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黎民百姓们设想得不同,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是皇帝乾纲独断的结果,一道诏书没有内阁用印,是不能号令天下的。也因此,对于最上层的这些政治动物来说,任何一项政策在颁布之前,他们也都会得到风声,对于这些人来说,政治场上根本不存在惊讶。甚至于一道政策在出台之前,还要经过内阁内部的激烈辩论和博弈,不令几个阁老——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地——认可,诏书压根就不会出台。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阁老们虽然看似形单影只,但背后毕竟代表了各个团体的利益,任何一项政策,不取得多数利益集团的认可,不过也就是一纸空文。
然而,皇上这道闭关锁国的圣旨,上头虽然是印信俱全,但在公布前连蕙娘都没得到一点消息。这不但意味着这道圣旨是由皇上亲自草拟,而且也意味着,他极可能只和杨阁老这个实际上掌管了内阁印信的首辅密商过!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规矩的。杨首辅也是承担了天大的压力——他身后的力量,除了新党以外,还有诸多商人。而闭关锁国,损害的肯定是所有商人的权益。松江衣被天下,这天下说的不是大秦一国,而是真正的宇内。松江的棉布,有一半是贩到海外去的,这么大的吞吐量,三个港口如何承担得了?且不说这个,除却官船,片板不得下海,没有商船,商人们怎么贸易?闭关锁国四个字,实在是断了很多人的营生,很多人的财路!
这消息一出来,蕙娘便知道冲粹园是清静不了的了。她也是顾不得再韬光隐晦,玩她的中立,而是迅速联系了杨七娘,希望请她到冲粹园来做客:现在在冲粹园里说话,对谁也都方便一些,她要是回了城,肯定更不得闲了。
果然,第一个上门的就是宜春号的乔大爷,乔二爷、乔三爷人都在海外呢,不然估计也得跟着一块来了。从诏书颁布,到乔大爷到冲粹园,这里头不过隔了五天时间。算上山西到京城的距离,宜春号传递消息的速度,已算是非常骇人。
“这事一出,咱们票号生意大受影响,也是肯定的事。”蕙娘第一句话就给乔大爷把基调定下来了:宜春号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做海外?就是因为大商号纷纷都把生意给开拓出去了,宜春能在海外给他们提供服务,在大秦内部他们继续选择宜春的几率就会更大一些。现在海外市场萎靡,国内市场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即使宜春现在也算是半个官办票号,估计可以免受闭关锁国的影响,和从前执行禁海时的老政策一样,拿到特肖。但客户都没了,宜春号能出能进又有什么用?“除了吕宋的那个分号以外,其余在南面的海外分号,可以适当地收缩一些规模了。海外商船回转也是需要时间的,大约两年以后,我们估计可以把这些分号一一裁撤。”
即使乔大爷对于海外分号,并没有乔三爷那样的支持,此时也不禁连连叹息,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用了多少年,才把生意做起来,现在一收缩,以后要恢复那就难了……这么搞,吕宋那边能不能维持得住,还不好——”
蕙娘面色一沉,乔大爷顿时不敢作声。她也就不为己甚,缓了语气规劝道,“只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啊,大叔……”
燕云卫的厉害,在民间已经被吹得神乎其神,乔大爷顿时浑身一抖,不敢说话了,沉默了一会,方道,“看您口气,此策只怕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蕙娘无奈地道,“但世上不在乎钱的人也多得很,陛下不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九五之尊,他真要较真做什么事,还有谁能和他斗?这件事,就是拿钱买到杨阁老那里,也不能有任何转圜的。”
乔大爷微微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满地道,“首辅大爷那样的贵人,也不是钱能买通的。前回建立起来的那点交情,这回到底是没能管用……”
“这也没法,”蕙娘倒是为杨首辅说了句公道话,“他的根本就在新党上,闭关锁国以后,钱财更多地会流入新政,这种大势,不是他一人能够扭转的。到了杨首辅那个地步,他是不可能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做事的。”
政治上的事当然没有义气可讲,商党对杨阁老的匡助,可换不到他在这种最关键问题上的摇摆,这个道理,乔大爷也是清楚的。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较真了,而是转而请示蕙娘,“还有些老朋友,现在也是如丧考妣,海外这么大的饼,现在一下不能吃了,他们心里也是不甘的。还想着努力一把,让朝臣们上上书——”
“这件事咱们就别掺和进去了。”蕙娘毫不考虑地道,“怎么说宜春号现在都站在皇上这边,墙头草从来都是很吃亏的。当然,其中道理也不能不向一些亲厚的朋友私下说明,这里头的度您把握好了,也别和大家都闹得离了心,我们开钱庄的,更需要和气生财……”
乔大爷点头道,“这里头的分寸,俺把握得。”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可有些朋友,已经开始和那几个泰西的使节联系了……”
这是想搞走私啊。蕙娘的眼仁不禁微微一缩,她却并不讶异:海岸线那么长,想要闭关锁国,谈何容易?历来有海禁,就有走私,这根本就是禁不绝的。
“这件事,您就当不知道吧。”她很快下了决定,“让他们探探路也好。”
乔大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按您的吩咐做吧。”
投石问路,这几个大胆的商户,就是人人眼睛里都盯着的石子。皇帝禁海的决心有多大,也可以从这上头找到一点答案。蕙娘可以肯定,不止她一个人,许多大户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看呢。不过,皇上也未让所有人失望——不过是数日时间,淮西便有几户商家因为胆大包天,意图里通外国走私货物,被燕云卫在外国使节住处擒获拿下,本人收监不说,全家也被连累抄家流放,财产没入官中。昔日的巨富,今日顿时变做了阶下囚。
皇权在手,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能和皇帝抗衡?现在朝中众人都被孙家的下场吓破了胆:承平十多年,皇帝待下一向宽和,朝中政争一般杀人极少。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养肥一代人的胆子了。如今这风刀霜剑的严酷政策,顿时令得大部分人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就连御史台都罕见地没了反对的声音:商人能买通御史是不假,但那是在燕云卫的默许下才能出现的情况,现在谁还敢轻举妄动,死的就不是御史而是自家了,而且死都死得憋屈。这些逐利之辈,又岂会如此冒险?
这一次,内阁中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是罕见地高效运作着,很快就拟定了具体的禁海之策。大秦将分三年逐步关闭口岸,将大部分商船回收销毁,加快海军的巡逻脚步,成立皇家特许经营的海外商队,以及有限度地允许外国商船入港交易——这些政策逐一颁布以后,大秦朝廷上下,终于带着失落之情,最终接受了现状:看来,这短暂的开海时期,又要过去了。
虽说这种事,和一般人的生活似乎有很遥远的距离,但到了要禁海的时候,众人才发觉其实自己的生活和泰西诸国居然有很大的联系,比如说,现在已经相当普及的玻璃,就是从西洋人那里传来的制造办法。还有镜子、自鸣钟、怀表,甚至是蒸汽机这些东西,其实都是泰西诸国传入的。当然更别说江南一带的纺织业了,那基本就是依托着开海才能迅猛地发展起来的。如今在众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以后,忽然间要把这些进步的源泉给夺走,不论是谁似乎都有几分惆怅和不舍,但却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毕竟,皇命难违!
蕙娘只有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失落感,她对开海的好处,比一般人都看得更透,对禁海的坏处,也一般人能推演得更多。但她又无法把这种失落感表述出来,甚至于连权仲白都不太理解她的这种焦虑。好在,她毕竟还不算太孤独,她还有一个盟友。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杨七娘终于来到了冲粹园。之前一段时间,她一概都回复无法出门,托词是比较简单拙劣的家中事务繁忙。蕙娘心知其中必有文章,此时见了面,杨七娘才告诉她,“之前一段时间,一直在配合燕云卫,也是自查,天幸总算证明了我们家的清白。此时全家方才解除了软禁,据我所知,燕云卫现在倒是把目标转到桂家了。”
这说得应该是二皇子的事,蕙娘没想到皇上居然还没放弃查案,她不禁有些悚然:这几年来,皇帝的身子越来越不好,对臣民的威慑力自然也有所降低,此番发威,确实令人有‘病龙更凶’的感慨。一套王八拳毫无章法又如何?照样是打得霸气十足,真惹火了皇帝,人家才不和你搞什么怀柔、什么从容,狂风骤雨般一番发作,局面的主动权,顿时就回到了他手里。
“能够证明清白,那就是好的。”她也不去追问其中细节,而是炯炯地望着杨七娘,开门见山“对禁海之策,你有什么看法,蒸汽船,我们还搞不搞了?”
杨七娘一扬眉,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干脆利落。“搞,为什么不搞!”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今天实在是太迷糊太难受了,又是政局变化章节,字数少了点,见谅啊。
PS我的猫,今天吃了鸡肉没吃完,一直在它旁边刨地,像是想埋起来,是嫌弃难吃的节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