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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过风波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玄幻魔法 更新时间:2022-09-26 13:07:01 来源:笔趣阁

嫩道人在鸳鸯渚一战成名,打了南光照一个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丢入河水当中,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捞。

一位声名卓著的飞升境大修士,只是凭借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么随水飘荡。

嫩道人站在岸边,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顾盼自雄的气度,道风高渺,无敌之姿。

鸳鸯渚岛屿那边,芹藻与那位嫩道人遥遥心声询问:“前辈,能否让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声,“可以,怎么不可以,随便救,捞了人,等下就可以让人救你了。”

芹藻无可奈何。

这位巅峰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绝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后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开就一定让路。

李槐浑身不自在,他习惯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根本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处境,就像蚂蚁满身爬,紧张万分。天晓得鸳鸯渚四周,远远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当下正在掌观山河,看他这边的热闹?

李槐问道:“受伤么?”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顿火锅,瞬间敛起身上那份桀骜气势,咧嘴笑道:“屁事没有,些许术法砸在身上,挠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个低头哈腰,搓手不已,赔笑道:“公子,只管宽心,我与公子朝夕相处,如伴芝兰,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气,今儿做事,很留一线了,这老东西都没跌境,而且没那寻仇的胆子。”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儿,要是真有这份说死就死的英雄气魄,倒好了。下一场厮杀,双方订立生死状,挑个僻静地方,出手无顾忌,事后文庙肯定都不会管。

先前没有听从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万不能被老瞎子听了去,由奢入俭难啊,跟在李槐身边,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万大山继续吃土。

李槐说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过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气,我不好多劝什么,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万大山那边,一件事很容易牵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辈还是要小心些。最后说句不讨喜的话,人不能被脸皮牵着走,面子什么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别来烦我。

嫩道人心中感叹一声,能够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诚挚和担忧,点头轻声道:“公子教训的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槐蓦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头,“你这老小子,可以啊,原来真是飞升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还好,还好。”

到了老瞎子那边,一脚就得趴下,给踩断脊梁骨。就算离开了十万大山,不过是多几脚的事。

白也。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鸡汤老和尚,护法东传的僧人神清。在蛮荒天下裂土割据的老瞎子。

这几个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剑,杀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败,最难破开。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小道消息,“半个十四境的攻伐,两个十四境的防御”。据说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这个说法。

关于这位外乡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只是些猜测,有说是合道一部《金刚经》的,还有那“龙象炼化百万狮子虫”的古怪说法。

老观主道法极高,学问驳杂,注定会很难缠。至于老瞎子,太过性情古怪,孤僻乖张,喜欢搬山作画,在蛮荒天下,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谜团。

哪怕是当了多年看门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脚。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数,抛开天时地利两条大道不谈,只说第三种的合道人和,确实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诗篇,吴霜降的道侣心魔,斩龙之人的世间有真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袭扎眼至极的粉色,还是忍住出手的冲动。

不然搁在十万大山,只要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路过,谁敢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白帝城琉璃阁阁主。

小小鸳鸯渚,今天竟然同时聚集了三大豪杰。

白帝城的琉璃阁,阁主柳道醇,那一袭粉红道袍就是身份象征。

柳赤诚,只是借用白河国书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谱牒上边,其实是柳道醇。

云杪手捧白玉灵芝,转过身,对那柳赤诚打了个稽首,“云杪见过柳师。”

柳师是敬称。在山上,师字后缀,最早源于佛门,后来浩然皆用,相当于“子”字后缀。

等到柳赤诚现身鸳鸯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遥遥见着了那一袭粉红道袍,就要心里边打鼓不停,这让许多赶来鸳鸯渚凑热闹的修士,纷纷停步不前,有晚辈不解,便有师门长辈帮忙解惑,说起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风光”履历,因为柳阁主所过之处,必有风波。

最后一桩战绩,便是掳走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少女,挑衅龙虎山,结果大天师便携天师印下山,据说追到了海上,赵天籁根本没有给白帝城什么颜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郑居中并未对这个小师弟出手相救,然后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阴。前些年柳道醇大摇大摆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阁,不过开始改用柳赤诚这个名字。

连那岛屿上的芹藻、严格都倍感头疼,尤其是最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没完没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柳赤诚看都懒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别说搭话客套了,一路御风直接来到陈平安身边,“好有闲情逸致,跑这儿钓鱼呢?有无趁手的渔具,没有正好,我与绿蓑亭仙人褚羲相熟,关系一向不错,回头送你一套?”

与好友陈平安心声言语?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门在外,一身浩然气,无话不可明说,无事不是公然为之。

陈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摆地摊。你帮忙与褚亭主讨要一根鱼竿就行,回头我把神仙钱给你。”

对这位柳书生的无事献殷勤,陈平安心中有数,已经猜出了大致缘由,当年招惹李宝瓶的那个人,多半就是这个柳赤诚了,李宝瓶才会有那个“顾璨让人意外”的说法。

柳赤诚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蓦然醒来,缓缓转头,瞥见那柳赤诚暂时顾不上自己,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鱼跃入水,运转本命水法,沿着鸳鸯渚往河水下游疯狂远遁。不愧是曾经与刘志茂争夺一部《截江真经》的野修。

别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从元婴再一次跌回龙门境,再通过那座龙门重返金丹,可是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当不俗,其实不输元婴。

柴伯符很怕顾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顾璨这小子,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连那郑居中都不怕,唯独很怕陈平安。

柴伯符一直觉得那座处处没道理可讲的白帝城,简直就是为顾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顾璨在那,如鱼得水。这小子在修行路上,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势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气象。

直到现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顾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剑修,又学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确定一件事,顾璨要想要收拾自己,从来无需境界。

柳赤诚神色肃穆,假装不知那位龙伯老弟的脚底抹油,等到那个王八蛋逃远了,柳赤诚小心翼翼掂量几分,破例一回,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瞧见没,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家伙,恶名昭彰,歹人一个,名叫柴伯符,道号龙伯,曾经是你们家乡那边横行一洲的元婴,这种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讲究,好像还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姘头,当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与李宝瓶不对付,我当时正好与顾璨同行,路过狐国,遇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管?”

柳赤诚一转头,望向岸边,陈平安就已经帮着说话,“咦,怎么跑了。”

给抢了话的柳赤诚顿时神色尴尬。

心中腹诽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的陈平安,说话实在太恶心人了。

陈平安笑问道:“鬼话连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诚破罐子破摔,开始祭出一门无师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浑道:“反正我已经给李希圣教训过了,还被顾璨记恨至今,不差你陈平安今天再如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今天本来打算,与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场,输是必然,毕竟南光照是一位飞升境,哪怕不是裴旻这般的剑修,胜负没有半点悬念。只不过出手所求,本就是个年轻人,不知轻重,脾气太差,玉璞剑修,就敢跟与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问剑。

可惜被那嫩道人给搅了局,错失大好机会。

等到柳赤诚一来,陈平安就连与云杪再演戏一场的心思都没了,没关系,那就在鳌头山那边,对蒋龙骧提前出手。

至于还有一场问拳,是私人恩怨,问拳双方,都不会大肆宣扬。

陈平安看了眼鸳鸯渚河水,万事万物,随缘而走。

比如柳赤诚的现身,就让陈平安立即有了个新的打算,效果不比与云杪再打一架来得差,说不定只会更好。

云杪屏气凝神,这对白帝城师兄弟,又开始钓鱼了?这次是郑居中持竿,小师弟柳道醇来当鱼饵?难道钓起了南光照这条飞升城大鱼,还不够?

郑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术通天,只喜欢钓大鱼,恰恰相反,郑居中的蛊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处鱼塘,就没有任何漏网之鱼了,郑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极好,一样愿意花费精力,最终串联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当年九真仙馆那场险之又险的变故落定后,欺师灭祖的云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余悸,事后极小心复盘棋局,发现从祖师堂的几个供奉、客卿,再到两位嫡传弟子,涿鹿宋氏的护道人,打扫庭院的外门杂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馆藩属山头的几位山水神灵……似乎都有郑居中在棋盘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虚实不定。

垂钓地点,抛竿时辰,鱼饵分量,鱼路走向,钓深钓浅……一切都在郑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个“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鱼只在镜中悬”。

云杪如何能够不怕?

陈平安转头与那云杪说道:“飞剑。”

云杪早已松开那条即可捉剑还能炼剑的五色绳索,求着那把始终悬空不去的飞剑,赶紧物归原主。

陈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隐匿水底的十五,两把飞剑重新栖息在两处本命窍穴。

云杪问道:“敢问先生,如何处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陈平安随口说道:“小惩大戒即可。事后九真仙馆传出话去,李青竹很无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

云杪心声答道:“晚辈领命。”

这些路数,熟门熟路。

陈平安只得再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是郑先生?”

云杪说道:“当然不是。”

晚辈自己心中有数就是了。

嫩道人见那白衣小崽子,乖乖与年轻隐官交还了飞剑,就一挥袖子,将那在水中飘出去很远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那位飞升境,一路飘荡去往问津渡。人要脸树要皮,不打不相识,准确说来,自己好像还得感谢这个老头,不然找谁打去?符箓于玄,还是大天师赵天籁?是奔着长脸去了,还是着急投胎?

南光照被抛“上岸”后,依旧昏迷不醒,翻了几个大滚。足可见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时间还是无人胆敢靠近南光照,被那严格一马当先,御风如电掣,大袖一卷,将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格不惜祭出两张金色符箓,缩地山河,瞬间远离鸳鸯渚,去往鳌头山。

芹藻翻了个白眼。

天倪打趣道:“烧了个好大个冷灶。”

嫩道人几分心虚,与那年轻隐官笑道:“谢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称呼隐官大人一声小师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说。”

陈平安得了一个心声,“这个柳赤诚,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计较。”

是李希圣。

陈平安回了岸边,与李宝瓶心声道:“鳌头山蒋龙骧那边,小师叔就不捎上你了,因为会闹得比较大。”

“三个”陈平安,花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脸跟随陈平安。

与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那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

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那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看把你牛气的。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

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划比划?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急匆匆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与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与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

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那青草、或是树枝当那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那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她却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收起掌观山河神通,转头与那少女花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这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花神命格,与这位凤仙花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以后陈平安

少女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花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都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花种,花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与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花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花福地,就属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花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而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买卖,其她花神姐姐,能挣一颗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颗雪花钱,还要暗自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花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

最后,少女花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给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还有位仙人道侣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花神,一起去找那个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

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

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在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那个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花神,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与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脾气暴躁的剑仙了。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

那家伙分明就在河边等着自己了,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

文庙继续议事。

而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继续闲逛。

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处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草,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当之无愧的陈平安心中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其实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而北俱芦洲的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胆子小,运气好,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

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呦,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

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道,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

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那年轻人言语不似作伪,愈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那头绣虎,这个王八蛋,对那《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

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它书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没认出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春蒐书院,桐历书院,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其中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那位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其中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个咋回事。”

那位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那人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

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一并剥夺,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那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个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

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礼圣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轻儒生的脑袋,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丢往文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这么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出文庙大门外,与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文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文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文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

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文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

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

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登天之难。可双方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脚跟并且大展手脚了。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

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

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的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

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懂得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却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为何偏偏我是例外?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

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真正的打打杀杀,其实在这里。”

“老妪孱弱无力,摆摊贩卖,能与青壮收钱。妙龄女子,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纪纲法度。”

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无波澜。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这哪里够。”

傅噤开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传道授业,不会只在道法上。

顾璨突然问道:“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

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

难怪文庙和礼圣,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这不是战功,怎样才算战功?

郑居中笑道:“过程有些凶险,结果不出所料。”

顾璨抱拳道:“与师父道贺一声。”

极有可能,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文海周密身在桐叶洲,与崔瀺、齐静春斗法之时。

韩俏色打趣道:“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不得乐开花。”

柳赤诚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疯,师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师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谁敢挡道,一头撞死。

郑居中继续先前话题,说道:“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小说,你们应该都看过了。”

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啊,听都没听过的。”

郑居中看向那个师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言语无忌,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

韩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说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

当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师兄当年闲来无事,见她修行再难精进,曾经分心,在一处市井,为她“护道”三百年,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蒙昧无知,浑浑噩噩,只说最后那几十年,韩俏色是那与落魄书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那身世可怜的船家女,是路边摆摊,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

然后刹那之间,这些男女、精怪,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同样是韩俏色,看着那些个“韩俏色”。

除了面面相觑,还能是什么结果。

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实在太“无聊”了,期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自问自答一事。

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

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籍的师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确定。

傅噤说道:“学问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顾璨说道:“朱子解经,自是一说,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郑居中摇摇头,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两位师兄弟,都恍然。已经不用说了。

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

傅噤思量片刻,点头道:“确实,天底下读书人不少,可不曾识文断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

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轻点绛唇,与那面靥相映成趣。

顾璨开口提醒道:“可以仿张萱《捣练图》仕女,在眉心处描水滴状花钿,比.asxs.‘心字衣’和梅花落额,都要好些,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

韩俏色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她相信顾璨的眼光。

画卷上边,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都打完了。

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花神,问道:“如果你们是陈平安,愿意帮这个忙,怎么帮,怎么让凤仙花神不至于跌到九品一命,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评,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对凤仙花大加唾弃,不喜其艳俗,将其贬为菊婢,而张文潜此人,极为骨鲠,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极好,才学更高,所以“肥仙”的这番评点,对凤仙花神而言,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

来自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愿意为少女花神牵线搭桥,与年轻隐官寻求帮助。

门口韩俏色,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就从书本外找回来。

她率先开口,试探性说道:“花钱买些诗篇,帮那凤仙花扬名嘛。如今文庙这边,又不缺饱腹诗书的读书人。陈平安又是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讨要几篇诗词不难吧,都不用花钱,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花诗词,水准不高,可只要数量一多,又是从文庙这边流传开来,终究是立竿见影的。”

“实在不行,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劝一番,不是要当年轻人吗,出剑都可以,假装要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评选一事,是白山先生,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张翊,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陈平安就算在张文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问剑,那就找张翊,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是顶佩服的。”

“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先前不是说了,陈平安有那颗小暑钱吗?苏子豪迈,见着了那枚小暑钱,多半愿意美言几句。说不定喝了酒,直接丢给凤仙花神一篇咏花词,压过自己学生的那个言论了。”

顾璨轻轻摇头。

得不偿失。

韩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郑居中说道:“愿意动脑子,总好过不动脑子。”

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

傅噤说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陈平安这笔买卖,别说赚,是大亏。张文潜本就是骨鲠书生,对陈平安,甚至是对整个文圣一脉,都会有些意见。”

顾璨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文潜,尤其不能去找苏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郑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钱。”

傅噤早有腹稿,说道:“张文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就当是让张文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郑居中摇摇头:“只是下策。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于韩俏色所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都不算计策。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文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

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这让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而且好像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是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首先帮了一把凤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独独带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

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结下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

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

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合适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

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

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花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与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

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

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一个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其中就有蒋龙骧,最为义正言辞,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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