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仲白显然没想到蕙娘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他微微一怔,望着蕙娘的眼神里,倒是多了一点什么。蕙娘自己却是正在激愤之中,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这点变化,“从前你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是我没过门,也不说你什么了。现在儿子都多大了,还和以前一样?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她顿了顿,才不自然地道,“我也就算了,儿子怎么办?”
权神医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做你也就算了啊?”
蕙娘情知自己瞒不过权仲白,面上一红,却不肯转移话题,而是逼着权仲白道,“我不管,总之这件事你不许答应。”
权仲白道,“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想把蕙娘拉进怀里,蕙娘却唯恐受了权仲白的美色吸引,动摇判断力,情愿要和他分开。权仲白也是无奈,只得让她坐到一边,慢悠悠地道,“若说要给福寿带神仙难救,我是不会带的,但带点鲜蘑却并无问题。北戎的祭天圣典我曾参加过一次,他们的圣地距离何家山其实并不远,也就是四天的马程。罗春发病时,兵荒马乱间,福寿跑出来的机会那还是蛮大的。不过我却也不会呆到那时候,若要去,那我就现在动身,到了那里,见福寿一面也不难的。当时和罗春交易的事,皇帝心里有数,我们间多少还有点香火情分。福寿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后续的事不归我管。等北戎那里闹起来了,我早到大秦境内。其实没什么危险……”
“香火情分?”蕙娘一字字地道,“什么香火情分这么值钱啊?罗春就为了那点香火情分,连你的身份都不顾了?你爹人可还在前线呢!别人爱去拿命博那我不管,唯独你去我是不答应的,此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就这么定了。”
说着,便扯了被子,倒头就睡,权仲白唤了她几声,蕙娘只做不闻。权仲白亦是无奈,只好也睡了下去。
过了数日,皇帝果然请权仲白入宫。——估计杨七娘过来冲粹园,也是打着和蕙娘通报此事的名号。蕙娘一日都心浮气躁,好容易等权仲白回来了,连公务也不顾,提起裙子便去见他。权仲白一看到她,便摊开手道,“没答应,你放心了吧?”
蕙娘这才舒了一口气,她靠在门边,这下才有闲心关心别的细节。“皇帝是怎么说的?”
权仲白叹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也是不放心我去。既然如此,他预备排遣燕云卫中的精粹人物,去接触福寿。只是如此一来,这个计划,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了。”
蕙娘也明白权仲白的意思,神色略略一黯,想到蒸汽船,亦是不能气平。她之前没想这些,一心只担心权仲白的安危,现在权仲白不去了,她又有点不甘心。寻思了半晌,方才叹道,“罢了,这事哪有如此简单,不付出一两条人命只怕是不易成功。海禁就海禁吧,顶多就是耗上几年罢了,几年时间,杨七娘等不了,我们是等得了的。”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从来都是不缺乏耐心的。权仲白点头不语,转了话题道。“李晟还嘱咐我给小牛妃把脉。看来,她虽然避居眯,但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蕙娘摇头道,“就算是她回了内宫,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皇五子归给宁妃抚养,已是绝了旧党依附的路子。依我看,皇帝扶她,也就是为了制衡一下杨宁妃罢了。没有旧党的帮助,皇五子凭什么和皇三子斗呢?”
权仲白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去大报国寺的时候,和牛妃提到了这事,牛妃当时就求我给她报个病。最好是十年八年不用回宫的那种,她还拐弯抹角地向我打听,想知道有没有能假死的药……”
“你不会和她说了有吧?”蕙娘瞟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道,“哪能呢,我也不是见人就掏心挖肺的吧?我当时就直说了,娘娘您身份贵重,这种事最好还是少想为妙。您要是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给皇五子添麻烦。牛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了……”
蕙娘想到牛贤妃,说来年纪也不很大,从宫廷出走,回到的却不是世俗生活,而只能清苦孤寂的苦修。她亦是理解牛妃的心情,却并不同情,只感慨道,“人想和命斗,哪有这么简单,有些事,不是你看开了就能逃得脱的。”
“所以,”权仲白也叹了口气,“能够追寻自己的理想,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很多人等到发觉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想要去争取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没有这个能力去追寻了。”
蕙娘想到文娘,唇边也不免露出一点笑容,“是啊,能看得开,走得出去,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
权仲白这才借机道,“也所以,你难得有个理想,我自然要大力支持不是?谁不知道出塞有风险,但世上哪有没风险的事?富贵险中求嘛……”
蕙娘白了他一眼,道,“现在谈理想还是纯属奢侈,连自己的事都尚且忙不过来呢。蒸汽船,我也就是能帮忙顺便帮一帮了,开海更是顺便中的顺便。杨七娘倒是一腔狂热要做这事,我不帮手,她自然会另行设法的。要促成这事,人选多着呢,你急什么?”
权仲白点头称是,也就不说此事了,转而问蕙娘,“你预备如何起许家的底,有了什么头绪没有?”
鸾台会自然是在许家有内线的,这些年来回馈了不少信息,甚至于亲戚朋友家里也会有关于许家的只言片语流出上报,筛选这些陈年信息也是一条路子,还有现在再努力去打探,也是一条路子。蕙娘这几天已经把命令铺了下去,现在陆陆续续也有了回馈,她摇头叹道,“虽说肮脏事不少,兄弟相残的有些事,说出来你都会吃惊。杨太太要知道她那个嫡女死得那样冤屈,真凶到现在都是逍遥法外的,和丈夫在边塞逍遥,心里不知还要怎么苦呢。——但他们家那也是一贯的铁杆从龙党,真正很忤逆的,可以称得上是把柄的事情倒是没有。唯独就是他们家三少爷的死,现在的世子爷那是脱不得关系的。杨七娘真要拿什么事来要挟我,我就把她手里给我送来的那份证据,往桂含沁手里一塞……许凤佳和桂含沁,就是在那年后走得特别近起来。他出面指摘许凤佳,倒是个有力的人证。弑兄是灭人伦的大罪,杨七娘夫妇就是有皇帝撑腰,也少不得要名声尽毁了。”
这把柄,充其量只是不轻不重,哪家哪户背地里没点这样的事儿,许凤佳好端端的弑兄做什么?难道他哥哥的死能瞒得过家里人?无非是面子上大过不去,损害家风以后许家人不好说亲罢了,比起权家的鸾台会,王家的二皇子这种动辄就是倾家灭族的把柄来说,这种事简直是吃茶都不好意思拿出来闲话。权仲白道,“再努把力吧,我看你倒是不妨从杨七娘裹夹江南流民闹事这一块开始啃,这件事,可是犯了李晟的大忌。”
“当时闹事的人,现在不都出去了?”蕙娘叹道,“她的首尾一直都是很干净的,其实就是我们,要不是给前人擦屁股……”
有些事也不是空想能想出个答案来的,一天没查到许家的破绽,鸾台会一天就还得查下去。权仲白和蕙娘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权仲白道,“是了,听说房山那边阴雨连绵闹了水灾,我这两天预备过去看看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你在家多照看一下。”
蕙娘不疑有他,随口道,“成,那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两人遂吹灯就寝,不免又如此这般了一番,也是夫妻常事,不消得说了。
过得数日,杨七娘又登门拜访,这一次还把女儿带来,无奈道,“这丫头一定要来这里,说是这里极好玩的,我也只好厚颜打扰了。”
蕙娘瞅了许三柔一眼,见许三柔虽然面上矜持,但顾盼后院景色时,却隐隐有希冀喜悦之意,也明白对于她来说,京城必定是十分不自由的所在,小小的平国公府,对她来说无异于囚笼。她虽说对杨七娘有点提防,但心里倒还是怜爱许三柔的,因笑道,“以后想来了,就让人给我送点香榧,那伯母就让人接你去。——去后头寻歪哥他们吧,今日你来,他们可以不上课了。”
杨七娘蹲□,为女儿扯了扯衣摆,才笑道,“去吧,仔细别把衣服刮破了。”
许三柔也给蕙娘行了一礼,这才被人牵着去寻歪哥。这里杨七娘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了一个匣子递给蕙娘,笑道,“还有两个人证,改日也给你送来。其实别的物证也罢了,这两个人证,却是千金难买的。”
蕙娘没料到,在权仲白回绝了皇帝要求以后,杨七娘还会如此上赶着把这份价值何止千金的证据送到了自己手上,她不免微微一怔,方道,“不是说,计划暂缓——”
杨七娘反而比她更吃惊,她明显地打了个磕巴,狐疑地上下扫视了蕙娘几眼,慢慢地道,“权神医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人都已经出发去北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