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有小陌守夜,想要有点事情都难。
就像之前陈平安和小陌一起走了趟清源郡,还当了几天的镖师,那拨走镖的武馆弟子,当时还要担心破例饮酒,会不会被剪径强梁之辈劫了镖。可事实上,当时除了一个飞升境剑修,一个止境武夫,暗中还有一位公认玉璞杀力媲美仙人的指玄峰袁灵殿,别说搁在一个小国清源郡,就是搁在任何一座天下,如此走镖,如果还有人一头撞上来,不叫劫镖了,按照避暑行宫的某个说法,叫礼轻情意重,千里送人头。
陈平安闭目凝气,纳心神为一粒芥子,收拾人身小天地内的破碎山河。
裴钱站在崖畔,以撼山拳立桩,似睡非睡,温养拳意。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陈平安突然提议一起去天上高处观沧海、看日出,虽然跌境,陈平安却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止境武夫。
唯独曹晴朗,暂时还只是一位龙门境修士,御风“飞升”不够高,就被小陌攥住肩头,一起带往桐叶洲天幕。
大日初升于海,顷刻上天衢,光亮赫赫,逐星驱残月,一洲版图,从东到西,如获敕令,千山万山如火发。
看过风景,重返山顶之时,陈平安举目远眺,发现了一处异样,气清生祥瑞,离着山顶约莫两千里的山水路程,那边动静不小,一座山头,彩云凝聚如华盖,这是一地山河孕育出天材地宝的征兆,不是顺天时而生的仙材之属,就是山河气运孕育出来的灵秀地宝,最低也是件法宝品秩,否则无法显化出这种天地感应的证道气象。
不过这等祥瑞异象,不会持续太久,毕竟相对于那些孕育出一点神光真灵的天材地宝本身而言,既是证道契机,可如此泄露天机,更会是一场劫数。
终究还是距离太远,以陈平安如今的那点境界,没办法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就只好让小陌代劳了。
小陌扫了山头几眼,说道:“有棵已经枯死的雷击古木,斜生长有一株灵芝,有条尺长小虬,缠绕枯木,帮着聚拢灵气不至于流散,只是它道行尚浅,无法遮蔽这份天机,不出意外再过个几年,它就可以炼形成功,不过当下更像是在为那即将开窍生出灵智的灵芝护道,一旁有条蜈蚣精,已经炼出人形,黑衣装束,青年面容,大概是觊觎灵物,它领着麾下一帮山怪鬼物,正在……勉强算是布阵吧,只是它不太敢靠近那条小虬,在等待时机。”
“不远处,离着七八百里,山上还有座好像不曾被朝廷封正的淫祠,瘴气比较重,应该是那条蜈蚣自封山神,占山为王了。”
“山脚还驻扎有一拨披甲武卒,里边有三个中五境练气士。”
“通往祠庙那边的一条山道上,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道士,看着像是个金丹修士。”
“再远些,先前我们偶遇的那队车驾,明显察觉到了此地异象,那位以书挑帘的府君娘娘,正在赶往那处山神淫祠。”
陈平安环顾四周,说道:“如果是之前的桐叶洲,这里的动静,恐怕已经招来双手之数的地仙了。”
今时不同往日,随便拎出一位早年根本不够看的金丹地仙,在桐叶洲就已经算是雄踞一方的山上豪杰了。
大伏书院新任山主,真名程龙舟,曾是大骊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其大道根脚,是黄庭国境内的一条万年老蛟。
上任后做了件事,让大伏书院以北的所有山泽精怪,十年之内,只要是本土修士出身,必须主动与邻近朝廷投贴,或是直接与书院禀报,写清楚化名,修道之地以及久居地界范围,不可擅自远游。此举看似不近人情,可这其实等于大伏书院为它们颁发了一张护身符,时效为期十年。
因为在这期间,不论是山上的谱牒仙师,还是外乡游历至此的练气士,都不可以随便寻衅或是缉拿这拨妖族修士。被各国礼部、大伏书院录档的本土妖族修士,因此不至于沦为被修士滥杀或是“误杀”来换取功劳的对象,若有纷争,无论大小,书院君子贤人都要去与各国刑部,共同会审此事,追究到底。
恐怕这也是文庙的有意安排,程龙舟才能够胜任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长,并且还是职掌位于桐叶洲中部的大伏书院。
小陌试探性问道:“公子,山中之宝,不谈那条用了个最笨法子汲取雷法真意的小虬,只说将那截雷击木作为得道之地的灵芝,算不算浩然山上所谓的天予之物?”
陈平安说道:“已算半个有主之物了。”
随即陈平安笑了笑,“不过按照一般的山上规矩,真要插手,也是可以的,宝物离开生养地界之前,外人出手拦阻,都不算坏了山上规矩,算是见者有份吧,这叫争,术高者得,可如果已经被修士带离地界,再横插一脚,就是抢了,犯忌讳。”
曹晴朗说道:“还是会有很多谱牒修士,在外游历,得了类似机缘,怀揣重宝,返回师门途中,一直小心谨慎,等到好不容易临近山门了,依旧暴毙,人财两失。不是毫无线索,无据可查,就是那些有线索的,也多是山上刻意为之的栽赃嫁祸。到最后,嫌疑最大的山泽野修,就变得越来越不受待见,相看两厌,明明双方都是山上修士,却势同水火,何谈同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可以赶过去,先远远作壁上观即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至于后边如何作为,看看再说。”
裴钱在覆地远游途中,解释道:“师父,这里属于大梁国边境,有个上了岁数的老皇帝,早年逃难途中,一路离散,听说到最后身边只跟了两三个扈从,落下了病根,复国之后,久治不愈,多年卧病不起,就让太子监国,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道士,自诩可以服仙饵炼金丹,鹤发童颜,精通延年养生之术,据说极为长寿,历经数朝,提起五六百年前的事情,历历在目,一清二楚。道士身边还带了个花容月貌的女弟子,自称与当今天子有宿缘,为报前世恩,了却夙愿,所以她才会请师父下山,辅佐,帮助大梁国渡过难关,她才可以功德圆满,重返仙班。”
“那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很快就被梁国皇帝尊奉为护国真人,一纸诏书,诏朝廷诸司和地方官府从五岳、名山搜集仙草,炼不死药长生丹。当官的可以升官,老百姓可以发财,上次我路过这边,举国上下,漫山遍野的赶山人,有些地方官员为了交差,要么与别国重金购买,或是去一处仙家渡口扫货,实在没有门路的,就只好造假千年灵芝万年参了。我听了些江湖传闻,梁国那位监国的太子殿下,跟这位大权在握的护国真人很不对付。”
“我当时路过这个梁国,担心那对窃据庙堂高位的师徒,是一双来不及逃离桐叶洲的蛮荒妖族修士作祟,就先后去了趟京城道观和皇宫大内,见过那个女子,生得好看,称得上是红颜祸水吧,却不像什么歹人,一天到晚就是在那边自怨自艾。至于那位骤然显贵的护国真人,我看他境界不高,约莫是个山上的金丹客,应该就是小陌先生方才说的那个紫衣道人了。”
“虽说举国上下跑山寻药一事,劳民伤财,可那道人也做了些实事,收拢国内各地尸骸,创办义庄,再让大小道观开门停灵,供人扶柩归乡。我看过一眼那位护国真人的心相,还是吃不准对方的善恶好坏,所以我最后就什么都没管,继续南下游历了,打算以后在北归途中,再停步多看几天,只是后来在云窟福地那边,就遇到了师父。”
陈平安点头赞许道:“既有心,又小心,很好。”
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裴钱咧嘴一笑。
曹晴朗突然说道:“先生,其实大师姐还抽空写了本山水游记。将桐叶洲的一路见闻记录下来,内容详实,只是不知为何,大梁国这段江湖经历,书上倒是一个字都没写。”
裴钱瞪了他一眼。
她还不是担心这件事,做得不老道不妥当,万一被师父知晓了,会挨板栗?
陈平安一语中的,“有没有收你钱?”
曹晴朗面带微笑,不说话。
裴钱火冒三丈,只是脸上却没流露出什么,她只是斜眼对方。
好,等你曹木头跻身了金丹客,就别怪自己同门切磋、问拳太轻了。
见着了裴钱这个久违的金字招牌动作,曹晴朗确实有点犯怵。不过毕竟不是太徽剑宗的白首,曹晴朗还不至于额头冒汗。
陈平安拍了拍得意学生的肩膀,板起脸教训道:“当面告刁状,要不得啊。”
曹晴朗点点头,“记住了。”
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不当面。
小陌会心一笑。
裴钱问道:“师父,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个紫衣道士?”
那个占据大梁国庙堂要津的护国真人,对方是不是装神弄鬼,反正自己师父一见便知,至多三言两语,肯定就有数了。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急。我们先看看这位护国真人,是如何与那位府君娘娘打交道的。放心吧,师父肯定会护住小虬和灵芝相依为命的那处修道之地,争取不让外人打搅双方后续的开窍和炼形。”
世事也怪。人族修行,人已非人。精怪之属,反而近人。
裴钱点点头。
跟着师父一起走江湖,就是安心。
山山水水,瞧着都会可亲可爱几分。
师父不在家乡天下的那段年月里。
裴钱已经走过了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南婆娑洲,桐叶洲。
浩然九洲,就只有扶摇洲和流霞洲不曾涉足了。
按照老厨子的说法,自家落魄山中,就连那位只去过五洲山河的小师兄,都不如她逛得多了。
绝大部分都是她独自一人。
不知不觉,她就从当年的小黑炭,变成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变成如今的年轻女子。
山重水复一样人。
跋山涉水,除了山下市井,也见过不少山水神灵、魑魅魍魉和各路古怪了。
水中艳鬼,半悬躺在水中,好像以水面作镜面,对镜梳妆,一头青丝,如水草摇曳。
与世隔绝的山野老林中,有精通古篆符图的山魈,千年炼形,精通剑术,它从山巅到山腰府邸掠下,身形与剑光如一条白练,挂在青色崖壁间。
见对方脸色不善,估计是觉得被人擅闯家门,心情不佳,裴钱本就只是路过,就与那山魈化形的白衣老者,道歉一声,打算离开,只是对方不依不饶,几次仗剑拦路,反正注定无人知晓这场狭路相逢,裴钱就打赏了对方一套疯魔剑法,不曾想即便她压了两境,还打赢了对方。
双方言语不通,可是对方落败后,不怒反喜,并且满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还很诚挚,脸皮可以的。
它抓耳挠腮,手脚一通胡乱比划,还是没能说个清楚,最终就将手中那把古剑双手奉上,大概是想让那位女子剑仙,传授这套上乘剑法,作为酬劳,它可以赠送那把剑。只是裴钱没搭理它,直接御风走了。
那套疯魔剑法,就是她小时候闹着玩的,它有脸学,裴钱可没脸教。
在一处寺庙内,其中罗汉堂的五百罗汉,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
寺庙刚好正在筹钱寻找能工巧匠,重塑罗汉像,所谓的塑金身,其实就是贴金箔。结缘的香客,可以记在功德簿上,还会立碑刻录名字,裴钱就将身上的金银全都拿了出来,却是用了师父的名字。
她还供奉了一盏莲花灯,再挑选了一张红纸,压在灯下,上边写有句裴钱一眼就相中的吉语。
而那一天,恰好是那一年的五月初五。
后来裴钱还硬着头皮跟一位山神娘娘认了姐妹,见过一位酒量与老魏一样好的城隍爷,在那月上柳梢头,一位土地公竟然与一位河婆,卿卿我我,结果发现水边坐着个钓鱼人,就嫌弃裴钱碍眼了。有紫衣腰玉的小国山君,巡视山河,车驾堂皇,威风凛凛。
林林总总,光怪陆离,裴钱就这样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不至于觉得枯燥乏味,可也不会觉得多有趣。
思来想去,裴钱只有一个简单的观感。
不如何,就那样。
一起御风前往那处山头,然后陈平安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僻静位置,再让小陌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同时摊开三幅山水画卷。
有个面如冠玉的紫衣道士,在山路缓行,走到
了山神祠庙门口,手里拎着一块从路边捡来的石头,拳头大小,他走到了空落落的祠庙,蹲在门口,将那块石头随便放在了门槛上。
“贫道这一手压胜之法,不得不说……”
紫衣道人看着那块如峰峦矗立山脉脊梁之上的寻常石头,思量一番,打遍腹稿,终于想出个比较满意的措辞,“真是绝了。”
然后这位头戴金冠的护国真人,就百无聊赖坐在门外台阶上,好像与那块石头,一起等待祠庙主人的返回。
大梁周边几个邻国,已经没有任何仙家山头可言,而那位在乱世中侥幸逃过一劫的府君山神娘娘,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升迁为一国山君了,都没谁争,着实令人羡慕啊。
“古说不死药,服之羽化登天仙。此语最迷人,山巍巍水漫漫,风浩浩云,任人踏破铁鞋,烟霞茫茫无觅处。衣宽带宽,千山万山,若是道人执迷又不悟,千山万山高更深,处处魔障生。只求一声雄鸡报晓,惊醒天人寤寐……还差一句收尾,如何才能既押韵又神韵呢?”
紫衣道人一拍膝盖,有了,“日落云遮月,星稀夜沉沉,我辈金丹客,一颗金丹万真来朝,一点灵光照破山河万朵,我不是天仙,谁是天仙?!”
紫衣道人沾沾自喜,自顾自点头,抚掌而笑,“妙啊!”
从袖中摸出一只小酒葫芦,极小,估计最多也就是装下三四两酒的样子,啜了一口,紫衣道人抬头唏嘘不已,“言道不言药,修真不修仙,举头三尺有神明,贫道不信白日升青天。”
最终沉默许久,高高举起手中小酒壶,喃喃道:“当年下马上山饮君酒,如今只见青天不见君。”
啪嗒一声,紫衣道士后脑勺挨了一巴掌,脑袋一歪,顿时七窍流血,再扑通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地。
就这么没了?
陈平安那边,方才有辆风驰电掣的“车辇”,似乎得到府君娘娘的一道旨意,临时更换路线,直奔陈平安一行人而来。
有两位侍女挑起帘子,从拔步床内缓缓走出一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女子,身高一丈再三尺,虽然个子高得出奇,但是肤白胜雪,身形匀称,态浓意远淑且真。
这位府君娘娘,柳眉杏眼,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小陌想到了一个书上形容美人的说法,淡妆薄衫,天仙姿容。
只见她手持那本卷起的印谱,姗姗而来,腰悬一枚古朴水晶璧,红色的编织绳结,只有新物做旧,老物反而如新。
她将身后这架作为渡船远游的拔步床,命名为种花读书处。除了众多书籍,车厢内壁上悬有众多清供壁瓶,各插一枝花。
她离着陈平安一行人还有十多丈距离,停步问道:“仙师们是循迹寻宝而来?”
没有用那“夺宝”一说。
山中修士,一贯以道抑尊,傲视山下轻王侯。
而她作为一尊府君山神,算是半个官场中人,何况车驾出了本国边境,落在这大梁国境内,她就等于离开了自家山水辖境,修为境界都会大打折扣。
陈平安抱拳道:“见过府君娘娘,我们只是路过。”
不是建造祠庙之外还能开辟府邸的大山神,出门没资格拥有那份排场。
如今大泉王朝境内金璜山神府,还有松针湖水君府,就是如此,类似金丹地仙的开峰。
至于埋河水府升为碧游宫后,在山上的金玉谱牒就要更高一筹,作为一位水神娘娘,已经无需讲究那个“山神不下水,水神不上山”的山水忌讳,她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去一国五岳山头做客了。
听对方说只是路过,这位山神娘娘当然不信,这份百年不遇的仙家机缘,谁见了不心动?
她其实当下也不知如何处置这拨面生的外乡仙师,如果能够从眼前修士和大梁国护国真人手中,取得那件“地宝”,带去自家山神府,然后好好栽培那棵已经开窍的灵芝,互惠互利,双方皆有大道裨益,再聘请那位即将炼形成功的小虬当客卿,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现在看来,悬。
陈平安瞬间察觉到山神祠门口那边的异样气机,有些好奇和疑惑,看了眼身边的小陌。
裴钱亦然,只不过她第一时间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她再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的曹晴朗,这个曹木头,还能如何,呵,一位马上就能结金丹的龙门境大修士,当木头杵在原地呗。
“方才我想要出剑救人,只是那个紫衣道士,有意无意,在被偷袭之前,看了我一眼。”
小陌立即以心声解释道:“出手偷袭此人的,是个玉璞境的妖族修士,来自蛮荒天下那边无疑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说道:“与一个‘金丹’修士借得皮囊,更能隐匿身份,再白捡一个护国真人的身份,彻底改头换面,得以抛头露面,算是一举两得。”
裴钱有些迷糊,聚音成线问道:“师父,那这份异象?那个妖族修士,为何不早点出手?还有那位护国真人,任由妖族鸠占鹊巢,图个什么?”
陈平安解释道:“那妖族修士,做了个有意为之的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个道门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么画蛇添足的举动了,如今桐叶洲各方势力,由三座书院领衔,明里暗里,都在仔细‘搜山’,以免有漏网之鱼,最少也要保证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妖族隐匿在某地。打个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剑舟,飞剑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无法力敌飞剑,然后只是四处躲避,还是会很危险,那么最简单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个飞剑砸地的坑中躲好。不管那座山头的小虬和灵芝,各自下场如何,最终落入谁手,等到那份祥瑞气象消散,山中灵气荡然一空,成为一处下五境练气士都瞧不上眼的贫瘠之地,以后就注定再不会有人关注此山了。由此可见,这头玉璞境妖族,还是花了点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境的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位擅长藏拙的护国真人,一开始就是奔着它来的。”
现在的陈平安,怕就怕那个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吴霜降当初在夜航船差不多,一个算卦的,凭借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那边守株待兔了,然后就等着自己路过此地,再去山中“管闲事”。
只是陈平安也没能相通其中一个关节,如果真想算计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即便对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转变主意,暂时准备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随便找个法子,吓退那个伺机而动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么都比现在“装死”来得稳妥。
远处那份山神庙门口的气机涟漪,稍纵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丝毫。
小陌有些愧疚。
是自己的失误,竟然未能看穿那个紫衣道人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不用自责,怪异人事多了去,咱们不差这一桩。有些意外,假若躲不过,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陌点点头。
其实比言语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个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惊,埋怨,责问,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陈平安微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很快展颜笑道:“既然这位大梁国的东道主,都开门迎客了,咱们好像就没理由过门不入,走,瞧瞧去。”
祠庙门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尸体,确定并无半点纰漏后,用略显蹩脚的桐叶洲雅言开口笑道:“好家伙,方才说话口气比天大,差点没吓死我,幸好我会点推演道术,临时算了一卦。”
绕着那具尸体走了一圈,老者频频点头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险行事一遭,如此一来,老子终于可以不用窝在这边,去山外逍遥快活了。”
老者终于下定决心,掐诀,身形化作一阵缥缈青烟,渗入那位紫衣道士的七窍当中,蓦然间,不见老者身形,紫衣道人绷直身体,瞬间站起身,动作僵硬,缓缓扭转脖子,再抬起双手,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一双眼眸转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润了润嗓子,学那道士做了个稽首,哈哈笑道:“贫道有礼了,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紫衣道士”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语道:“贫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门法统和山上规矩,可不太合适说这句‘福生无量天尊’。当然了,贫道是主你是客,主随客便,你开心就好。”
一副身躯皮囊,就像一座天牢。
面门七窍,那头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丝丝缕缕青烟,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后,再不见青烟,紫衣道士啧啧称奇道:“小有意外,凭借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杀力,贫道真是……道法不低,相当不低了。”
见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钱,微笑道:“贫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门,虽非究竟法门,可要是用得好,权宜之计,一样可以利益众生。”
一个当了护国真人的道士,却是说佛家语。
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逛语,贫道那位新收弟子,与那梁国皇帝,确有一桩前生宿缘需要善了。当然了,郑姑娘已经与她打过照面。”
“郑姑娘,年纪轻轻,就在金甲洲战场出拳凌厉,贫道早有耳闻,很是佩服。至于跟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更是名动天下,想要不知道,贫道就算双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钱一言不发。
好像终于发现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这才恍然道:“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剑仙,莫非就是那个如雷贯耳的落魄山陈山主,是咱们郑姑娘的师父喽?”
陈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辈召见,不敢不来。”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
只是不管陈平安怎么猜测,再异想天开,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摆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让你见面不识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的身边卷帘侍女,可能是远处山脚那边的某个披甲武卒,反正唯独贫道肯定算不得什么真人高人了,陈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贫道受不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就像当是一位晚辈竖耳聆听山顶前辈教诲了。
紫衣道士叹了口气,“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气,不愧是在异乡见识过大场面的,好定力,贫道早就说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终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却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尔分出个脚步快慢而已。都说人有冲天之志,心性坚韧不拔之辈,但是没点运气,便依旧不可自通,那么这点运气,不知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山主,会有怎样的独门见解?”
陈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开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人眼睛一亮,抚掌而笑,“有些胡诌而来的打油诗,宛如一笔写去,文意、炼字皆不问,然妙处亦是绝好。”
咳嗽几声,紫衣道士酝酿一番措辞后,说道:“贫道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两句希望不会成为谶语的废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当说不当说,前辈说了算。”
来时路上,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人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当斩不斩,必受其乱,该降不降,反受其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陈平安攥紧手中行山杖,点头道:“受教。”
小陌现身后,一直面带笑意。
直到听到这几句他觉得是当之无愧的废话,小陌才缓缓收起脸上笑容。
那拨已经剥离出来的“鸡肋”飞剑,先前被自家公子取名为薪火。
小陌就又求了两次,恳请陈平安
将其余三把本命飞剑,帮忙一并命名了。
于是小陌最钟情的那把,可以牵引一颗远古星辰坠地,被公子命名为“藕丝”,寓意藕断丝连。
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飞剑,取名“真迹”。
最后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名为“醉乡”。
很好,说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与浩然最山巅的大修士,厮杀一场。
至于对方姓甚名甚,是不是道门中人,来自何方,又是哪座宗门的老祖宗,稍后自己只管放开手脚,一场问剑。
一问便知。
“别!”
紫衣道人使劲摆手,一本正经道:“贫道是个不求上进的懒散人,不值当这位前辈与陈山主联袂问剑一场。打坏千山万水,没必要。”
他倒是不意外那个黄帽青衫家伙的境界之高,杀气之重。
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的“持杖如握剑”,让他颇为意外。
差点就要误以为自己眼花了,其实眼前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其实并未跌境,反而是破境了?
看来不是。
幸好不是。
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在剑术一道的造诣,难免就教人失望几分了。
这位紫衣道士开始絮絮叨叨,仿佛是见势不妙,就转为拉家常套近乎。
“我辈修士,出门在外,想要活得久混得开,与人为善是第一要务,一味打打杀杀,有伤天和不说,处处不饶人,即是不饶己,白白将一条阳光大道走成独木桥,何苦来哉。”
“陈山主的下宗选址,如今算是已经落定了,下宗可有名称?要是暂时没有,贫道可以帮忙。”
“实不相瞒,取名一事,贫道还算小有学问,比这身道法可要高多了。”
陈平安耐心极好,听着这位山巅前辈东拉西扯的闲聊。
只是一掌手心抵住行山杖,一手握拳在腹部。
紫衣道士冷不丁问了个离题万里的问题,“不知陈山主,是如何看待玉芝岗那位女修的所作所为?”
陈平安说道:“师门覆灭的罪魁祸首,于自己宗门,于家乡桐叶洲,于浩然天下,皆是大过错。”
“然后?不会没了‘然后’或者‘但是’吧?”
紫衣道士笑问道:“老秀才倾囊相授,悉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不能没有下文,是也不是?”
陈平安原本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紫衣道士摇摇头,挥手道:“下山去吧。”
一语双关。
可惜了先前的那个“所幸”。
老秀才就收了这么个关门弟子?
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就让这这么个人当那隐官?偏偏放着愁苗不用?
怎的,是你陈清都相中了这个年轻人背后的那个存在?
什么时候陈清都和剑气长城,都需要如此市侩了?
紫衣道人都要担心,自己再多看年轻人几眼,就要忍不住先问剑一场了。
坐回台阶,紫衣道人重新摸出那只小巧酒葫芦,抿了一口,说道:“陈平安,你也不用多想,我在这边等的人,不是你,是你的一个朋友。只不过你交朋友,运气好,对方那个,他结交朋友的眼光,只能算是一般吧。”
陈平安转过头,问道:“是在等张山峰?”
紫衣道人呵呵笑道:“到底是个聪明人呐。”
然后?自己这边,也无什么然后了。
陈平安转过身,收起行山杖放入咫尺物中,作揖行礼,“晚辈见过梁天师。”
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都姓赵。
自古只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比如上一任的趴地峰火龙真人。
紫衣道士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这位返璞归真、驻颜有术的老真人,唯有叹息一声,这次出山,从头到尾,无趣至极,今天也不例外。
老真人摇头不已,可怜绣虎,可悲齐静春,可惜文圣一脉了。
紫衣道士看了眼地面,轻轻跺脚,叹息一声,不得不拗着性子和脾气,开口与那个年轻人多说一句,“好好经营下宗,不说什么为了你们文圣一脉,更不谈什么浩然天下了,就算为你自己好了。”
陈平安背对着那位自己只知道姓梁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点点头,继续下山。
小陌脸色铁青。
曹晴朗与这位喜烛前辈轻轻摇头,示意没事。
其实那位坐在台阶上的老真人,原本还想问一问,会问那个陈平安,你是如何看待这个桐叶洲的?
不过前提是对方回答出第一个问题。
一场仗打下来,虽然赢了,浩然天下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相当于四个半洲的半壁江山,破烂不堪,惨不忍睹。
可是扶摇洲,输得脊梁挺直,就算是金甲洲,即便有个背叛浩然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在山上口碑一样不错。
南婆娑洲还有个陈淳安,此外一洲山河,尤其是沿海战线,其实打得不差的。
唯独这座桐叶洲,山上山下,人性人心,好像皆不堪入目至极。
一洲之地,侥幸不曾彻底山河陆沉,却已庭户无人,山河大地,如一只野鬼夜坐故园,更显得孤苦伶仃。
老真人揉了揉下巴,看着那个缓缓下山去的青衫背影,再看了眼天幕,想起一事,“为何不取回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的头颅?”
陈平安以心声答道:“他是剑修。”
老真人咦了一声,笑问道:“好铺垫,妙极,莫不是正是为了应付类似的问题?这等沽名钓誉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还是说老秀才教得好?”
陈平安转头说道:“以晚辈身份,最后提醒前辈一句,差不多点就得了。”
老真人啧啧道:“呦呵,原来还是个有点脾气的年轻人,怎么,终于不再当那伪君子,这算不算露出马脚了?还是深谋远虑,已经开始担心我会四处传话,说你这个读书人,城府深重,见着了个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死活不敢还嘴半句?所以必须临时补救,借机跟我装装样子?”
层层递进,句句诛心。
陈平安转过身,看着那个老真人,与裴钱和曹晴朗说道:“你们马上御风离开,越远越好。”
裴钱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裴钱,走了。”
裴钱想起之前竹楼二楼,师父的那场“问拳”,她就不再犹豫。
老真人笑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那就好好领教一下飞升境巅峰剑修的三把本命飞剑,以及一位末代隐官的剑术高低和止境武夫的拳头轻重?
大不了打不过就跑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陌以心声与那位老真人密语道:“事先说好,是与我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这一次,小陌都没有与自家公子打招呼,就没打算商议此事。
只是眼前这位老真人,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势,道心不全。
只要真的打起来,小陌绝对不会让自家公子参与其中。
答应过那位剑术传道者和文圣先生的事情,自己必须做到。
就在此刻,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白衣少年,弯腰大口喘气,站在那座山神祠庙的屋顶,怒道:“姓梁的,你是不是疯了?!你这趟桐叶洲之行,自己打不过那个谁谁,就把气撒到我先生头上了?”
老真人转头望向那个匆匆赶路的崔东山,没道理啊,自己早已事先遮蔽天机,不该被这个小王八蛋堵门的。
陈平安闻言愣了一下。
崔东山被气得不轻,“那个狗屁答案,还需要问吗?但凡你这个老家伙好好说话,我家先生至于沉默不言?!”
原来早些年,这位辈分极高、道龄极长的老真人,既没有开宗立派,也不曾收徒开枝散叶,只是千年复千年,独自一人,幽居山中,直到心生感应,才静极思动,开始下山,加上很多年前的一份香火情,才受邀担任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而赵天籁那个孩子,当时是因为担心那个叫张山峰的年轻人,会因为“世袭罔替”外姓天师头衔,会拔苗助长,反而不利于年轻人的大道修行,就婉拒了火龙真人的那个建议。况且龙虎山在那场乱世当中,也确实需要一个比较能打、可以“拿来就用”的外姓人。
不管如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好硬着头皮远游至此,早作谋划。结果嘛,很不如何了,简直就是毫无建树,臊得慌,这不就躲在这边不敢返回中土神洲、尤其是龙虎山了,当然,他也确实需要养伤,以至于最近百年,不得不认命了,宜静不宜动。
他曾是一位龙虎山老天师的挚友,双方曾经一同跟着礼圣远游天外。
只是去时两人结伴,并肩作战,不曾想归途只剩一人。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说来可笑,这次出山再来桐叶洲潜伏,刺杀某人不成,都未能让对方跌一境半境的,自己还受了重伤,彻底没了那个跻身十四境的念头,就只好留在桐叶洲这边修养几年,再返回家乡。
这位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刺杀之人,正是蛮荒天下的那个文海周密!
老真人转头问道:“答案是?”
陈平安说道:“是人性。”
“是了。”
老真人喟叹一声,然后沉声重复二字,“是了!”
那个酿下大错的玉芝岗女子祖师,在某一刻的恻隐之心,是不可以完全无视的。不是说这份人性,可以弥补过错,当然远远弥补不了,甚至需要后世人不断拿来警醒自己,遇到类似情况,切莫重蹈覆辙,可唯一的问题在于,局外人,旁观者,如果忽略了那个一瞬间的人心光彩,对于任何一位有望登顶、甚至是登天的山巅修士而言,亦有可能是未来的一场人间大劫难。
否则老真人还真不至于如此“刁难”一个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若是一般的不顺眼,大不了不看就是了。
归根结底,是怕那个万一。
比如就像邹子所担心的,人间出现了一位十五境剑修?!
再万一此人,其实早已非人?
万一的万一,甚至此人始终不自知?!
老真人气势浑然一变,再次正色问道:“陈平安,那贫道可就又要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了,如何看待你我脚下这座桐叶洲?”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答道:“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老真人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跟贫道想到一块去了,一模一样的内容,竟然一字不差。”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屋顶,拍了拍自己脸颊,气笑道:“姓梁的,我问你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玩意儿叫啥?”
陈平安瞪眼道:“怎么跟前辈说话的。”
崔东山立即跳下屋顶,踮脚为老真人揉肩,“梁老天师,咱哥俩不如趁着赵天籁不在龙虎山,咱俩干一票大的,比如帮你摘掉‘外姓’一说?”
老真人吓了一大跳,“小王八蛋,别胡说八道。”
老真人再招手道:“陈山主,来来来,拉上崔老弟,一起喝个酒,贫道得与你赔个罪,再压压惊。”
陈平安让小陌将裴钱和曹晴朗喊回来,再走向门口那边,陪着老真人一起坐在台阶上。
小陌跟崔东山坐在一旁。
老真人使劲晃了晃酒葫芦,收入袖中,不凑巧,竟然没酒了。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一壶酒。
老真人收敛笑意,不知为何又叹了口气,有些伤感,约莫是又想起了那些已成古人的故友,喝了口酒,抹抹嘴,望向远方,轻声道:“人生路上,被人给予希望越多,自己又不愿让他们失望,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辛苦。”
陈平安侧过身,提起手中酒壶,说了句让老真人再次倍感意外的言语,竟然说得老人无言以对,只得乖乖喝酒。
老人本以为会是类似“可以苦中作乐”的答案,可是身边年轻人却是说道:“真人真语,可以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