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松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她还有一个要求——请您千万别为了这事和王家闹生分。”
蕙娘丝毫也未曾想到文娘居然天外飞来一笔,她的眉头不免轻轻地蹙了起来,一时并未说话。绿松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慢慢地跪了下去。
屋内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过了一会,蕙娘才说。“看来,是你教她的了?”
“您身边的丫头里,也就是我最了解您的处境了。”绿松说,“王阁老现在风头正劲,您要想扳倒王家,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这已经不是在给您找麻烦了,这是在给您找大事……再说,王阁老怎么也是老太爷亲自选定的继承人。和王家闹得太难看,对谁都没有好处,虽说咱们心里知道自己并不理亏,但谁知道外头人会怎么传诵?一开始,十四姑娘也很激动,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和她随口说了几句您的难处,倒也不是有意要影响她的决断,十四姑娘听了以后,自己倒是改了主意,现在,她是不想和十四姑爷继续过下去了,但却绝不愿您和王家撕破脸皮。她说,您要是真和王家动手,她就一头碰死在王家,不打算活着出来了。”
都多大的姑娘了,还不会好好说话,明明是为姐姐着想,还闹得和威胁似的……
蕙娘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延烧而上的冰冷怒火,低声道,“毕竟是姐妹,我的性子,她还算是有几分了解。”
绿松没有应声,蕙娘也没有再继续逼问:文娘了解不了解,还是两说,但绿松肯定是了解的。文娘现在孩子也被作践没了,人也被作践成这个样子了,要说她对王家没有恨意,那是说谎。不论前情如何,王阁老既然娶文娘,总是有好处得的,老爷子才去世没有多久,文娘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以为老爷子能给的东西,她焦清蕙就收不回来?要整下去一个王阁老,恐怕对她而言,还真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但,现在朝堂的局势就摆在这里。王阁老团结了老太爷留下的一部分保守派,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已然是成了气候,蕙娘固然可以扶植方埔取而代之,但依然会损害保守派的实力。还有杨阁老虎视眈眈要拔出政敌,这一来一回,动静可就大了……不论这一头撞死的主意,是绿松给暗示出来,还是文娘自己给悟出来的,按文娘的性子,现在她也只会一口咬定不放松了。蕙娘要真敢拿王家开刀,指不定文娘还真会一头碰死,就是不碰,她也有点左右落不着好……
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败家子儿做的事,她现在还远没到能这么轻松地把王家这个潜在盟友搞下台的地步。既然文娘不愿让她难做,火气再大也好,蕙娘心里也明白,她多半还是不会和王家翻脸的。文娘这件事,闹得太大了,别的不说,也的确对乔哥不利。焦家本来人口就少,什么姨娘私奔、出嫁,小姐和离,全给赶上了,在一般大家来看,如此闹腾,怎能放心把闺女给托付过来?
“我现在身子沉重,”蕙娘沉吟着就说,“要亲自去办,是不能的了。这件事,也的确不适合抬到两家的高度……”
她扫了绿松一眼,见绿松面上闪过一丝放松之色,不禁又是自嘲,又是嘲讽地道,“但王辰不能不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仔细告诉我,这孩子,他是怎么作践掉的?”
“这您得自己问十四姑娘了。”绿松叹了口气,“王少爷回来闺房的时候,我总不好在一边伺候,少爷要清静,丫头们也不准在跟前。十四姑娘又是那样性子,她不想说的事,您是一句话也别想问出来。反正就我冷眼看着,自从您给十四姑娘出了主意,把王少爷身边伺候的两个老人给换了以后,王少爷的脸色一直就不大好看。一开始还不愿回院子里住,后来回来了几次,十四姑娘就有了喜……王少爷更是心事重重了,头几个月是几乎不回来,后几个月是天天都回来。说得难听点,后来我看十四姑娘防他,倒是比防贼还严整。整个院子全换了自己的陪嫁,尤其是吃的用的,她自己筛一遍,还让我也在旁看着,肯定是绝没有问题了,才敢吃用。就是这样,有天王少爷醉醺醺地回来,和十四姑娘吵了几句,也不知都做了什么,当天晚上就见了红,孩子落下来的时候都成形了……好胖大的男娃娃……”
她住了嘴,胆怯地瞟了蕙娘一眼,蕙娘这才注意到她手心里捏着的瓷杯都有了裂纹。
“十四姑娘小月子里哭得不成样子,”绿松叹了口气,“我们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那些喊打喊杀的话,我也不和您说了。当时您和姑爷都在海外,乔哥又小,送信回去也是白搭。十四姑娘就是再恨也只能暂且忍耐,正好这时候王太太从家里回来了,一听说这事,也很惋惜。她这就把后院的事都给接了出去,虽然没拦着我给您写信,但却不许我出门,而是令人代送给宜春号……”
就只是这一句话,便透出了王太太的心机。蕙娘放下茶杯,不免微微冷笑,道,“她想必也是恨极了王辰了?”
“吵。”绿松木然说,“翻天覆地地吵,王少爷要去衙门,不能打脸,王太太拿了大棍子让人打他身上,打得皮开肉绽的,两个人用家乡话吵,一院子都听得见,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太太待十四姑娘比亲娘还好,对王少爷就没个好脸色……十四姑娘开始还有点气平,后来王少爷回来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哭了半夜,就说要和离。这回,倒是不提让王家全家给儿子陪葬的话了,只说想走。正好您也回了广州,我就给您写了信,不想正赶上您有了身孕,京里捎话来,说您身上也不大好,要养胎。十四姑娘就说:我什么时候都能走,不能耽误了姐姐养胎。是以也不令我再写信了,不过,到底还是没瞒过您,想来,您一腾出手,就派人过来了。”
蕙娘咬牙沉思了一会,才冷笑道,“王少爷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也有点明白了。这样,你去把这番话给姑爷说一遍,看看姑爷是怎么说的。若是乔哥在边上,也不要回避,就原话去回,看看乔哥又是怎么说的。”
绿松微微一怔,却也没多问什么,而是径自起身出了屋子。蕙娘倒在床上,一手捂着额头,瞪了床帐半晌,绿松便又进了屋子。
“乔哥一听就气得不成样子。”绿松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容,“直说就让十四姑娘回娘家住……看样子,应该是真心话不假。”
乔哥才多大年纪,在几个人精跟前,还能说什么假话?蕙娘的唇角终于微微地勾了起来,“总算还是没白养他……姑爷呢?”
“姑爷说,既然如此,他会去山东处理这件事,把十四姑娘带回来。”绿松说,“他这会外头是来客了,不然,估计也就跟我进来了。”
蕙娘乏力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姑爷神态,情愿去还是不情愿去?”
绿松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看不出来,姑爷没怎么动情绪。好像是早料到了一点儿。”
蕙娘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自嘲地一笑,道,“我也是有点高要求了,他肯过去,也算是一种表态吧。心太大了,也有点没意思。”
绿松犹豫了一下,亦道,“说句诛心的话,王少爷前头那个的事,姑爷心里怕也不是没数。这事,怎么说呢,看亲疏吧,亲疏不同,看法也许也不一样,姑爷那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
这话说得有点不中听了,蕙娘沉了脸不说话,绿松面上却没多少惧色。好半晌,她才盯了绿松一眼,阴恻恻地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大有从前的风范出来。”
绿松微微笑了笑,“我一片公心,胆子自然就大了。”
从以前到现在,也就只有绿松一个人敢这么触蕙娘的逆鳞了。蕙娘心里不快,却无话可回,又出了一会神,便嘱咐绿松,“你回来了也好,这一次去山东把文娘接回来以后,同和堂那边我有事情要你去办的。这几天,你抽空出去一趟,和焦勋联系一下……到了山东以后,看权仲白如何行事,若是他只想着把文娘接回来,对王家态度太软了,回来以后,你告诉我。”
绿松也不说王家现在的局势,也不说王辰现在的心态,这些信息蕙娘相信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说不定有些棘手,她也是害怕自己太耗神。因也不多问,如此吩咐下去,便算是了事了。嗣后权仲白回来,两人也只说些起身去山东的琐事,现在封锦病情稳固了,他倒是能□走开。对文娘,蕙娘就说了一句,“我是把她交给你了,不论如何,你也得把她给我带回来。至于怎么带,先看她的意思,实在不行,那就走强的。”
权仲白自然应下,道,“放心吧,我你还不知道吗?文娘肯追求自由,我是肯定帮她到底的。”
过了一两日,他带上绿松,也就动身去了山东。蕙娘这里继续不问世事地养她的胎,又过了数日,桂家少奶奶忽然送了帖子来求见——蕙娘倒有几分诧异,明知她在养胎,各家亲友都不来相扰,桂少奶奶也不是不知道,怎么还送了帖子?
她自然应了下来,因许久没见客,还有兴致稍微打扮了一下,没料到桂少奶奶这回是带姐姐来的——江南诸家的大少奶奶,说起来,诸家现在的当家太太,和权夫人那还是手帕交呢,也是两辈的交情了。
诸大少奶奶和她妹妹一样,都生得很俏丽,行事作风也都十分爽利,知道蕙娘身上不好,才寒暄了几句,便开腔道,“这一次上京,倒还是有事想请少夫人帮忙的。——现在苏州一带海防,全归我公爹负责,可到现在,我们手里还没有几门天威炮呢……”
蕙娘心里立刻就叫出了诸家的资料:诸家也算是西北除了桂家以外在军界比较有发言权的人家了,他们家不比桂家,一族都人才济济。主要还是依靠现在的宗房,也就是诸总兵这一房,诸总兵一直深受皇上信任,在江南镇守也有二十多年了,在前朝他们家是太子党,这一朝却一直没有什么立场可言。虽然娶了杨家女,但政治上和杨阁老不能算是很亲近。
要天威炮,走谁的门路不能要,忽然来求她,估计是看准了方埔手里的权力。再想深一层:手握兵权的大将,随意站队那是大忌,但背后也不能没有靠山。权家有她,有六皇子,有权仲白,背景不能说不强硬了,诸家这一求人,倒是求得很有含义啊……
六皇子虽然还小,但怎么说也是皇子身份,这才几岁,已经开始有人想着投资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