那孩子抱拳笑道:“邱峰主,久仰久仰。”

孩子毕竟年少,微微脸红,略显几分生疏,抱拳还礼道:“九弈峰邱植,见过崔前辈。”

崔东山双手负后,很快就端起前辈的架子了,点头道:“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好好好,玉圭宗九弈峰历代峰主,皆是风骨雄健之辈,如荷叶亭亭玉立天风中,如今眼见小邱又清发,我很欣慰啊。”

邱植年龄小,又没有什么江湖经验,人情世故这一块更是可以忽略不计,结果碰到这么个顺杆子就往上爬的崔仙师,听着好像都是好话,可又好像话里有话,孩子一下子就噎住了,只得转头望向最信任的王夫子,眼神询问,我该说什么?

王霁以心声笑道:“装傻就可以了。”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王供奉,邱植不该这么早就露面的,怎么都该玉璞境才下山现身桐叶洲,还是说韦滢就这么信任我先生和仙都山?”

因为崔东山已经看出这个孩子的不同寻常了。处于一种天生的离魂症状,剑修邱植的心宅之内,如一国之内两君主,一方殚精竭虑,一方垂拱而治,但是在某种危急时刻,就可以身份互换。如果不曾被带上山修行,只在市井兜兜转转,就要暴殄天物了,一个不小心还会被当成是个疯子,不断消磨心智和天赋,估计邱植能够被玉圭宗这么快就找到,再带上山修行,也算是一种荀老儿的祖荫庇护了。

邱植就像天生就比常人多拥有一副阴神,与真身相得益彰,在修行路上,自然会事半功倍。

王霁被这个崔东山吓了一大跳,只是看几眼就能确定邱植的异样?

王霁犹豫了一下,“韦宗主在信上交待过我们,此次参加观礼之人,必须有九弈峰邱植。”

显而易见,韦滢早已将那仙都山的落魄山下宗,视为一个足可与玉圭宗平起平坐的山头。

与此同时,在某种意义上,韦滢其实也是一种暗示,九弈峰剑修邱植,若是他韦滢在蛮荒天下战场那边有了意外,那么邱植不出意外,就会再次“破例”,直接顺势成为玉圭宗的下任宗主,那么未来此人游历桐叶洲北方,若是再有意外,就有劳仙都山这边帮忙照拂一二。

当然是一种示好,甚至都可算是示弱了。

只是由此可见,宗主韦滢的务实,剑修韦滢的气度。

船头还有一对年轻男女,并肩站在一起赏景,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双。

此刻瞧见了那个白衣少年,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尤其是那年轻男子,似乎眉宇间小有忧愁。

他们都是现任宗主韦滢的嫡传弟子,都曾经跟隋右边一起去往大骊龙州,登上那座飞升台。

年轻男子剑修,俗名年酒,谐音念旧。本命飞剑“鱼龙”。

女子名为岁鱼,本命飞剑“酒壶”。

他们在真境宗祖师堂谱牒上边的名字,分别是韦姑苏和韦仙游。不过小名和本命飞剑,都是师父帮忙取的,各自都很喜欢。

等到姜尚真卸任,师父韦滢继任宗主,就跟随韦滢一起重返桐叶洲玉圭宗,山上的金玉谱牒又有变化,从最早的九弈峰,到宝瓶洲真境宗,再回到桐叶洲神篆峰。

当年那次宝瓶洲诸多地仙修士,秘密赶赴龙州槐黄县,各凭机缘,通过飞升台登高来极快破境和提升修为。

他们与隋右边的关系,有点类似科举的同年,当然更是同乡。

韦滢在尚未担任宗主之前,整个玉圭宗就都清楚一事,韦滢对那个被老宗主荀渊带上山的隋右边,是很另眼相看的。原本不出意外的话,甚至可能会就此多出一双道侣。而隋右边的表现,就显得尤其孤僻清高了,不过倒也没谁觉得她是不知好歹,反而有不少祖师堂成员,因此都对隋右边高看一眼。

崔东山笑嘻嘻看着那双师兄妹,也不说话。

米首席,米大剑仙,你的仰慕者来了。

很期待这位女子,瞧见了米裕之后,到底是失望呢,还是情之所起,不讲道理?

而这个真名“韦姑苏”的男子,若是能够与那位自称姑苏的胖子庾谨碰面,又不知道会是什么场景?

崔东山被王霁拉去船上屋内喝茶,除了王霁,玉圭宗还有一位身份隐蔽的护道人,是韦滢遵循玉圭宗代代相传的某个旧例,专门安排给邱植的一位死士,此人更是玉圭宗某位硕果仅存的祖师。

大剑仙徐獬是外人,就留在了船头。

他只是与那崔东山心声询问一事,那裴钱如今是否在仙都山,得到肯定答案后,徐獬便觉得不虚此行。

不比年幼却身份特殊的邱植,年酒和岁鱼在玉圭宗内的辈分不高,就都没有跟着去谈事情。

当年在那飞升台登顶过程中,两位年轻剑修都要比隋右边更早退出,由于道心失守,跌落出飞升台。

岁鱼,是个性格活泼的年轻女子,一直吵着要去剑气长城,如果不是师父拦阻,说她去了剑气长城,以她的性格,回不来的。师父再让师兄年酒成天盯着她,不然岁鱼早就偷溜了去了倒悬山,跑到了剑气长城,私心也是有的,而且她从不藏掖,就是要去亲眼见一见那位米剑仙,是不是真的与师父一般英俊,风神高迈。

因为曾经有位别洲女仙,游历玉圭宗,她与岁鱼算是沾亲带故的家族长辈,她说起过那位米剑仙,让少女岁鱼尤为记忆深刻。

问其缘由,为何如此难以释怀,那位女修的答案,让岁鱼更是目瞪口呆。

“他长得好看啊,米裕很好看的。”

要说山下女子,对男子一见钟情,可是这种话,却是从一位玉璞境仙子嘴中说出,就让岁鱼不得不好奇再好奇了。

只是那位女修也说了,自己是在米裕元婴剑修时,见到对方,若是能够晚一些遇见,等米裕跻身了玉璞境,肯定就不会喜欢了。

年酒就很犯愁,于公于私,都要拦着师妹,反正师兄妹两个,一年到头几乎都是一起炼剑的。

年酒感慨道:“听说隋师姐已经是元婴境剑修了。”

岁鱼笑道:“更自惭形秽啦,是不是觉得自己更配不上隋师姐了?”

年酒憋屈不已。

哦,只需你喜欢一个素未蒙面的米剑仙,都不许我几句同门师姐的好话啦?

你就欺负我喜欢你,单相思呗。

一想到这些儿女情长,年酒就难免想到自家那位姜老宗主。

其实姜尚真当年在玉圭宗年轻几辈修士当中,口碑相当不错,没架子,混不吝,当然女修除外。

从老到少再到小,哪个不曾骂过姜氏家主,以至于姜尚真心酸不已,在祖师堂那边抛出一个问题,难不成你们不骂我几句,就不是贤淑可人的良家女子了吗?姐姐妹妹们,你们这些好没道理的谩骂声和质疑声,好似一拳一拳砸在我心坎上,动辄几十年几百年功力的一拳又一拳,真心不怕姜某人就此心碎吗?

有此问后,那些年的玉圭宗上下,不知谁带的头,但凡见着了姜尚真,甚至都懒得说话了,就是呸一声。

最后还是姜尚真主动认错,这才好不容易重新讨到几句骂。

“年酒啊,你师父帮你取的这个名字,你觉得好不好?”

“年酒,‘念旧’,很好啊。”

“念旧念旧,怀念旧人,当然不错,但是在男女情爱一途,念旧一事,啧啧,你自己想去。”

“姜家主,你咒我干嘛。”

“喊姜大哥,什么姜家主,生分至极,叫人寒心。”

“还是算了吧,被师父知道了,非要我好看。”

在剑修韦滢还是九弈峰峰主之时,就对意外未能补缺九弈峰的姜尚真由衷敬重,当然还有忌惮。

“年酒,姜大哥免费送你一句金玉良言,我辈修士,幽居山中,心无旁骛,只要御风或是御剑够快,那么你耳边就只有天风吹拂的声响,再听不见半句嚼舌头的闲言碎语。”

少年剑修当时就觉得这位吊儿郎当的姜氏家主,竟然会说句……人话?

结果少年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比如姜大哥我,每次路过一座山头再离开,耳边都是娇叱声,挽留声。只是她们留不住我,这叫什么,这就叫浪子,浪子一般不回头,一回头就要在百花丛中用脸蹭桃李杏花。”

“……”

“年酒,你知不知道在山上修行,最忌讳一件事,韦滢那家伙就没有提醒过你?”

“什么?”

“那就是当师兄的,千万别喜欢师妹,千万别啊,很容易伤心伤肺的,山上的师兄有多心疼师妹,师妹将来就有多喜欢山外半路杀出的野汉子,你说气人不气人?”

“……”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瞧瞧,姜大哥是走惯了江湖的,喏,手里这一包,叫蒙汗药,只需要一颗小暑钱,生米煮成熟饭后,你们俩可不就是只能成亲了,结为山上道侣,我到时候参加你婚礼的时候,就用这颗小暑钱当份子钱了,也还是右手出左手进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啥都没做,就白捡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不是赚大发了?”

“这样……不好吧?”

“岁鱼岁鱼,年酒那家伙要对你用蒙汗药,下三滥,下作,下流!瞧瞧,就是我手上这包,药劲可大了,是那山下采花贼走江湖的必备之物……万幸被姜大哥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捉贼捉赃,这不刚刚义正言辞地骂了个狗血淋头!”

年酒差点没膝盖一软,当场就给姜狗贼跪下了,再顺便与师妹认个错,我就不该跟姜狗贼聊这个天。

结果师妹多伶俐一人,直接将那姜狗贼骂了个货真价实的狗血淋头。

姜尚真悻悻然转身而走,同时朝年酒挤眉弄眼。

年酒也不晓得是个啥意思,只瞧见师妹朝自己一挑眉头,好像在说师兄你以后离着姜色胚远一点啊,不然我就要生气了……

嘿,师妹假装生气的模样,真好看。

从燐河那边赶来的金丹剑修陶然,依稀察觉到一股玄之又玄的剑意涟漪,只是稍纵即逝,等到陶然想要再确定一番,徒劳无获。

陶然便走出宅子,出门散步,反正闲来无事,就是个金丹破碎、剑心稀烂的半吊子剑修,炼剑一事,没啥盼头了。

每天炼也炼,境界不境界的,反正就那样吧。

还地仙,剑仙,骂人呢不是。反正那些个仙都山谱牒修士,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

不过如此才好,若是个人精儿扎堆的山上门派,见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陶然反而觉得更没劲。

结果在山路主道那边,陶然看到了一行人登山。

那个扎丸子头发髻、露出高高额头的黑衣女子,瞧着就很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武学造诣不浅的练家子。

之前碰过一面,很客气一女子,与自己主动打招呼了,不太像个自幼在山上长大的金枝玉叶,倒是更像个从书香门第里走出的江湖儿女。

所以陶然对这个年轻女子,还有那个满身书卷气的种夫子,印象都不错。

尤其是那个黑衣小姑娘,陶然已经很眼熟了,经常能够看到她飞奔上山下山,斜挎棉布包裹。

还有那稀奇古怪的金扁担绿竹杖,总是一天到晚片刻不离身的。

至于那个穿白衣服的,皮囊是不错,不过一看就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长得好看,了不起啊。

燐河畔铺子外,青衫刀客,腰叠双刀。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随从。

再加上眼前这个一年到头穿一身白袍的余米,都喜欢一口一个陶剑仙的,刺耳。

他娘的,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是元婴境剑修还是玉璞境剑仙啊?

裴钱望向米裕。

这就仙人境了?

米裕轻轻点头,以心声笑道:“总算没让隐官大人失望。”

落魄山也好,仙都山也罢,境界是不重要,可毕竟有没有境界,终究是不一样的。

米裕笑着抬手,与那陶然打招呼道:“陶剑仙,一个人逛呢?”

陶然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咋个不喊我陶大剑仙。”

只知道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叫余米。

小米粒皱着两条淡黄的小眉头,陶剑仙其实是陶大剑仙?这么深藏不露?那自己岂不是谎报军情啦?

米裕微笑道:“陶剑仙距离陶大剑仙,那还是差一点火候的。”

陶然咧嘴笑道:“不晓得余仙师,是差几点?”

米裕微笑道:“好说好说。”

面对这位陶剑仙,自己必须避其锋芒。

咱们这位陶剑仙,在不知不觉中,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仙都山第一豪横人啊。

听说先前遇见了隐官大人,竟然直接撂过一句“能不能闭嘴”。

在小陌那边,更是打赏了两个字,“爬开”。

小米粒先前将这些小道消息,都与自己说了。

当然更多的,小米粒还是很说这位陶剑仙的好话了,说了陶剑仙当那野修时的一些过往事迹,好像都是从大白鹅那边听来的。

陶然继续独自下山。

那个姓崔的,说自己去过剑气长城,认识几个那边的剑修,将来会帮忙引荐一番,就是不知道真假。

最后还说自己只要成为仙都山的记名客卿,见着了那个姜尚真,随便当面骂,对方非但不还嘴,还会赔笑。

小米粒轻轻喊了声陶剑仙。

陶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看到黑衣小姑娘掏出一把瓜子,抬起手,朝自己这边递了递。

陶然笑了笑,摇头轻声道:“不用。”

道路上人这么多,自己跟一个小姑娘蹭瓜子磕,陶然总觉得有点不像话。

小姑娘也不失望,只是试探性说道:“那我先帮你余着啊?”

陶然点点头,忍着别扭,挤出一个笑脸,尽量语气和缓道:“好的,下次再说。”

陶然眼角余光,发现那余米朝自己竖起大拇指,陶然不明就里,径直散步下山了。

陶大剑仙潇洒下山去了,另外一行人则开始登山。

小米粒从陶剑仙那边得了个满意答案,赶忙重新放好瓜子,兴高采烈飞快跑到裴钱那边,压低嗓音道:“裴钱裴钱,之前大白鹅莫名其妙说记我一功,是不是书上所说那种江湖险恶的埋伏陷阱啊?我要不要拒绝?!”

裴钱疑惑道:“怎么就莫名其妙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米粒使劲皱着眉头,蓦然眼睛一亮,只是很快就自顾自摇头,么的可能,那么点饭粒小的小事,换一个靠谱的,小米粒很快就要转去思考其它类似碗口大的事。

裴钱笑道:“刚才想到了什么?”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好整理了一番腹稿,这才一边说一边比划道:“之前我不是在渡口那边无聊闲逛……认真巡山嘛!就瞧见了一个道士,手里边挽拂尘,背着一把剑,手持紫竹杖,腰间挂一只葫芦瓢,个儿高高的,瞧着就和蔼,仙风道骨得很呐。哈哈,但我是谁,瞧见个面生的脸庞,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凑上去,那也太不江湖老道没经验了,我就立即挪了几步,咱俩在山上,不是经常搭手过招,就要先绕圈圈再动手,对吧,那位中年道长果然一下子就被我镇住了,一动不动。”

“我摆出了架势后,这才停步,开口问他,敢问道长从哪里来,来这儿要找谁,需不需要帮忙带路啊,那位道长半点没架子哩,就都一一回答了,说自己从桐叶洲中部那边来,不找谁,就只是路过此地,不登山看看就走。那位面善的道长,还自称道号‘纯阳’,我当时一听就觉得这个道号,老霸气喽,只是那位道长一看就是山上的仙师嘛,我就改口说这个道号,可仙气哩。那位道长听了,好像挺开心,点头说还行。”

“之后我就问道长要不要嗑瓜子,道长约莫是脸皮薄,说不用。我哪里肯,总不能让人家道长大老远白跑一趟吧,就赶紧掏出了一把瓜子……”

说到这里,小米粒挠挠脸,轻轻扯了扯斜挎棉布包的绳子,好像有点心虚。

裴钱笑问道:“怎么了?”

小米粒小声说道:“其实当时我这只棉布挎包里边,还藏着一包小鱼干嘞,不过那是给余米留着的,就没有拿出来待客。”

裴钱笑道:“你在山上不是还有一大袋子溪鱼干,拿出来待客也无妨。”

小米粒喃喃道:“可是我怕送一出去,就一下子见着余米了啊。道长到底是外人,余米不是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小米粒说出真相,就让小米粒只当是遇见个过路而已的陌生道士好了。

因为小师兄曾经收起过那位道号“纯阳”的道士,说那是一个道法极高的得道真人,只要他想,就能够‘朝游浩然暮青

冥’,一天之内游遍两座天下。

镇妖楼。

“崔瀺是用环环相扣的一连串谋划,期间掺杂有许多的阴谋,汇总成为一个正大光明的阳谋。陆沉想得多一些,至多就是不用死,至多。可只要陆沉稍稍想得少一些,少一丝一毫,就会彻底身死道消,没有任何悬念。如此一来,余斗,白玉京五城十二楼,整个青冥天下十四州,就都要不太平了。”

至圣先师说道:“郑居中的收官手段,现在还未真正显露出来,以后你就会感触更深的,说实话,如果不是礼圣曾经找过郑居中,双方开诚布公论道一场,可以确定这位魔道巨擘的最终追求,跟周密是大道背离的,否则我在散道之前,肯定要亲自走一趟白帝城。”

陈平安说道:“崔师兄无私心。”

吕喦摇头道:“只是私心与良心两相契合,并非崔瀺全无私心,私欲无碍天心而已。 ”

陈平安点点头,沉默片刻,“很难。”

至圣先师转头望向青同,“听到没有,这就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沟通,何谓言语落在了实处,就是落在了他人心上,此即天地间的第三座桥梁,第一座在天上,勾连无数星辰,第二座在天地间,是那飞升台,第三座就在人间,无处不在,在所有修道之士的心中。”

“都说修行一事,是悖逆天道的,至少在纯阳道友看来,则不尽然,欲想地仙不被天仙辱,便需人心不比天心低。”

“这也是贫道一脚踏入门槛后,偶有所悟,在那之前,贫道修道数千年,只是奔着‘开天门’一事而去。”

吕喦抚须而笑道:“说来可笑,其实此理,贫道当年结丹之时,就已经自认‘明悟’,不曾想到头来,三千寒暑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尚未悟得透彻。”

至圣先师微笑道:“这与当年苏子自称‘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台’,是一个道理,某个道理早就懂了,甚至都是自己说出口的,却未能真正做到,那么这个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吗?对了,纯阳道友,听亚圣说,青冥天下那边曾经有一位手持紫竹杖的云游道士,曾有一篇心药道诀付与歌咏,在那边广为流传?传闻还有数位白玉京天仙专门对其注解训诂,作为传道课业之一?”

吕喦自嘲道:“年轻气盛,炫技之举,贻笑大方。”

“纯阳道友,脸皮这么薄,既然如此,那就我来代劳好了。”

至圣先师缓缓道:“天生万物,惟人最灵,非人能灵,实心是灵,百骸之君,香火神主。无事多登三宝殿,以心治心,降心猿驯意马,此身不朽。崽卖爷田心不疼,心随欲行,道壅塞灵蒙尘,此身亦倾。君子不欺暗室,以方便济物,以阴骘格天,人自爱则鬼神敬,自助者天道助之……四生六道,有感必孚。三界五行,无求不应。人心得治,天地清宁……天神地祇,居中之人,修真得道,能识人者为神,能自识者为仙,既生此念,即是修行,已有此心,便是道友,虽不见吾,犹见吾也。”

至圣先师很快就转回先前话题,“对待修心一事,不是门槛不高,而是不够高,这就是崔瀺事功学问的厉害之处了,也恰恰是弊端所在。”

“事功学问的极致,是那‘无一物无一人无一事不可为我所用’,假若如你所说,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谁敢保证自己事事不会公器私用?”

“故而无论是书简湖的自找苦吃,还是在剑气长城放弃围杀陆沉,崔瀺其实都是在告诉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道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与我崔瀺不是一种人,你们要是这都不愿意放心,那我就要让你们真的不放心了。”

崔瀺自年少时,就是一个极为内秀的读书人,好像一辈子几乎就没有说过任何豪言壮语。

去那“奉饶天下先”的白帝城,也只是与郑居中对局彩云间,黑衣青年执白,默默下棋落子而已。

昔年陪着不再是陋巷老秀才的先生,一同云游四方,倒是说了一些落在旁人耳中极为刺耳的言语,但是对于崔瀺来说,估计也就只是一些爱听不听的平常话了。

唯一一句被崔瀺诉诸于口、与豪言壮语沾边的话语。

大概就只有以大骊国师身份,在那屋内的一句“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至圣先师玩笑道:“陈平安,你看看,要不是我提醒,就又要过期不候了。”

先前要不是陈平安一个冲动,临时起意,不管不顾就要走一趟五彩天下去见宁姚,陈平安是到了天幕门口,才知道礼圣早就与陪祀圣贤打过招呼了,那次游历可以不用消耗文庙功德。

见陈平安欲言又止的样子,至圣先师说道:“矫情了不是,你一个晚辈,与礼圣瞎客气什么,多学学你先生,该是我老秀才的功劳,我也不多占半点,但是胆敢欠我一丝一毫,我可就要在文庙里边叉腰开骂了啊。”

“读书人不要死要面子嘛。你自己不也与青同道友说过,人不能被面子牵着走。”

陈平安笑道:“其实这个道理,最早是李槐说的,我只是借用。”

至圣先师点头道:“是个死读书却不读死书的孩子。”

陈平安会心一笑,至圣先师对李槐的这个评价很高了。死读书,是说李槐求学勤勉,不读死书,是说李槐读书终有所得,没有白读圣贤书。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想起当年李槐在落魄山上的一番无心之语。

好像是与裴钱各自搬出家当,来了一场“文斗”,比拼谁的“麾下兵马”更多。

在这件事上,双方极有默契,历来都是以量取胜,至于品秩什么的,从来不管。

至圣先师突然笑了起来,“也难怪老瞎子会一眼相中李槐,当年这家伙修行资质多好,天底下那么多的驳杂术法,他学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就是个读书死活不开窍的,翻书不少,反正那会儿书籍也少,都被他看遍了,偏偏读不出一个本命字,当不成我们‘书生’,当年把他气了个半死,又死要面子,就干脆自己跑去编书了。”

镇妖楼内,顿时出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古怪气息,古意苍茫,遮天蔽日。

至圣先师挥了挥袖子,笑呵呵道:“我就是在晚辈这边,随便聊几句家常话,你还说自己不是‘死要面子’?”

陈平安依稀可见,天地内,出现了一位姿容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脚踩那棵梧桐树所挂明月之上,双手负后,虽然眼眶空洞,却像是在死死盯着至圣先师,面有不悦神色。

吕喦颇为意外,至圣先师并未称呼那位前辈的真名,光是一个“老瞎子”的称呼,怎么会让其心生感应,直接跨越天下而来?

“在我这边,打狗倒是不用看主人,不用多想,就是字面意思。”

那个“年轻人”望向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那徒弟挑朋友的眼光不错,欢迎你以后做客十万大山。”

听听,都懒得说年轻隐官半句好,就是只说自己徒弟的眼光。

陈平安抱拳还礼。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退回十万大山。

陈平安小有意外,原来这位如今身形枯槁的老前辈,年轻那会儿,相貌如此之好?

至圣先师笑着解释道:“这家伙是分出一部分道韵神意,转嫁在了‘李槐’二字之上。”

也就是说,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谁心中不小心念叨到了李槐的名字,修士的道法、境界越高,都越会被他瞬间知晓。

若谁对李槐有那杀心歹意,啧啧,下场可想而知。

招惹到了那位落宝滩碧霄洞主,那就要小心“天时”变化了。

那么惹了这个老瞎子,可就要小心再小心那种“地利”之变了。

这还只是两位老十四境修士的一部分大道根本,故而只是他们的本命神通之一。

至圣先师笑道:“算不算虚惊一场?”

毕竟在黄粱派娄山那边,陈平安与嫩道人在屋门口的那番言语,肯定早就都被老瞎子听了去。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嫩道人要是知道了此事,估计要被吓破胆。”

至圣先师说道:“所以你在娄山上的提醒,威胁自然还是威胁,却在无形之中,等于救了未来桃亭的一命。李槐当时说得半点没错,老瞎子剩下半部《炼山诀》,嫩道人不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所幸嫩道人将你们两个的话语,前前后后,好话坏话难听话,都算是真正听见去了。”

“其实刚才老瞎子还有句到嘴边的话,大概是想说一句,‘你小子也算勉强配得上宁丫头’。不过老瞎子不习惯夸人,就咽回肚子了。”

至圣先师笑道:“能够被这个犟脾气主动邀请做客的修士,不多的,万年以来,屈指可数。当初道祖骑牛过关,不就也没被老瞎子邀请。”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笑容灿烂道:“这种好话,怎么都得说出口啊!”

下次见到了宁姚,就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了。当然,会稍作更改,比如十万大山那位老前辈,觉得咱俩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吕喦看着那个似乎一想到心爱女子、心境都有微妙变化的年轻隐官。

好像唯有这一刻,年轻人是自然而然轻松的,闲适的,开怀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

来到那座镇妖楼最高处阁楼之外,入内登楼之前,至圣先师突然转头笑问道:“此刻身上有无好酒?”

青同脸色尴尬。

至圣先师你这算是?

这不刚刚才劝陈平安要喝酒节制吗?

陈平安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我家酒铺自酿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

至圣先师点头道:“当然算好酒,回头我让人与竹海洞天那边打声招呼,准许你在那边开个酒坊,租金就免了嘛。”

一个读书人,总是卖假酒,也不是个事儿。

至圣先师说道:“我们喝完酒再登楼。”

一身儒衫的至圣先师。

青色长褂的年轻隐官,黄帽青鞋的小陌。

秉拂背剑且手持紫竹杖的纯阳道人,身穿一件碧绿色法袍的青同。

一行人就在楼外席地而坐,陈平安取出了五壶酒水和五只白碗。

至圣先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水,说道:“谁都别劝酒,各自饮酒。”

吕喦喝过一口大名鼎鼎的竹海洞天酒,大笑不已,朝年轻隐官竖起大拇指,“真敢取名。”

陈平安笑道:“修行不易挣钱难。”

至圣先师说道:“不要觉得我在这边,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在小镇那边,不曾与你碰面,就非要亲自找到你,面对面验证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至圣先师点头道:“万年之前,其实与他没少聊,他后来被流放到了宝瓶洲,不得不井底观天一万年,也怨不得他将我们三个视为‘貔貅’了。”

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人,相较于其它看上去要更好的选择,隐忍了足足一万年都没有任何动作,偏偏在最后关头,才好像被迫选择了一个没有任何来路的陈平安。

连同陈平安在内,所有小镇甲子之内的年轻一辈,互为障眼法。

那位青童天君,曾经的男子地仙之祖,是在以一种无心胜天算。

再加上那些动辄大有来历的地头蛇,以及动辄就是飞升境、十四境的过江龙,纷纷搅局,愈发扰乱了本就模糊不清的天机。

因为连老人自己都不曾知晓,更无法想象,最终胜出之人,会是那个他自己都不看好的泥瓶巷少年。

一座骊珠小洞天,一座槐黄县城。

有那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

昔年远古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三山九侯先生。担任一座龙窑师傅的姚老头,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药师佛。

同样是五至高之一的阮秀与李柳。再加上封姨,掌管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曾经职掌天下定婚店的柴道煌。……

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的邹子,中土阴阳家陆尾。

还有崔瀺,齐静春,这对师兄弟。李希圣,陆沉,又是一对师兄弟。

至圣先师看了眼面带笑意的吕喦,“纯阳道友,此刻身在何处了?”

“此刻在黄粱国昔年山中道场,故地重游,打算悄悄走一趟娄山,见一见那个李槐。”

“之前去了一趟仙都山渡口,不曾登山做客,只是与一位黑衣小姑娘闲聊,相谈甚欢,贫道算是厚着脸皮蹭了一捧瓜子吧。”

“贫道之后去了落魄山的山脚,一边喝茶,一边听那位仙尉道长在那边说自己的道法,如何……高耸入云。还问贫道怕不怕,贫道只好点头称是。仙尉道长就说自己吹牛呢,纯阳道友你也信,看来是个实诚人,只是不凑巧,如今咱们落魄山不收徒弟不收客卿了,不然他非要帮忙引荐一番。仙尉道长还自称与山主是莫逆之交,他开口,贫道上山当个客卿,就是他一句话的小事,不过想要当那记名供奉,可能就要稍稍费点功夫了。”

陈平安一开始是会心一笑,听到这里,只得轻轻握拳,用大拇指关节揉了揉眉心,头疼。

至圣先师摇摇头,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遥想当年,多正经一人,满身道气朴且拙,风范如山,道法如水。”

毕竟是天下第一位道士。

至圣先师笑望向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先是愣了愣,只是很快就想明白至圣先师的那种玩味眼神,无奈道:“碰到我之前,他就已经是这么个人了啊。”

赖不到我头上啊。

陈平安好奇问道:“仙都山那边,从头到尾,都未能发现吕祖踪迹?”

假设将吕祖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这就意味着仙都山那边的山水禁制还不太够,十四境修士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来去无踪。

吕喦笑道:“又不是做贼,只是做客,贫道并未刻意遮掩身形,密雪峰那边有个白衣少年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他没有露面,大概是你们这位下宗宗主,比较放心那位小姑娘的待客之道?”

当时与那位黑衣小姑娘道别后,吕喦确实没有登山做客,就继续北游了,打算直奔宝瓶洲的落魄山,肩扛小扁担的小姑娘站在原地,就一直目送自己离去。小姑娘还在那边佩服不已,原来这位纯阳道长不会御风远游啊,一直徒步游历走到咱们仙都山,跋山涉水,走了那么远的路,真是不辞辛苦哩。这让吕喦放弃缩地山河一步跨越两洲的打算,多走几步好了。

陈平安笑道:“我们右护法,很有长辈缘的。”

飞升境起步的大修士,全部拿下。

至今从未失手……

从自己的两位师兄,再到吴霜降,道号“碧霄洞主”的老观主,如今又多出了一位道号“纯阳”的吕祖。

此外陈平安还听说骑龙巷那个白发童子,每次离开铺子和槐黄县城,到了落魄山,其实也就是跟在小米粒身边,打打闹闹,一起巡山。

据说想要跟落魄山右护法搭伙,号称黑白双煞,结果小米粒没答应,嫌对方个儿矮,江湖履历不足,说话还不着调。

至圣先师问道:“之所以放弃围杀,是不是也有担心陆沉……做事情不管不顾?”

吕喦发现至圣先师明显 估计本来是要说句狗急跳墙?

陈平安点头道:“虽说都是一些猜测,但是由不得我犯错一次。小米粒那边,已经没问题了,因为早先在夜航船之上,吴宫主和某位陆沉故友,算是帮忙尘埃落定了。但是朱敛那边,我还是很难放心。”

吕喦笑道:“那你就太小觑陆沉的道心了。”

陈平安说道:“赌高有输,棋高必赢。万一呢。”

至圣先师打趣道:“崔瀺就是故意让你难受的,否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偏不与你多说半个字。”

吕喦问道:“陆沉选择离开白玉京,主动借给陈道友一身十四境道法,算不算是用一个最笨的法子破解死局?”

至圣先师笑道:“算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当年陈平安如何走出骊珠洞天,又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的,他就是如何走到剑气长城,安然无恙重返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故而大体说来,就是个崔瀺、陈平安、陆沉三方都不输不赢之局,嗯,也不算,最终还是崔瀺赢了。我猜陆沉这会儿是既想要走一趟玄都观,难得认真出手一次,又难免会犹犹豫豫,因为担心无意间开启第二场棋局,那么对弈之人,恐怕就会变成郑居中了。”

昔年有那白帝城彩云十局。

那么就像犹有无形的第十一局,是崔瀺打造棋盘和先手布局,郑居中负责中盘落子和收官。

至圣先师举起酒碗,环顾四周,晃了晃酒碗,慢饮最后一口酒水。

人如天上珠聚散,谈到碗中酒水空。儒衫青袍白玉簪,黄帽紫杖碧梧桐。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