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与宁姚走回小镇,在这再不只有督造衙署的槐黄县城,两人路过一座老字号的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楼,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这边喝酒,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边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那边闲聊,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是老车夫名下。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那边。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酒。
这座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
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幽幽叹息一声。
一位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在这边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在这边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向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是挠过脸的街坊仇家。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北俱芦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宁姚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宁姚歪了歪脑袋。
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个没有对那个王八蛋套麻袋。
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真不合适说出口。那个真相嘛,大致就在李柳这边,是个有名无实。至于书生那边是如何,天晓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热热闹闹,坐满了人。
对门的主位,坐着陈平安和宁姚。
朱敛,管着账房的韦文龙和张嘉贞。
米裕,小陌,仙尉。
背对门的末席位置,坐着陈灵均,小米粒,陈暖树。
先前是老厨子在灶房那边忙碌,暖树和小米粒都帮忙择菜、吹竹筒,小陌负责端菜上桌。
看得仙尉摇头不已,这个小陌,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对,自个儿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贾老神仙、陈灵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贾老哥挑选出个黄道吉日,他们仨就要在骑龙巷那边斩鸡头烧黄纸。之前在酒桌上,陈灵均拍得他肩膀生疼,无妨,都是好兄弟。再说了,陈灵均已经拍胸脯保证,仙尉老弟你就等着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三两个下酒菜,就算我陈灵均不讲江湖道义,亏待了兄弟!
结果当时贾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骂了句放你娘的屁。
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来是仙尉虚惊一场了,因为贾老神仙很快就来了几句快人快语,说陈老弟你是瞧不起咱这草头铺子,还是看不上我的烧菜手艺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须的,可我贾晟这几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镇酒楼有几个掌勺大厨能比?!啊?!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拽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
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这会儿嘛,就稍稍差了点意思,不过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确实绝了。
再就是谁都不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能喝酒喝,吃菜就吃,甚至都没有那种寝不语食不言的瞎讲究。
朱敛呲溜一声,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飞,低头道:“能下筷,必须能。”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陈平安与朱敛心声问道:“岑鸳机怎么没来?她是怕人多没位置?”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朱敛笑着解释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饭,而且是药膳,今儿时辰没踩点上,就不来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个胖字。而且我跟她打过招呼了,她说回头得单独请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顿饭,道个谢。”
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两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给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要多留心。”
朱敛点点头。
吃过一顿饭,陈平安让暖树和小米粒一起带路,要去趟裴钱的宅子。
陈平安看了眼右护法的棉布挎包,笑问道:“那一大兜的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没带出门?”
小姑娘拍了拍心爱挎包,给好人山主小声解释道:“这座‘陪都’之内,暂时只有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里边,随我南征北战,主力待在别处按兵不动嘞。”
有陪都,当然就还有座京城,当然就是她跟裴钱、暖树都有的那只青瓷储蓄罐了,是老厨子早年送给她们仨的。
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称,当然是裴钱帮忙想出来的绰号,老霸气了。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钱的宅院。
当然这与陈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关,
将近三十年,他这个山主,甩手掌柜当得不是一般过分。
到了裴钱屋子,一侧屋子是住处,另外一侧屋子……算是这位开山大弟子的书房吧。
书房没有锁门,其实里边就没几本书。
靠着墙壁的一面架子,放了裴钱多年游历积攒下来的各种宝贝,高高低低随便摆放着,也没什么品秩高不高的。
不过听小米粒的通风报信,最值钱的几样物件,裴钱都放在隔壁屋子呢。
还有床底下那几只箱子,装满了账本,还上了锁,连暖树姐姐都没有钥匙哩。
陈平安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一大两小的三只多宝架,从取材到卯榫,都是亲力亲为,小的多宝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得陈平安临时当个木匠,蹲在地上组装起来,大功告成之后,陈平安拍了拍手掌,转头望向靠窗的桌凳,搁放多年,所以还是一张小小的书桌,高高的凳子。
裴钱小时候在竹楼那边练拳,每天回到住处,就还要在这边抄书。
陈平安无法想象,当年一个那么怕吃苦的小黑炭,会突然想到练拳。如果知道了,大概会让她不用抄书吧,先欠着,以后再补就是了。
心情复杂的陈平安,离开裴钱的宅子后,还是心情复杂。
门外不远处,站着个小陌。
暖树和小米粒立即告辞离去,各忙各的。
小陌与俩小姑娘挥挥手,然后问了个他在渡船那边就想问的问题,“公子何时拜访披云山?”
陈平安愣了愣,灯下黑了,实在是与魏山君太过熟稔,每次返乡,就根本没想起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动拜访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没把自己当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没少磕。
不过仍旧于礼不合,确实是自己疏忽了,陈平安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我们这就去拜会魏山君。”
两人一起御风去往披云山。
魏檗在山巅那边现身,有些讶异,笑道:“稀客。”
陈平安悻悻然。
这话说得不地道了。
小陌弯腰作揖道:“见过魏山君。”
只见眼前这位山君,身材修长,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色圆环。飘然出尘,风采绝伦。
魏檗毕竟是一岳山君,已经知晓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修士,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还成了大骊刑部那边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着抱拳还礼,言语无忌讳,“见过喜烛道友。”
小陌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是一对袖珍可爱的山上宝物,青玉斧,黄玉钺。
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说法,都是半仙兵品秩。
只不过对小陌来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鸡肋。
送谁不是送?难不成还拿去换钱?
就依旧只能当是个礼轻情意重的锦上添花了。
毕竟是个连自己两把本命飞剑都说成“花俏不实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关系,无需如此见外。
而且魏大山君误以为至多是两件法宝品秩的见面礼。
只是小陌极为坚持,说魏山君与自家公子又是相逢于微末的莫逆之交,这么多年来又始终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这份薄礼,就太过不近人情了。
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请他小陌来做客,也绝不来了。
魏檗听得一愣一愣的。
实在是落魄山上,这样的“客气人”,少见。
不多,准确说来,好像只有暖树和小米粒两个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礼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为安了。陈平安想拦都拦不住。
真当自己这位山君如何有钱吗?
那些操蛋的山水邸报,尤其是中岳晋青那边的几家仙家府邸,纸上落笔,更是喜欢含沙射影。
据说如今宝瓶洲山上都有人开始坐庄押注,披云山何时举办下一场夜游宴了。
陈平安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小陌是位剑修,飞升境巅峰,其实来自蛮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万年之久,前不久是跟我和宁姚,还有礼圣,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刚刚抬起那条胳膊,原本要从那个“小陌”手中接过礼物,结果就僵在那边。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岂不是相当于一位蛮荒天下的旧王座?!
陈平安趁着魏檗发呆,以心声问道:“小陌,什么品秩?”
小陌老老实实答道:“半仙兵。”
魏檗刚要硬着头皮去接过礼物。
陈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当我们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来收起来。”
魏檗笑呵呵道:“小陌啊,陈平安说得在理,都是一家人,与你客气什么,礼物我就收下了,就当最后容我再客气一句,得与你道声谢。下次夜游宴,怎么可能少了小陌兄,便是专程为小陌开一场夜游宴,都是可以的。”
陈山主不这样,魏山君还心里没个谱,陈平安越是这样,魏檗就越知道自己不收礼物,肯定得悔青肠子。
要不要脸?
老子要是要点脸,能办那么多场的夜游宴?名声都烂大街到了北俱芦洲!
刘景龙的酒桌无敌手,怎么传出来的?
自家披云山的夜游宴,最早又是怎么来的?
陈平安望向魏山君。
两件会不会太多,一件如何。
魏檗望向陈山主。
滚。
陈山主依旧视线坚定。
先前我好不容易从青神山夫人那边,真金白银买来的竹子?我白送给披云山啦?
魏山君报以冷笑。
一码归一码,我与喜烛道友是一见如故,你有脸拦着,我就有脸收。
俩邻居,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平安觉得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只得收起手,双手笼袖,笑道:“小陌啊,我们可以等着下场夜游宴的请帖了,毕竟机会难得,不是经常能碰上的好事。”
魏檗将那青玉斧和黄玉钺收入袖中,微笑道:“喝酒还是喝茶,听你们的。”
陈平安笑呵呵问道:“喝山水气运,中不中?”
魏檗大袖一挥,“随意。”
小陌觉得自家公子与魏山君,确实感情深厚,看来礼物没白送。
披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彩云绿树、亭台阁楼。
今天山中何事?好友相逢,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魏山君亲手酿造的松花酒,是一绝。只是名气不如长春宫酒酿那么大而已。
话说回来,北岳地界,谁敢轻易喝披云山的松花酒?也就只有参加夜游宴了,才有机会喝一壶。
天底下最贵的仙家酒酿,除了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就是宝瓶洲的披云山了。
泉水是披云山中独有的碧玉泉,位列宝瓶洲名泉之一。
其实泉水评点一事,出自董水井这位墨家赊刀人的手笔。因为其中登评上榜的三口泉水,都是被他包圆了的。
茶叶是小暖树今年谷雨前后送来的新茶,来自彩云峰的几棵老株野茶,暖树负责采摘,再交由老厨子亲手炒制。
陈平安笑道:“容我反客为主一次,我来煮茶好了。”
落座后,抖了抖青衫袖子,施展水火两法。
煮茶一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魏檗双手笼袖,眯眼而笑。
昔年那位草鞋少年,如此仙人风流了。
从披云山返回落魄山。
宁姚今夜就住在小暖树那边的宅子,小米粒经常跟暖树姐姐蹭被窝,就也跟着去了,反正那边的被褥多得很呐。
陈平安坐在竹楼一楼那边看书,在深夜时分,去了趟泥瓶巷祖宅,点了盏灯,坐了一宿,也不觉孤单。
————
第二天清晨,返回落魄山,陈平安与宁姚又去了趟拜剑台。
于樾这位流霞洲剑修,却是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
老剑修是不好意思见着了山主,就立即动身赶路。不然被他一拐就拐走了俩徒弟,老剑修早跑了,再不识趣跑路,让某人眼不见心不烦,于樾都要担心被米大剑仙问剑一场了。
于樾一见着陈平安,就知道隐官大人的意思了,就愈发宽心几分。
陈平安打趣道:“别觉得我是在赶人。”
“岂敢。”
于樾笑道:“隐官大人,让米裕别生气,我在山上这些天,是故意喊他米剑仙的。我虽说在剑气长城那边没屁用,可好歹还是知道那边习俗的,回头见着了老友蒲禾,也是一笔酒桌吹牛的谈资。哈哈,你蒲老儿敢这么喊米裕吗?我就敢,而且还是次次见了面就喊米剑仙。”
要说于樾半点不心慌,是自欺欺人,所幸米裕每次眼神不善,都未真正如何。
于樾收敛笑意,继续说道:“再劳烦隐官大人,帮我捎句话给米剑仙,于樾心中敬重米裕,半点不假。”
陈平安点头应诺下来了,笑问道:“这种好话,怎么不自己去米裕那边当面说。”
于樾是直爽人,哈哈笑道:“之前嘴欠,米剑仙喊多了,怵他米裕。何况我也担心这种诚心话,不被米裕当真。由隐官来说,米裕肯定愿意相信,我不亏,还有赚。”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望向那两个都不敢正眼看宁姚的孩子。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两只准备好的小袋子,递给虞青章和贺乡亭,笑着解释道:“三百颗雪花钱,我已经折算成三颗小暑钱了,这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定例,嫡传弟子出门远游,都会有这笔钱。你们还没有正式跟于剑仙拜师学艺,我也没有在霁色峰祖谱上边划掉名字,所以这个规矩不能破。”
虞青章和贺乡亭各自接过轻巧的钱袋子,但是却让他们有些心情沉重。
贺乡亭这个喜欢读书的孩子,鼓气勇气说道:“隐官大人,是我们不懂事了。”
虞青章憋了半天,闷闷道:“隐官大人,对不起。”
陈平安笑道:“不用这么想,本就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事情,山上修行,讲究各自缘法,有些事情,我在那个位置上,必须得做,你们也在自己的处境里,一样会想。如今要分开了,我就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你们要是不那么想,不疏远我,我这个隐官,反而觉得不对劲,要看轻你们了。”
天底下的所有孩子,大概都是跟着道理一起长大的。
陈平安又拿出一摞书,最上边,是一部《剑术正经》摹本,是陈平安亲手抄录的。
还有几本从大骊京城书铺买来的圣贤书籍和文人笔记。
一起交给喜欢读书的贺乡亭,陈平安说道:“这本《剑术正经》,你们最好都要仔细翻阅,至于其余书籍,各凭喜好,看不看,看多看少,是无所谓的。”
贺乡亭接过书籍,与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落魄山的陈先生,郑重其事地作揖道谢。
虞青章欲言又止,挠挠头。
陈平安玩笑道:“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啊。”
两个孩子咧嘴笑了笑,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年轻隐官这边露出笑脸,而且真诚。
“拜了个好师父,就更要好好修行。哪怕在剑气长城,也不是每一位年少剑修,都能得到玉璞境前辈当那师父,被悉心传道。”
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两个孩子的脑袋,“修行是为了更好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只有修行。这个道理,可以暂时不用懂。”
两个孩子,重重点头。
陈平安收回手,以心声说道:“于供奉,多说几句,以后得管得严些,不能只盯着他们的修行、破境,不是说一定要多训斥,而是方方面面,都留心几分。修行一事,再大,也大不过做人一事。都说富家宠爱子女,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财货足用,长辈亲爱,是人之常情,可若是溺爱,便容易养出骄恣习气,年少骄恣,岂能成贤?”
“尤其虞青章和贺乡亭都是贫寒出身,突然换了个成长环境,生活骤然优渥,所以更要注意此事。我们这些当师父的人,当传道人,言传身教,比起给一两部珍贵秘籍,要更重要。相较而言,天底下最不需要自己去找钱的,是谁,正是剑修。”
“一些寻常琐碎事务,当长辈的,绝不可代劳。一些必不可少的家教礼数,定要反复教诲。既然已经身为剑修,要珍惜这份福缘,也要让孩子们养成一个不可漠视他人性命的习惯。虞青章和贺乡亭虽是好友,但是性格迥异,要让虞青章,跟随你行万里路之外,多读些书,开阔眼目,拓宽心境,要让贺乡亭读书之余,多看些身边琐碎事,不能死读书,被道理拘束成古板性情,要学以致用。”
“是我絮叨了。”
陈平安自嘲一笑,略有歉意,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于樾如今才是俩孩子名义上的师父了。
其实不太适宜。幸好于樾不是心眼小的老前辈,不然就凭这番话,估计就要被记仇几分。
于樾由衷感叹道:“隐官大人,这哪里是絮叨,是剑术,是道法啊。”
想那鸳鸯渚初次相逢,这位年轻隐官,何等胸有成竹,意气飞扬。
但是今天离别之际,年轻隐官的这番交心言语,才让于樾意识到眼前的年轻剑仙,其实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一位饱读圣贤书的小夫子。
“我只有一事,不与于供奉说什么客气话。”
陈平安继续说道:“你绝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外边,明明他们占理,却被谁欺负。没有什么人情世故,顾全大局。剑修终究就是剑修,剑修必须是剑修。”
“我决不允许从剑气长城离乡的孩子,心性,行事,一个个变得……无比浩然天下,半点不像剑气长城的剑修了。如果哪天我发现变成这样,于供奉,那就对不住了。”
“换我来教。”
老剑修沉声道:“流霞洲剑修,于樾绝不让陈先生如此失望。”
不同于陈平安的心思细密。
宁姚还是她那种一贯的风格,趁着陈平安与于樾以心声言语,她对两个家乡孩子,各有一番言语教诲,她还是懒得心声言语。
“虞青章,你的练剑资质,只算尚可,到底是怎么块材料,自己得有点数,修行一事就得勤勉,别到了浩然天下就忘本,别来那套什么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记得多读点书,碰到事情多动脑子,多学学你们隐官。”
“贺乡亭,别被虞青章拉开距离太大,在甲子光阴之内,至多允许相差一个半的境界,这一口心气不能坠。退一步说,练剑可以境界缓慢,做人不能狭邪。心正则神清,剑心澄澈则剑术通明。”
宁姚神色淡漠道:“你们两个,给我一字一句记清楚了。”
虞青章和贺乡亭不约而同地颤声道:“记住了!”
一些个五彩天下的密事和内幕,那只大白鹅已经说过了。
一座崭新天下历史上,第一位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
剑斩高位神灵。
独自仗剑远游,问剑一场,重伤道祖的关门弟子。
如今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对于九个剑仙胚子来说,不觉得奇怪,只有一种心思。
宁姚果然是宁姚。
天底下都找不到一个“哪怕只是像宁姚”的剑修。
于樾竖耳聆听,老人其实比俩孩子好不到哪里去。
老剑修听完之后,此刻只有一个感慨。
隐官大人了不起啊。
宁姚抱拳说道:“辛苦于老先生了。”
于樾连忙拱手还礼,“不敢当。”
陈平安祭出符舟,将师徒三人送往牛角渡,宝瓶洲如今还没有直接去往皑皑洲的渡船,需要等待一条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
在渡口那边,那条渡船尚未进入龙州地界,与老剑修闲聊了约莫两刻钟,陈平安问了些流霞洲和皑皑洲的风土人情,于樾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谐趣,老剑修不去当说书先生可惜了。
等到于樾三人登上渡船后,陈平安和宁姚站在栏杆附近,挥手作别。
小陌找到了大管家朱敛,说了自己想要建造一座。
落魄山的供奉和客卿,在前山的竹楼附近,都会有自己的宅子,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供奉小陌赶巧,与一同上山的客卿仙尉,刚好还有两处闲置宅子,不然他们还真就只能搬去后山了,以落魄山的门风,绝不会因为小陌是位飞升境,仙尉来历极大,就在这种事情为他们破例的。
而后山那边的仙家府邸连绵不绝,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都是周首席早年砸钱砸出来的,将来会拿来让新收的弟子落脚,或是待客,只是如今落魄山的谱牒弟子人数还少,山主又发话了,使得如今的落魄山,形同封山二十年,所以除了一座宅子住着两人,其余暂时都空着。
小陌找到朱敛的时候,老厨子正在院子里编织箩筐,听说小陌要自己掏钱建造,笑着说没问题,灰蒙山那边的山上工匠,都是现成的人手,手艺不错,不差一座。唯一的问题,就是竹楼附近,真没地儿了,所以小陌当下有三个选择,建在霁色峰附近,或是建在后山,不然就干脆挑选一座藩属山头,作为自己的修道之地,可能会更清爽些。
小陌说不用那么麻烦,如果不坏山上规矩的话,可以将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他可以将当作一处修道府邸,而且只需要两层高。
朱敛想了想,说小陌兄要是信得过,就交由他建造那座好了,不过是费些工时,就不用给外人送钱了。
小陌意外惊喜,赶紧起身,作揖致谢。
因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对这位朱老先生的博学多才,无所不精,那是极为推崇的,公子给了个高到不能再高的评价,“没有朱敛不会的手艺,就算当下不会,至多给朱敛三两年光阴,他就会是这个行当里边当之无愧的宗师,不服气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远游,朱敛这个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敛笑问道:“小陌,可有名字?”
小陌说道:“两茫然楼。”
“好名字。”
朱敛嗯了一声,“有我们公子取名的水准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帮忙取的名字。”
朱敛咦了一声,转头与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轻易出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寥寥几次,足可见公子对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敛笑道:“羡慕羡慕。像我那,至今就还没个名字。曾经与公子求过墨宝,终究不成呐。”
小陌难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与自家公子的情分,为何如此?
只是书上说了,处得意之境,莫与失意人说得意事。
小陌毕竟才刚刚上山,不晓得一些内幕,暂时不知那藏书的玄妙。陈平安如果帮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当下只是转移话题,问道:“我要是留在这边,会不会耽误朱先生的正事。”
朱敛笑道:“干活而言,谈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还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与良人处,如饮醇酒。”
小陌从袖中摸出一本婉约词,就坐在一旁翻书看。
朱敛忙碌间隙,瞥了眼词集上边的内容,笑着摇头道:“百花开时最思君,百花谢时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当是百花开时最怨君,百花谢时最忆君,无论思与怨,都在百花时。”
才可谓用情极深、起怨极长,不敢恨,只能怨,道尽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无言,随后心悦诚服,转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语连珠,如婀娜仕女从画卷中蹁跹而来,无花自芬芳。”
朱敛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点不差啊。”
小陌心定几分。
他与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无需自己刻意入乡随俗。
“小陌来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运事。”
朱敛娴熟编织着竹箩筐,随口说道:“强者的善意,是一场温柔的春风。”
小陌合上书籍,刚要说话,跑进来一个刚刚去了趟山门口的年轻道士,涨红脸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来这里就是落魄山!”
那条渡船渐渐远去,如一鸟没长空。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来的九个孩子,都各有归属了,不再只是待在拜剑台那边埋头练剑了,都有了真正的未来。
小厨子程朝露,成为了隋右边的嫡传。小财迷纳兰玉牒,与掌律长命拜师。
虞青章和贺乡亭,已经跟随老剑修于樾跨洲远渡,先去往皑皑洲密云谢氏,之后会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游历流霞洲,打秋风。
用于樾的话说,就是密云谢氏得笑开花,沾自己的光,等于不用半点香火情,就分到了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神仙钱和天材地宝能少了?
何辜最终还是认了米裕当师父。
其实就是宁姚一句话的事情。
你有什么脸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婴的地仙两境,杀妖战功汇总起来,高居第一,甚至超过了半数的玉璞境剑修。
当时米裕就跟着陈平安站在不远处,虽然宁姚说了句实话,可米裕还是臊得慌。
如果说何辜这孩子一开始是不情不愿,可捏着鼻子也能认米裕当师父,那么于斜回就是死活不愿跟随崔嵬这个“叛徒”学剑了。
甚至当时崔嵬想要将孩子一起乘坐风鸢渡船,带去桐叶洲,于斜回不愿离开拜剑台,气急了,当时与崔嵬说过几句极重的言语,你崔嵬还算是纳兰夜行的弟子,师父都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那么多可以离开的金丹剑修都死了!就只有你在异乡躲起来,一剑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亏心吗?换成我,不死在家乡,也会死在老龙城这样的战场,让我认你当师父?打死我都别想!让我当你师父都嫌磕碜。
崔嵬这位元婴境剑修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默然离开拜剑台。
宁姚的道理很简单,她没有说崔嵬的选择是对是错,也没说于斜回的执拗是好是坏,只是让于斜回自己去证明。
你先学了崔嵬的剑术,以后不用管什么山上的师徒名分,双方问剑一场,分出胜负,凭自己本事让崔嵬在那件事上,与你认错。
孙春王更好商量,宁姚让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内,跻身玉璞境,就可以成为自己的记名弟子。
至于白玄,挨了顿训。
修行一事认真点,你这份资质,只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错,在家乡那边,撑死了就
是个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脸说自己不用练剑?当自己是宗垣,还是陈熙?
唯独那个性子软绵的姚小妍,宁姚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让小姑娘胆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剑台,八个孩子,面对宁姚,一个个噤若寒蝉,手足无措。
这可能就是宁姚的强大之处。
她不用太在意什么,更懒得缝补人心。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面对宁姚。
其实就像早年岳青、米祜、李退密这些后来的大剑仙,还是孩子时,面对老大剑仙。
难得开口,骂几句,是有的救,说明练剑资质还凑合。
其实一开始宁姚也没想着说这么多。
只是一到拜剑台,就听说俩孩子要离开落魄山,而且好像还对陈平安怨气不小,宁姚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一来,九个孩子当中,就只剩下两个剑仙胚子,尚未明确师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陈平安打算问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愿意暂时将其收为不记名弟子。
再让那个改名为箜篌的白发童子,是否愿意传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剑术道法。
只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将就,道侣,或师徒,将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边,宁姚欲言又止,她极少有这种犹豫不决。
陈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宁姚的双手,轻声笑道:“到了飞升城,帮我跟避暑行宫一脉的同僚们问声好,尤其是喊你师娘的郭竹酒,就说她的师父和大师姐都很想她。”
宁姚点点头。
如今的陈平安,跌境惨了,让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剑术再高,再忠心耿耿,再与陈平安投缘。
可终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边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宁姚的眉头,歉意道:“离着大剑仙又远了,不许着急啊。”
宁姚还是只点头,不说话。
“飞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这个当隐官的,都没有在场,也无道贺,太不像话了。”
陈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拧,多出那把从仙簪城得来的拂尘,名字就叫拂尘。
宁姚摇摇头,“你又不是外人,道贺什么。”
陈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样,这可是我从仙簪城那边辛苦抢来的,跟寻常物件,意义大不一样,搁在飞升城,最最适宜,谁让仙簪城敢跟剑气长城比高。”
宁姚说道:“我在飞升城等你。”
陈平安点头道:“好的。”
眼前女子,与她在少女时,还是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最好。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我送送你。”
两人身形化作青白长虹,剑气冲霄,瞬间远离渡口。
坐镇宝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庙圣贤,打开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门。
真正想要进入五彩天下,宁姚还有一段光阴长河的路程要走,只不过道路安稳,就像人间的官道驿路。
在大门关闭后,老夫子站在白云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与这位文庙圣贤作揖告别。
回到落魄山。
陈平安已经将那把夜游剑,悬挂在竹楼一楼的墙壁上,与那幅对联为邻。
看了眼墙上的在鞘长剑。
世道涂潦意难平,壁上龙蛇飞动。
书桌上摆放了两部印谱,当之无愧的初本。
分别是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
晏胖子当年想买,不给。价格可以谈,休想。
害得晏琢差点就想要趁着陈平安在避暑行宫当那隐官大人,跑去宁府当梁上君子了。
陈平安走出竹楼,后边那座曾经栽种有一株紫金莲花的小池塘,已经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着空荡荡的无水池塘,没来由想起一句佛家语。
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谓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双眼眸如日月,一颗道心似青莲。
离开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楼和崖畔石桌之间,铺有青色石砖,可以在此六步走桩。
之前是跟学生崔东山一起铺设的,只是陈平安也不知道,崔东山到底在青砖底部铭刻了什么文字内容。
之前听老厨子说魏羡收了个嫡传当大弟子,一个才九岁大的小女孩,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却已经有五周岁的修道年龄了。
是魏羡在藩属小国小地方捡来的弟子。一个孤儿,四岁就开始修行?
师徒双方,第一次见面,魏羡当时正在一处驿路旁的酒肆喝酒,就只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误事。
然后魏羡就瞧见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孩,身形消瘦,面色枯黄,但是一双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时,呼吸,脚步,都很沉稳。
那女孩从兜里摸出几颗铜钱,熟门熟路跟酒肆掌柜买了两碗劣酒,然后也不挑选空酒桌坐着,女孩就只是蹲在路边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两碗喝完,一叠放,就归还掌柜。
从买酒到还碗,小女孩从头到尾,都无言语,算好时辰和脚力,在暮色里趁着尚未夜禁,默默返回县城。
魏羡见那掌柜好像对此半点不奇怪,应该是认识的,就跟对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这边的常客了,听掌柜说小姑娘无家可归,好像早年是个跟爹娘走散了的难民。前些年担任宗主国的大骊王朝,允许各个藩属凭功复国,其实老百姓也无所谓,结果就真坏事了,据说是当太子的,复国称帝了,几个兄弟就非要跟他争那张龙椅坐,兵荒马乱的,谁能想象,如今稍远些,有些个据说打完仗就没剩下几个青壮汉子的邻国,都纷纷安稳了,
不曾想他们这儿早前没怎么遭灾,只是在边境那边打了场仗,虽说死了不少边军,可国境之内到底保住了个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乱了起来,可不就是个孤儿了。
这些年是怎么活下来的,谁在意呢。新坟头茫茫多,其实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义庄收纳的,好歹还有个睡处,至于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么死的,当了鬼,也还是吃不上子孙饭的饿死鬼。但是小姑娘别看瘦瘦的,力气倒是不小,最早会在县城那边打些短工,最后在一座卖香烛纸钱的铺子落了脚。
她一得空,就会在县城内外四处闲逛,估摸着是找她爹娘,最远就走到驿站这边,一个人等到天快黑,就回县城里边的铺子。
只是掌柜嫌她的营生太过晦气,就只许她买酒,不许在酒桌这边落座,小丫头没说什么,每次都是这般规规矩矩的。
魏羡听完过后就上心了。
去那香烛铺子收徒一事,异常顺利,魏羡都没花银子,只是答应帮她找失散多年的爹娘就可以了。
原来在她四岁那年,孩子的爹娘找了一处荒废破败大墓,有个如井口的口子,爹娘约莫是觉得一家人都肯定活不下去了,不愿小女孩饿死路上,沦为野兽食物,会骸骨裸露荒野,就狠下心,用一只篮子将她放入墓中,将身上仅剩食物都留给她。小女孩就独自待在墓中,结果等到几年后,她非但没有死在墓中,反而离开了那座大墓,就像一个孩子,硬生生从鬼门关爬回了阳间。之所以没有饿死,她倒是没有与认了师父的魏羡任何隐瞒,只说在她快饿死的时候,瞧见墓中有个大龟,每逢月光漏下来,它就会伸长脖子,好像在呼吸,就是慢些,她就跟着学了,学着学着就不那么饿了……
听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
既辛酸又震惊。
要说奇人怪事,陈平安还真没少见,以至于见着了所谓的山上神异,早已见怪不怪。
可这么一桩事,还真让陈平安有点……惊着了。
魏羡的这个弟子,一定要见一见。
没有明师指点,没有仙家秘籍,没有获得任何天材地宝,小女孩还不识字,就这么全凭自己看了几眼传说中的龟息术,就走上了修行路。
要是这不算天才,怎么才算?
按照朱敛的说法,落魄山能收下这么个再传弟子辈分的修道天才,估摸着一半归功于魏羡的师徒缘分,一半归功于落魄山的“功德福报”。
在崖畔驻足片刻,陈平安回到竹楼住处,拿起那两本印谱,准备出门游历了。
这趟出远门,相对以往而言,其实不算远,很近了。
就只是去趟宝瓶洲东边的一个小国,办在清源郡仙游县的一个小武馆,就只是找朋友喝酒去。
一个还能年轻的年轻道士,一个已经不再大髯、也不再远游的大侠。宝刀未老人已老。
陈平安腰悬双刀,叠放一侧。
是那两把狭刀,行刑,斩勘。
陈平安没有直接御风远游,而是喊来小陌,两人徒步去了趟山门口,岑鸳机今天难得不在走桩练拳。
小米粒就在那边看门,坐在竹椅上。
好像手心偷偷攥着什么,一下子合掌,一下子摊开。
自顾自乐呵呵。
黄帽青鞋的小陌,如今手里多出了一只竹箱,和一根行山杖。
陈平安担心小米粒多想,再次承诺道:“我和小陌这趟出门,不会很久才回家的。”
小米粒使劲点头,一张小脸庞,写着一句话,好人山主说话要算数啊。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作数作数。”
小米粒这才放下心,对小陌说道:“小陌先生,很书生哩。”
小陌蹲下身,单膝跪地,刚好与小米粒平视,微笑道:“右护法,有没有想要我帮忙捎带的东西?”
自家公子的山头,气象万千,对于小陌而言,其实还好了,无需惊奇。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见到小米粒和小暖树这样的小姑娘。
一个是落魄山的右护法,浩然天下所谓的护山供奉。一个管着霁色峰祖师堂在内的所有钥匙。
小米粒连忙摆手,“么的么的,小陌先生千千万万不要为我再花钱了啊。”
光是回礼一事,就已经让小米粒的脑瓜子不够用了,只得与暖树姐姐、景清还有老厨子都问了一遍。
小陌神色温柔,“我不缺钱。”
小米粒摇头道:“那也是钱啊。谁挣钱都不容易唉。”
唉,年纪一大,个儿一高,她就不豪气喽。
遥想当年,在故乡哑巴湖那边,她可是从不把钱当钱的,好人山主可以帮忙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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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拽远游,前者属于花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
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
帮着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都留了一间屋子,年复一年,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一趟出门,如今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着陈平安来这边做客,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
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
武馆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还是郭淳熙的弟子。
瞧见了陈平安,认得,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
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施展水云身,去找武馆的车队。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深秋时分,大多气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
小陌瞥了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
陈平安点点头,“差不离了。”
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为了避开某些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就会寻找有福之人,作为避难之所。
否则大小城池内,有文武庙城隍庙,在外,犹有山水神灵,就像山中草寇,岂敢招摇过市?
不过这些是心知劫数已至,大难临头,不得已为之,必须寻一张护身符。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文牒,凭空多出了一道钤印盖章。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此事,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头鬼魅,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
因为渡口那边的鬼物,此时还不清楚,郡城那边的城隍庙,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很快就会赶来渡口这边兴师问罪。
会是城隍老爷亲临此地,身边还跟随一尊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以及一位枷锁将军。
而且渡口那边,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
渡口这边,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花鞋,紧紧跟在一位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书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书,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文运。
小陌说道:“公子,那撑伞女鬼,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书人,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就要如何弥补那个书生的阳气损耗,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小陌说道:“只要公子不嫌烦,不赶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
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在小巷,并未看错小陌?
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那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十六颗神仙钱,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花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她花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
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
却见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
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撑伞女鬼也没无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这位女鬼,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撑伞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
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她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撑伞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转身与驾云雾的城隍爷那边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位佐吏,与那个自报名号的青衫客恭敬还礼过后,城隍爷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调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在这边当河伯、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花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边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脑袋。
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做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唉,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
小陌跟着自家公子一同御风远游,继续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小陌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阴,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陈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由来,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说八道,跟我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小陌感叹道:“公子真是虚怀若谷。”
山间道路蜿蜒如蛇,崎岖难行,一支车队,皆是矮马。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两人翻身下马,与那人相对而行。
武馆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徐远霞和张山峰握住手。
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而行,有说有笑。
下了山,路过一处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得以饮酒一碗。
奇了怪了,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
陈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远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赶紧擦了擦袖子,这才拿起,是一本苏子词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果真有苏子的题名,还有一方私人印章。还有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赠大髯游侠徐远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远霞满脸涨红,收入怀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我就当是真的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回头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一脸怀疑。
张山峰开始拱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不过这趟出门,忘了带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边拿。”
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说了三句话,已经吹了三个牛皮。”
其实这些日子里,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问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远霞提起酒碗,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不差几顿酒,正事要紧。”
陈平安嗤笑道:“少在这边跟我装豪迈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张真人这边骂死我。”
张山峰微笑点头,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不过分。
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这个负责帮忙倒酒的家伙,已经自顾自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一饮而尽。
这顿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话不说,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几次过后,就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接着只要有那视线交汇,就会被小陌当做是被劝酒了,还是一口闷了。
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酒品很好,结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导致徐远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县,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徐远霞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坐在马背上,双手笼袖,肩头摇晃,腰叠双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张山峰随便闲聊,双方已经约好了一起去桐叶洲,张山峰就问徐远霞气不气气不气?没法子啊,某些人上了岁数,腿脚不灵光了,走走镖没问题,即便咬咬牙,学青壮汉子游历江湖,喝那花酒,见着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擒贼喽。
把徐远霞气得不轻。
这一路返回清源郡内,徐远霞跟沿途官府、驿站或是江湖门派,打点关系,偶尔也会历练弟子。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会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偶尔吹着口哨,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
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小陌愈发大开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徐远霞就双臂环胸,斜靠灶房门,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在那边忙碌来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张山峰的屋子,陈平安一步抢先,翻开一本书,带画的,啧啧不已。
张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个道士,你在桌上放这些书,到底几个意思?!”
徐远霞呵呵一笑,“约莫是书本长脚,自己偷摸进来的,与我无关。”
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第二天拂晓时分,陈平安揉了揉额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
起床后,推开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路,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看着徐远霞在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儿用喝酒解酒还魂呢。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
白簪青衫,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
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传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着是真没醒酒,软绵绵的,在那儿画圈圈呢。
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长褂一角,系在腰间,来到徐远霞身边,背对武馆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
这就对了,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两相接。
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再清楚不过,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伤,绝不会带人同行。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个不醉不归。”
小陌轻声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后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了,笑骂陈平安和张山
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这边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吗?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
要是在县城这边开武馆,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绝对少不了。
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端着酒碗,看着张山峰在那边教拳,那些武馆弟子们出拳别扭,一个个憋着笑,陈平安也忍着笑。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望向徐远霞,笑道:“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
徐远霞放声大笑,说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馆,压不住。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毫不拖泥带水,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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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落脚住下了,跟贾老神仙,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只是问题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墙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内,这种事情,是陈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云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最终被陈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然后来到自家祖宅门口,陈平安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庙那边,告诉他的内幕。
坟上有石头压着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分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在这边。
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两壶酒,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一壶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坟头前。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一座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这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一轮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声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陈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与上柱国曹氏的一桩三百年盟约,都不用陈平安与曹枰见面,更无需将那份契约落在纸面,不用什么黑纸白字,就只是一场双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约。
落魄山会护住曹氏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结果。对此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袭罔替的上柱国身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家破人亡,香火断绝。虽说这种可能极小,但是陈平安在信上以此开头,反而更显诚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内,可以往落魄山送来纯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会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过显露痕迹,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惮,陈平安还可以将那些人选,秘密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等几个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边的龙象剑宗。
曹枰很快就让陈平安感觉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厉风行。
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两个曹姓子弟,一双少年少女。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个剑修胚子,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
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少女就是曹荫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处府邸中。
崔东山指点过少年曹荫的修行,还给了几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鸯,之前隋右边和裴钱都教过她几次拳。
陈平安本想自己去那边宅子,见两人一面聊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灵均去喊他们过来,约在崖畔石桌那边见面。
少年少女一起赶往前山。
他们先见竹楼,再见一袭青衫,站在崖畔,风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们,点头致意。
曹荫快步向前,少女跟随其后。
少年作揖行礼,“曹荫拜见山主。”
少女站在曹荫身后一步外,她只是低头弯腰,拱手抱拳,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辈,久久没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门规矩,她谨守本分,没有自报名号。
眼前青衫。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上五境剑仙。
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陈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荫,曹鸯,都坐。”
一双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陈平安坐下后,问道:“在山中还住得习惯?”
曹荫少年老成,性情沉稳,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话,住得惯,不能再好了。”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学拳习武之人,面对这位止境武夫,其实要比曹荫,更加心怀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团浆糊。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这边,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估计到了这边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掌律长命,将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廊道,陈平安坐在门口那边,脱了布鞋,放在门外。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虽说距离那次,其实时日不久,但是陈平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身为纯粹武夫,竟然在压境。
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
谁借你的胆子?
我这个师父吗?
陈平安走入屋内,空无一物,开始闭目养神。
昔年单独游历北俱芦洲,莫名其妙被问拳一场,陈平安当时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死。
不分青红皂白就与自己问拳之人,竟然是那个在在洒扫山庄更换姓名的老管家,吴逢甲,真名顾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芦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双拳打散王朝藩属十数国仙师,悉数被这位纯粹武夫单枪匹马,驱逐出境。
顾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师爷。
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拳。
顾祐当时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当然顾祐还说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师、与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说崔诚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实在一般,换成是他,可以保证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收起思绪,睁开眼睛。
裴钱来了。
她在门口那边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裴钱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陈平安与当年顾祐与自己问拳,如出一辙,双膝微曲,拧转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递前,缓缓道:“我以撼山拳与你问拳。”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
这个最熟悉的师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裴钱就是不说话,她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陈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楼随之震动不已,一拳已至裴钱面门。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打得裴钱抱头。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那边,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十数国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
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那边,转头遥遥望向小镇。
就像齐先生护住一座骊珠洞天。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期间,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就会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一头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
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
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待任何遗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这边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她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那座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
她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那负责看顾一座福地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
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
还有两股气势磅礴的武运,分别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
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掌律长命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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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那边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小米粒没带那条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捻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
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担任新任庙祝的妇人,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因为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乡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好些个神仙老爷了,有官帽子的显贵,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妇人都不稀罕去龙州城那边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个光耀门楣的媳妇,你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边。”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会嫁人了。
她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早年在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那个外乡人的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妇人问道:“你们是来这边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妇人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些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一洲的金玉谱牒,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个男人还是坚持己见,“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边等着水神娘娘。”
妇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
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这位水神娘娘会觉得没白请你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
小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那边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
如此一来,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水神娘娘叶青竹是单独赶来自家祠庙,她脸色微白,无法掩饰的神色仓皇。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那庙祝妇人说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
庙祝妇人,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她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
妇人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边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还是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
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因为妇人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娘俩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比如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那边。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是只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那边,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老妇人说泥瓶巷姓陈的那么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妇人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这边,才会一直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叶青竹。
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几乎同时跟小陌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我不去。
但她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
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水神祠庙,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的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
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
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这边了。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小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么的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那边,赶来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你郭竹酒帮个忙,帮自己跟裴钱当个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唉。”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那个郭竹酒混了。
什么裴钱……
见那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到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小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独自一人,没有在自家祖宅那边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还不是妇人的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边,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所以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着不远的孤儿害了。
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后来她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就又有人开始说怪话,说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消瘦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
先让那个只是哭的妇人,不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他抱着孩子一路飞奔,跑向杨家铺子。
双手抱着孩子的少年,使劲用额头敲着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让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你,还是很念情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后来,还有她的那次开门。
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来。
都别想着顾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双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杨家铺子的后院。
进入李槐说的那间厢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就只有一句话。
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
屋内一时间烟雾缭绕。
并无异样,陈平安又硬着头皮抽了一口旱烟,心绪起伏,诸多记忆,走马观花。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杨老头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间响起。
陈平安,在你眼中的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实下场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来世,而且都有额外的机缘与福报。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无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后,崔瀺都见过聊过,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惨死,是障眼法,其实早就得了份钱财或是修行机缘,有些人是甘愿一死,也要脱离书简湖这座苦海,得到一个安稳的来世。
崔瀺曾经来此,与我解释此事,说他要让一个原本自认问心无愧的人,一辈子都要因此心怀大愧疚,要有大牵挂,不至于将来修行登高,越来越不像个人,只因为觉得自己不曾亏欠这方天地丝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个大坑,让你用一辈子去辛苦修补,要你这个从小就早慧的聪明人,偏要必须去庸人自扰。即便你此刻已经知晓真相,又如何?你依旧会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手持旱烟杆,坐在檐下那条长凳上,翘起腿,眯起双眼,吞云吐雾。
杨老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披星戴月,人间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