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的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钱是英雄胆呐,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秀才便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了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那边,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陪着少年一起蹲在门槛那边,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了。
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考中进士了不是?等到少年回信一封,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结果被先生拉住胳膊,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弯腰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就两张纸,上边是家书,除了一些老调常谈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而下边那张纸,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足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少年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之前在义塾担任教书先生的穷书生,家里曾经穷得只剩下些版刻粗劣的大堆藏书了,就在学生的怂恿之下,自己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可拉倒吧,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是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眼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期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在书肆那边销量一般,到最后也没卖出几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都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他们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
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但是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我是个秀才,就会在文庙那边,秀才争闲气给你们瞧瞧。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一个家乡宝瓶洲的北方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大骊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是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一处崔氏藏的顶楼,顶楼之上还有个需要搭梯子才能上下的小阁楼。
老秀才来到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
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大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
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人族妖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
三教祖师的存在。
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条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
能否不花钱喝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
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
反正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那边。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那边,去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那边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那边,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
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迭。
北俱芦洲那趟游历,她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裴钱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
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
故而在狮子峰山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
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比你师父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至于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极高,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少女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边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少女无论是名字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里的出身。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既愁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啊,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反正女儿前边的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少女本来是打算在这边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
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在柜台那边都是有关牒簿子的,不过少女没有去翻,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只知道她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不过刘鹿柴见那年轻女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
犹豫了一下,少女轻声问道:“姐姐姓甚名甚?”
裴钱睁开眼睛说道:“郑钱。”
少女眼神熠熠光彩,“好名字!竟然与我最仰慕的郑大宗师同名同姓!”
江湖上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那位郑大宗师,如花似玉,身姿纤细,却蕴藏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力。
还有一种江湖传闻,更了不得,说那郑撒钱,虽是年轻女子,却身高一丈,孔武有力,膀大粗圆,一
两拳下去,什么妖族剑修,什么妖族武夫,皆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少女像是想到了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道:“郑钱姐姐该不会还有个江湖化名,就叫裴钱吧?”
自家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几步路,经常能听到一些山上和江湖上的小道消息,还有之前那场火神庙附近的擂台比武,又听到了个的传闻,那个郑钱,竟然真名叫裴钱,来自一个叫落魄山地方,至于更多的神仙轶事、江湖趣闻,当时四周吵闹得很,少女竖起耳朵使劲听也听不太真切。
赔钱?挣钱?怎么好像两个名字,都跟钱较劲呢。
裴钱笑了笑,没说话。
少女笑了笑,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可笑。
“郑钱姐姐,你看过某本山水游记吗?前些年,卖得好极了,我出手晚了,就没买着,都要悔青肠子了。”
裴钱说道:“看过。”
师父在书里书外的山水游记,作为开山大弟子的裴钱,都看过不少。
少女好奇问道:“你这是在练拳吗?”
“出拳容易走桩难,一个难,难在学拳先学步,再一个难,难在滴水穿石,持之以恒。”
裴钱继续散步,嗯了一声,“我师父说过,辛苦练拳两三年,丢拳不过三两天。”
少女一个蹦跳起身,“这个拳理,晓得晓得,只要路过武馆那边,每天都能听着里边噼里啪啦的袖子打架声响,不然就是嘴上哼哼哈哈的,然后猛然间一跺脚,踩得地面砰砰砰,按照拳谱上边的说法,这就叫骨拧筋转如爆竹,对吧?拳谱老话说得好,拳如虎下山脚如龙海,郑钱姐姐,你看我这架势如何,算不算入门了?”
裴钱无言以对,也不好给少女泼冷水,就只好装作没听见少女的胡言乱语。
至于少女在那边瞎逛荡,裴钱更是看得……十分亲切,跟自己小时候差不多。
一想到当年师父、还有老厨子魏海量他们几个,看待自己的眼神,裴钱就有点臊得慌。
问题是那套小时候自创的疯魔剑法,裴钱自己都不耍了,结果被小米粒学了去。
裴钱见少女就没消停的迹象,只得一个站定,开口说道:“学拳容易练拳难,架子好学意难学。什么叫登堂入室,就是赢得一份拳意在身,使得我辈武夫,如有神助。更大功夫,则是人驭拳,不是一味跟拳走,就像对神灵发号施令,一身拳意,十八般兵器,随便拿在手里,自然样样件件,如臂指使,懂?”
少女小鸡啄米,“必须的!不懂!”
裴钱微笑道:“天下拳架万千,门派拳理百十,拳法唯一。”
少女一头雾水,“怎么讲?”
裴钱眯眼笑道:“身前无人,武无第二。”
师父亲口说过,什么事都能让,唯独习武登高不能让路,与人问拳,要身前无人,习武登顶,要旁若无人。
而且崔爷爷也说过类似的道理。
少女听得满脸通红,心神往之,“霸气!十足!”
裴钱笑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要走江湖?”
少女坐回凳子,毫不犹豫道:“当江湖儿女多自由啊,不用嫁人,还可以认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儿,最好是出门闯荡江湖之前,揣着一大兜的金瓜子、金叶子,在路边找家酒铺,停下马,喝完酒丢出一颗大银锭,撂下一句掌柜结账,多豪气,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裴钱笑道:“出门在外,除了一见如故,否则莫贪大方二字。一来不露黄白,是江湖规矩,再者真正的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挣点钱不容易。书上写那大侠被人砍了一刀,眉头不皱,只是包扎好伤口,就会继续赶路了。可能你都不用翻过一页书,大侠就已经养好了伤,在别处酒桌上的谈笑风生。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是个蒙童都知道的道理。”
少女愣了愣。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尝试着用最大力气,打自己一耳光。”
少女一听就懵了。
是个江湖骗子吧。
有你这么教拳的?
只是见那个年轻女子不像是开玩笑,少女一个鬼使神差,还真就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打得自己直接跳脚。
再看那无动于衷的郑钱,少女耷拉着脑袋,“不中了,对不对。”
裴钱笑道:“反正比我当年好多了。”
当年在老龙城那边,女冠黄庭,曾经对裴钱拿捏筋骨,疼得小黑炭扯开嗓门,哭得震天响。
就把某人给心疼得立即说不练拳了,不练拳了。
少女下定决心,“郑钱,我想明白了,从今天起,就不练武学拳了!”
裴钱有些意外。
算了,自己果然当不来什么师父,什么狗屁传道人。小哑巴阿瞒那边,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惨淡光景,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开山大弟子,与掌柜石柔相处融洽,都显然比自己更亲,反正到了师父这里,阿瞒是半点好脸色都没有的,惜字如金当个小哑巴。
裴钱走到少女身边,抬起掌心,轻轻搓揉少女的脸颊,很快就散了红肿,笑道:“你想要寻找的那个人,其实离你不远,所以不用去江湖里边找。”
少女揉了揉自己脸庞,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个啥,但是少女只知道眼前这个郑钱,定然是女侠无疑了,大声喊道:“郑钱姐姐,我要学拳!”
裴钱笑着摇摇头,“我自己都还学艺不精,教不了你什么高明拳法。”
何况学拳,实在太苦。
曹晴朗在柜台那边,陪着刘老掌柜聊了半天,来这边找裴钱谈点事情,结果看到她在给人“教拳”,曹晴朗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站在廊道远处。
既然小师兄和先生,先后都建议他保留翰林院编修官的身份,曹晴朗不是迂腐之辈,就放弃了辞官的打算。
陈平安带着小陌来到宅子这边,曹晴朗作揖道:“见过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神采爽然。
由此可见自家落魄山的风气之好。
刘鹿柴见着了那个外乡人,立即与裴钱告辞,拎起脸盆离开宅子。
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就在外边聊点事情,跟你有关的。”
曹晴朗立即去正屋那边搬来两张椅子和一条长凳。
他可以和裴钱坐在一条长凳上。
先生和那个陌生的客人,坐椅子。
檐下廊道足够宽敞,双方可以相对而坐。
小陌道了一声谢,才正襟危坐。
陈平安落座后,察觉到裴钱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裴钱虽然心虚,仍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早先在客栈门口,我一个没忍住,偷看了一眼小姑娘的心境。”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看了就看了。”
裴钱一脸意外,疑惑道:“师父不生气?”
陈平安摇头道:“以前规矩重管得严,是担心你走岔路。如今不用这么拘束了,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要保护好自己。”
在该立规矩的岁数,陈平安在裴钱这边,半点都不含糊,是担心裴钱学了拳,出拳没有半点轻重忌讳,可是等到裴钱大了之后,对于对错是非,已经有了个清晰认知,那么就不能被规矩束缚得太死,不能半点不知变通。
裴钱说道:“师父,不用担心,我以后自己每次走江湖,会尽量不犯错,犯了错就会改。”
这是裴钱长大后,第一次与师父这么说话。
很难想象眼前的裴钱,是当年那个会私底下编撰《板栗集》的小刺猬,见谁扎谁。也很难想象是那个会纠缠着魏羡和卢白象,每人随便灌输给她二十年内功就可以的“吃苦耐劳”小黑炭。
每一个道理就像一处渡口。
可能只有将来走到了那处渡口,亲眼瞧见了一些人事,才会真切体会。
又有一些书上的圣贤道理,老人老话,书外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座座的路上行亭。
陈平安笑道:“好的,师父相信你。”
然后陈平安笑着为小陌介绍道:“两个都是我的弟子学生,裴钱,山巅境武夫。”
“曹晴朗,大骊科举榜眼。”
陈平安再与两人介绍起身边的小陌,“道号喜烛,如今化名陌生,是一位异乡剑修,境界不低,当然了,毕竟是跟师父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嘛,以后陌生会在落魄山修行练剑,跟你们刘师伯是一样的出身,以后可以喊喜烛前辈。这次返乡,就会纳入霁色峰山水谱牒,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一男一女,神色平静,没有半点作伪。
一个武夫起身抱拳,一个读书人的作揖。
好像对于眼前这位喜烛前辈的妖族出身,根本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很习以为常了。
小陌都不用施展什么本命神通,就清楚感知到眼前这对年轻男女的诚心实意。
早已起身,小陌微微弯腰,拱手抱拳,笑道:“我只是虚长几岁,不用喊什么前辈,不如随公子一般,你们直接喊我小陌就是了。我更喜欢后者。”
然后小陌就开始掏袖子。
准备好了两份见面礼。
陈平安笑道:“免了免了。”
自家落魄山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已经很够了。
而且小陌不比有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送出手一件礼物,家底就薄一分。
小陌坚持道:“公子,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又不是多贵重的礼物。”
“裴姑娘和曹小夫子,都是公子最亲近的嫡传,这要是没点礼物,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公子先前已经拒绝了那些法袍,不如这一次,就容我在他们这边摆一摆长辈的架子?”
陈平安只得点头。
小陌在落魄山,一定人缘很好,如鱼得水,混得不比周首席差。
擅长劝酒,那是酒桌与人分高下的本事。
喜欢敬酒,从不躲酒,还要自己找酒喝,就是酒品上见人品。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小陌跟自己很像啊。
酒品十分过硬,就是劝酒功夫差了点。
当年在酒铺那边,二掌柜是公认的躲拳不躲酒。
至于那些赌棍酒鬼们后半句的“反正一拳就倒嘛”,酒桌上的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裴钱和曹晴朗,两人同时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点头。
裴钱和曹晴朗这才收下礼物。
陈平安看了一眼就知道深浅,是两件品秩比咫尺物更高的“小洞天”藏物法宝。
这种山上至宝,别说一般修士,就连陈平安这个包袱斋都没有一件。
两人与喜烛前辈道谢。
小陌笑着不说话。见他们俩好像没有坐下的意思,小陌这才坐下。
俩孩子,家教礼数很好啊。
莫不是陆道友诓骗自己?故意将那民风淳朴的旧骊珠洞天,说成个凶险万分的龙潭虎穴?算是送给自己一个惊喜?
小陌忍不住以心声道:“公子,裴姑娘很年轻啊,就快是止境武夫了?”
小姑娘,在她师父这边,很恭敬,陆道友显然又跟自己开玩笑了。
陈平安没有以心声作答,开口笑道:“裴钱是很年轻,不过蛮荒天下的云纹王朝,有个名叫白刃的女子,好像也差不多,五十岁就已经止境了,而且听陆沉说,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更年轻就跻身了止境。”
裴钱点点头。
曹晴朗却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到自己先生的那种洋洋得意。
其实陈平安先前在与陆沉借来十四境修士的时候,离开大骊京城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裴钱身上的古怪,让他这个当师父的,都要哭笑不得。
因为裴钱当下处于一种极为玄妙的境地。
她在压境!
是一件连陈平安都闻所未闻的事情。
纯粹武夫的破境,可由不得自己说了算,能否打破瓶颈,自己说了不算,得熬,瓶颈一破,不升境,更是自己说了不算。况且能够破境,天底下哪个纯粹武夫会像裴钱这样?
不过小陌见惯了打打杀杀,而且多是些山巅厮杀,所以对太多事都见怪不怪了。
小陌如今反而对那个曹晴朗更好奇几分。
裴钱如今练拳,确实只为压境。
她要挑选某地某天,才让自己跻身止境。
陈平安开门见山,直接跟曹晴朗说了崔东山的那个想法。
曹晴朗的回答很简单,“先生,其实如此最好,之前是因为见先生和小师兄好像有了决定,我才硬着头皮答应当那下宗宗主。”
陈平安笑道:“我们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有点想法,多正常,当时就该直接跟先生说……算了,这次是先生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也是。”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本来你可以是浩然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
曹晴朗也不好在这件事上边说什么。
以前文庙管得严,练气士担任一宗之主,必须是玉璞境,是条铁律。
山泽野修,想要四十岁之前跻身上五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底蕴深厚、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想要在这个岁数成为玉璞境修士,一样难如登天,在浩然历史上屈指可数。
再者就算有这样的修道天才,一来不会让资质如此之好的天之骄子,被那些繁琐的山头事务消磨掉宝贵的修道光阴,太过得不偿失了,再者大宗门里边,就算有那下宗,一个如此年轻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适合当下宗的宗主。一个练气士,在修行路上的势如破竹,极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鸡毛蒜皮里边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陈平安几乎从来没有什么讲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担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钱和曹晴朗这边,就大不一样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陈平安这边,高兴之余,难免有几分腹诽,我的学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状元?
以至于陈平安这次造访京城,得强忍着,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礼部档案库,翻出那位新科状元的殿试对策文章,看看会不会是自己得意学生的卷子,只是字迹不那么馆阁体,才会被那些上了岁数的读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说道:“先生,我刚刚找过荀趣,他说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种假装没架子,而是真的没架子。”
“荀趣不是那种喜欢谄媚谁的人,更不是故意让我转述给先生。他愿意这么说,肯定是对先生由衷仰慕了。他还说自己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就得像先生这样,不管与谁相处,都可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没让荀序班觉得你找错先生。”
陈平安有点体会火龙真人的心情了。
出门在外,被人当成是趴地峰的火龙真人,昔年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还是被当做张山峰的师父,两者其实是有微妙差异的。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个问题,问题本身,就不谈了,以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会再来与你复盘。总之落魄山这边,我可能还会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见了,只要觉得哪里不对,就会管一管。 但是以后下宗那边,我可能就会放手比较多了,所以你待在东山身边,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异议,甚至是争吵,到时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师兄,这件事,你在去桐叶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陈平安自顾自摇摇头,“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点点头,“先生,其实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气之争,就可以取长补短,查漏补缺。”
陈平安嗯了一声,“记住,不单单是与你的小师兄,此外遇到诸多事情,喜欢、擅长讲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虑他人的情绪,讲究一个问因不问果,不以结果好坏,来全盘认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难题,解决难题,就是修行。”
说到这里,陈平安摊开双手,轻轻一拍,然后掌心虚对,“我们称赞一个人,有分寸感,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妥当的、得体的距离,远了,就是疏离,过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给所有亲近之人,一点余地,甚至是犯错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过揪着不放。心细之人,往往会不小心就会去求全责备,问题在于我们浑然不觉,但是身边人,早已受伤颇多。”
“老话说,通达之人必有谋微之处,其实反过来说,也是个好道理,擅长谋微之人,也当有一颗通达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诉自己,谁都不是没有半点火气的泥塑菩萨,谁都会有自己的情绪,情绪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时候,看似是在跟人讲理,什么时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却不觉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们真的修心有成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问道:“我问你,就事论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犹豫道:“很好。”
陈平安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就事论事,一方再有道理,还是在否定对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所以就事论事本身,当然是好事,可一旦谁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门说话,结果会如何?显而易见,道理本身是对的,讲理一事,却是失败的。”
“真正的沟通和讲理,是要学会先认可对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气和,然后用很多个的认可,来讲清楚你真正想要说清楚的那一两个否定。”
“当然,你的一切言语,仍需诚心诚意,不能是假的。这一点,极为重要,要搁在‘心平气和’的更前边。”
曹晴朗仔细思量一番,点头道:“先生在这件事上的先后顺序,我听明白了。”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问道:“再想想。看看有无遗漏?”
曹晴朗开始深思。
裴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欲言又止。
陈平安望向裴钱,笑着点头。
裴钱壮起胆子说道:“师父,这好像是……强者才能说清楚的道理。”
“比如恰恰是不占理的一方,却地位更高,他反而一有人跟他讲理,就半点不耐烦,立即粗脖子瞪眼睛,怎么办?”
“比如山下门户里边的一家之主,山上的山主,宗主,掌律这些掌权者,他们要是不这么讲理?好像师父的这个道理,就很难说清楚。”
“师父,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裴钱越说越没底气,嗓音越来越低。
到最后,裴钱挠挠头,赧颜道:“不该插话的。”
陈平安却朝裴钱竖起大拇指,“是了。这就是症结所在。”
然后陈平安又问道:“那么,裴钱,曹晴朗,你们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强者吗?或者说希望自己成为强者吗?又或者,你们认为自己现在是不是强者?强者弱者之别,是与我比,还是与暂时境界不高的小米粒,还是个孩子的白玄比?还是与谁比?”
裴钱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懂了!”
曹晴朗站起身,与先生作揖,但是没有任何言语。
裴钱又不好跟着起身抱拳,不像话,就白了一眼身边的曹晴朗。
马屁精!
落魄山就数这个家伙的溜须拍马,最深藏不露了。
陈平安喃喃道:“天下人事,莫向外求。”
曹晴朗突然问道:“先生是在担心落魄山和下宗,以后很多人的言行举止,都太像先生?”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愧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点头道:“是有这样的担心。”
当一个门派,开山祖师的个人烙印太过鲜明,就会自然而然,上行下效,这种事情,有利有弊。
但是陈平安还是希望,不管是如今的落魄山,还是以后的桐叶洲下宗,哪怕以后也会分出祖师堂嫡传、内门子弟和暂不记名的外门修士,可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不一样,各有各的美好。
小陌坐在一旁,从头到尾都只是竖耳聆听,对自家公子佩服不已,有序,拆解,精细,重新归一。
愈发觉得自己是个糙人,要与公子学的东西还很多啊。只是在公子这边,估计是真要学无止境了。
陈平安起身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落魄山那边等我。”
裴钱有些担心。
她已经大致看出师父当下的处境了。
陈平安摆摆手,带着小陌离开客栈。
之前南下游历,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取材自豫章郡的木制食盒,现在准备出门在京城买些糕点,还有一壶酒,反正会总计开销十四两银子。
然后就走一趟大骊皇宫。
敬酒不喝,就喝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