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在城外多日,虽说身体辛苦,但精神世界倒是十分简单,每日里便是做点体力活计,吃的倒是管够,他也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又有一身的养生功夫,因此竟不十分劳累。此时和一干人快马奔到香山,亦不休息,而是直接排闼而入去看五皇子。
他本人能从鼠疫中生还,而且和其余生还者的羸弱表现不同,因几人患病时间比较早,恢复得还是比较好的,起码没有出现周勺大的可怖形象,在别人眼里,便是又一次医术通神,连鼠疫都能治的表现了。因此诸多服侍宫人,乃至养娘等人,对其都报以期盼的眼神。可权仲白推门一看,见其颈部已是高高肿起,整个人在床上闭目浑昏睡,明显发了高烧,便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救了,药石罔效,看天命吧。”
这话一出,五皇子养娘的哭声顿时就大了起来,她毕竟出身小户人家,比较有些粗陋气质,此时见五皇子惨状,又觉权仲白这结论下得太快太直接,便一边哭,一边唱歌一般地道,“到底是得了病,医生连脉都不摸,瞧一眼就要走……”
权仲白心绪正不大好,眉头一拧,便道,“怎么,你以为天家子嗣命就更强?外城多少人都是这样等死的,若有药,我不救他们?老实告诉你,这瘟疫在没发作前,倒也许还有药能预防,一发作起来,药石罔效!不给你开药,是怕他在去之前太受折磨!灌药呕吐,你当很好受吗。”
这话说出来,乳母如何能受得了?权仲白一回身见牛贤妃也站在门边,微微一怔,便放缓了语气道,“娘娘,你何必又来此地了,这病,是会过人的。”
“儿子女儿都没了。”牛贤妃看来已完全不像是凡俗中人了,神色都隐隐有些飘飘欲仙的意思,她呓语般道,“三个孩子,没一个能养得活。过人不过人,怕什么?”
权仲白没想到去世的几个皇女,居然有牛贤妃所出的大公主,他不禁微微一怔,也有些可怜牛贤妃,低声道,“娘娘请节哀,这病一发,一家全葬送进去也是常见的事。外城多少人家合族都没了,您能保住性命,终归是一件好事。”
牛贤妃踱到五皇子身边,在他身边坐了,爱怜地拿手绢轻轻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口中曼声道,“乖孩儿,就快解脱了,就快从这苦海中脱出去了。”
权仲白见此,也只能摇头不语了。他扭身退出屋子,站在院中道,“现在静宜园内有多少人,五皇子的院子封闭起来没有?他现在这样倒也许还不会过人的,但若发起高烧开始咳痰那就难说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现在的香山内部也是各自为政,皇上学了许多大户人家,把自己禁闭起来,院中处处放置硫磺等灭鼠物事,吃用之物全从内出,有什么事,只能隔着墙大喊来传递消息。和他一起被禁闭在屋内的,除了服侍的太监宫人以外,只有封子绣一人。
至于牛贤妃,本来也是另外自己一处的,只是听到了五皇子的消息,坚持要过来看顾。余下的权德妃、杨宁妃,因一个孩子还很幼小,另一个孩子实在需要照顾,倒是都和儿子被关在一起。现在还是一切安好,没听到什么别的消息。
按说以权仲白和皇上的消息,这时应该是要进院子里请安顺便扶个平安脉的,甚至于如果事发时他在城内,多数也会被带入院子里一同坐监。但现在他是从疫区回来,自然没有面圣的缘分了。权仲白连院子的门都近不了,只能使人去问皇帝脉象,传话道,“硫磺味道刺鼻,皇上你肺经不好,只怕不能久闻这个气味,还是换一种办法灭鼠吧。”
接连说了几声,院内都是寂然无声。权仲白虽说看透李晟,但至此也有几分心冷,长叹一声欲回转时,院内已有人大声喊道,“权神医来了吗?权神医一家可还安好?”
传话人回说安好以后,那人又道,“如此幸甚!皇上在里头一切也好,只是担忧友朋亲眷,听说权神医无事,皇上很高兴!”
就算只是一句客气话,但权仲白和皇帝相交多年,彼此总有一份淡淡的情分,听说此语,想到将来,心中不禁又有些不是滋味,叹一口气,亦无别话相问,只说,“香山现在也不算是疫区,得闲多在院子里走走,多晒晒太阳!”
言罢,便自回去看五皇子。各宫妃嫔,听说他来了,倒也陆续都遣了喊话太监,远远地在墙外给权仲白喊话。
五皇子的病情恶化得比较快,到了晚上已经开始大量咳痰。即使权仲白此时也都不敢近身了,只能退出屋外,唯有牛贤妃丝毫都不嫌弃,依然守护在侧。她似乎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唯独为五皇子惨状触动,屋内隐隐偶然能听见她的嚎哭,都道是,“吾儿好苦,吾儿好苦。”
到得下半夜,五皇子的咳嗽声再难听闻,权仲白不免暗暗皱眉,因从咳嗽到去世,怎么都还能有几天时间的。正在猜疑时,牛贤妃已在屋内喊道,“吾儿解脱了,吾儿解脱了!”
她话中欢悦,居然出自真心。五皇子的养娘却再承受不住,往前扑跌而去,坐在台阶上大哭了起来。
这种染疫而死的人,不论身份如何尊贵,处理程序其实也都是差不多的。此事权仲白就不欲参与了,但是他才和一个患者接触过,此时也不能回家,只好宿在静宜园里,好在静宜园里空房子不少,安置下他一个人,再给点食水衣物还是不成问题的。
自从开国以来,大秦有发热疫也都是在边远地区,权仲白自己未曾经过,而且此病药石罔效,医生多数也死了。流传出来的资料真是不多,他以自己亲身经历,倒是总结出了一些经验,此时有暇便整理了落笔写下,再打打拳小憩一番,倒也算是难得的休息。——其实按他的看法,皇帝还不如直接去承德,因香山毕竟是野地,野鼠很多这个是没法避免的,而且地方大,防鼠工作也做不好。现在从香山去承德,又要在路上奔波,和很多人员接触,得病的风险,倒是又高了起来。
五皇子染病虽是大事,但却绝不是什么稀奇事,既然有一人得病,余下人继续中招也是难免的事,到了第三天上,又有许多太监宫人发病了,皇帝果然决定转移去承德躲避,权仲白因本人十分健康,又经过多次洗换,也被破例携带上了。余下妃嫔皇子,因事发突然,承德那边条件也不大好,均都顾不得。皇上传了口语给权德妃、杨宁妃,嘱令其二人共管静宜园,必要时可便宜行事,这便带着权仲白一道上了路。
虽然说带上他了,但距离见到皇帝那还有好迢远的距离,权仲白的车都是在车队的最后,他也不发话,只是冷眼旁观,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此时京城鼠疫,方兴未艾,各地自然也被波及,但最好的一点,便是现在基本是没有人要出门的了,一路上也比较空旷,走得也还算是比较顺利。不好的便是遇到驿站也不敢投宿了:因有草料,驿站里的老鼠一直都是很多的。
这么比较艰苦地走了七八日,一行人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到了承德,权仲白终于收到口谕,可以进去面上了,事前还来人给他梳洗了一番,换了簇新的衣裳,拿白酒浑身涂过了,这才放他进去。
权仲白也觉得,这热疫种子都过了七八日,应该是不会再附着身上了,遂同意进去探视。进屋以后,亦是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去年到今年,操劳太久。”封锦也憔悴多了,他淡淡地道,“朝事繁忙,今年又折腾了这一个多月,先是北戎犯边,接着又是热疫。”
他叹了口气,“热疫倒是没染上,但封闭在屋子里,心里事又多,肺痨就又加重了。——轻声些,刚才还说要见你的,现在支持不住,已是睡过去了。”
权仲白这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冒险把自己带上,他望着安稳合眼而眠的李晟,把声音给放轻了,“是不是又开始咳血了?”
“前一个月还是痰里有血丝,”封锦叹道,“这个月,已经开始咳鲜血了。”
肺痨发展到咳血,基本已经是数日子了。李晟人又干瘦成这样,只怕……权仲白上前几步,轻轻扣住脉门,过了一会方道,“确实不是热疫,但脉象也已经很弱了。”
他吐了口气,道,“我先还说,你们这也太小心了,如今才知道原委。这么严防死守是对的,李晟肺经不好,本来就非常容易染病,现在瘦成这样,若稍微放开一点,只怕是早得病了。”
“欧阳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封锦看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坐在皇帝边上,神色宁静地道,“他的日子,怕已经要数着来了。”
时至今日,似乎已无必要遮瞒什么了,封锦低下头来,柔情无限地注视了李晟一会,方才站起身来,示意权仲白出去说话。
到得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地道,“李晟看来是不大行了,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得看天命。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走也要走得有个样子。起码内阁众臣不能不在身边,勋戚武将也不能没个代表人物,不然,五皇子已去,三皇子又疯,六皇子年纪小——如无遗诏,只怕主少国疑,又是动乱前兆!”
这几句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权仲白亦不能不点头同意,他也多少猜出封锦要说什么了,果然封锦续道,“但现在热疫未平,还在爆发阶段,诸大臣长途跋涉过来承德,也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事……”
“现在我来了,自然也是要尽量为他续命了。”权仲白道,“热疫一般最多也就流行三个月,自然会有一个平稳期。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再拖一两个月……我试试看吧。”
封锦点头叹道,“其实原本连六皇子都该带来的,奈何这里情况未知,只盼香山那边能够挺住罢。若是都死绝了,还不知要便宜谁!”
他这样说,权仲白竟无话可以回答,两人面面相觑,封锦瘦削的面上,肌肉跳动几下,终于露出一个苦笑,他低声道,“世事难料,谁知道杀了罗春,竟引来如此后果!”
其实权仲白对这病鼠的来源还是很存着疑问的,只是现在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正欲开口时,里头有人出来传话道,“皇上醒了。”
两人遂又进屋去看皇上——此时,他连坐起身都需要封锦的搀扶了。原本平庸的相貌,更是枯瘦得都有点不堪了。
“子殷……”他念叨着,语气甚至很平淡,灰白的面上,唯独只有这一双眼睛是亮的,是有活气的——“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权仲白终于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看今天几更!
午饭前,给大家下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