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虽然不比陆战变化多端,但也因此,身处下风时,想要扭转情势也有些束手无策。因现在风向不好,大秦船队使进浑身解数,航速依然不快,如要变相,又将背道而驰,离广州越来越远。而那边英国舰队却是凭着蒸汽机,虽说速度颇慢,但竟可以将风向的影响减到最弱,他们虽然后发,但距离大秦舰队却是越来越近。蕙娘和卢天怡在后甲板上看了半天,也算了半天,卢天怡面有焦虑之色,同蕙娘道,“只怕一个半时辰以内,可以追到交火距离内了。”
大秦舰队虽然走得慢,但也还是在前进,一个半时辰就能追上,不能说蒸汽船不快了。蕙娘眉头一皱,“是天威炮的炮击范围,还是如何?”
卢天怡道,“若燕云卫资料不错,英吉利的大炮,炮击距离比天威炮远很多,在安全距离之外,天威炮能射两轮。再接下来,就是互相炮击了。”
打仗到了海上,有时真的就只是在算,连蕙娘这样的外行人都能算出来一点苗头:双方实力所差不远,也不像是当时定国公在日本海,搞船海战术,自己这里不过四五艘船,且还不大,两轮炮击能否把对方击溃还是难说的事。而一旦开始互相炮轰,这就得看运气了,就是再坚固的船也都有被击沉的时候不是?不论是谁,也难言有必胜的把握。若是互相炮击不沉,再接近以后便是互相撞击,还有登舰白刃战,当然,若走到这一步,那英军无疑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毕竟他们的后援可以随时赶到,而蕙娘等人的靠山,还不知在哪里慢慢地过来呢。
此时已经有接战可能,全船人手,自然都动员起来四下跑动,片刻便有人来报道,“英国人打了旗语。”
在南洋一带行走,当然不能不明白夷人的旗语,英国人的态度亦十分简单,那人道,“他们让我们停船,说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要登船检查找人。”
这搜的当然就是迄今还不知名的小皮特了。蕙娘和卢天怡对视了一眼,卢天怡道,“互相炮击以后,船只很难保持平稳,不知公子的身子,能否支持得住……”
这种事谁也不能担保,看卢天怡的意思,他是不会一力主战的了。蕙娘也不愿背起这个责任,她断然道,“这件事,我看还是要封公子自己做主。不知他现在还醒着没有,我们下去问问他的意思。”
卢天怡松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一丝黯然,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是由他做主……”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婆婆妈妈的?蕙娘到了此时,倒是没那么多感慨,只道,“人怎么活那都是自己选的,且看他怎么说吧。”
说着,两人便下了甲板,往封锦舱房走去,且喜他虽服了止痛药,但并未睡着,虽然插了一身的针,但看来气色居然还好,未受颠簸影响太多。听得蕙娘和卢天怡三言两语解释了原委,他一时亦没有作声,只是闭目思忖,倒是权仲白歉然道,“没想到他们真的把蒸汽船给鼓捣出来了,本来以为这一走,英国人是追不上的……”
“我能保住这条命,都全靠仲白你和女公子的大恩了。”封锦声音虚弱,却坚定无比地道,“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那个什么皮特,既然动了我,再交回去,朝廷颜面何存?我这口气怎么出?人绝不能放……你们尽管放手去打,我就是死了,那也是命。”
他思维似乎有些不清楚,顿了顿怒,又吃力地说,“战略如何布置,听……听女公子的,天怡你只管听令。若我不能活了,你们三人见证,给李晟带一句话——为我一个人打仗,不必了,凶手他爱杀也好,爱放也罢了,都由得他,怎么对朝廷有利就怎么来。若要打,倒不妨以我做个借口,吕宋地多人懒,已被驯得服了,很适合做种粮地的……”
权仲白插入道,“你不要多说话了——这些话我们都记下了,你先休息休息,真到了不行的时候,我保你有说遗言的时间。”
封锦便目注他微微一笑,他虽然面无血色,右脸还裹着白布,但这一笑之间,依然有绝世风情依稀流露,因权仲白让他不要说话,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目注卢天怡和蕙娘,深深地点了点头,便闭上双眼,再不言语了。
蕙娘又看了权仲白一眼,权仲白便站起身,三个人一道走出舱房,权仲白先道,“我这里最好还是什么事也不管,先尽力保住封锦性命再说。这仗该怎么打,我听封锦的,封锦既然让你做主,你就不要谦虚了。”
卢天怡本身不是领军出身,对指挥作战亦没有太多心得,偏偏他们这一次出来,本也没打算和谁交战,只是先到婆罗洲去看看风色而已。船上水兵都是老手不错,却正少了将才。蕙娘见两个男人都看着自己,一时头皮也有点发炸——这要是陆战,她一准抓瞎,好在海战还可以指手画脚一番。因也不推辞,沉吟了一番,便道,“我们这艘旗舰炮火是否最猛?”
这是当然的事,蕙娘见卢天怡点头,又说,“那么,少了我们这艘船,就更难打赢喽?”
卢天怡叹了口气,颓然道,“不错,船上几个百户刚才过来和我说,最好还是把我们这艘船排在最外围,这样也许还能争取齐射三轮。把英军的旗舰给轰沉了,这样我们以比较小的损失结束战斗,不用近身战,对日后的旅程也比较有利。”
蕙娘咬了咬唇,断然道,“那就这么办,维持队形尽力往前开,离吕宋越远越好,等到他们追上以后,在天威炮射程内,先齐射旗舰,把他们的指挥打断。”
她的这个决断不能说有多妙,只是没人有她这个魄力而已。若是三轮齐射没有拿下的话,旗舰立刻就成为受炮火轰击最猛烈的筏子,到时候别说封锦了,连他们如何都是不好说的事。卢天怡神色更为肃然,点头道,“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竟是真拿蕙娘当上司一般,得令就去传话了。蕙娘和权仲白交换了一个眼色,权仲白亦无儿女之态,只是握住她的手,道,“你先去指挥,若真到了不行的时候,回来找我,实在要死,我们也死在一块。”
蕙娘虽有前世经历,晓得不论多么英雄人物,都很可能因为极荒谬的原因死亡,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因为如此离奇的原因,默默无闻地死在南洋——若他们全军覆没,大秦那边可能几年都查不明真相。一时间她是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兴奋,倒没有多少感慨之意。她捏了捏权仲白的手,也道,“好,要死,我们俩也死一块。”
不知如何,这句话说出口,她心头倒是一轻。见权仲白对自己报以笑容,便也回以一笑,两人便不再做儿女之态,而是各自分手。蕙娘又到后甲板上去观测敌情。经过他们这一番耽搁,果然英国人追近了不少,倒是吕宋港口在刚才一段时间的航行之下,是真的被渐渐抛到了远处。
这个季节,风向是变幻多端的,刚才逆风,这会儿倒是顺风了,舰队一边调整队形,一边加快了航行速度,满帆兜风之下,倒是把英**舰又落下了一段路。本来渐渐接近的船只,这会被抛到了身后——他们虽有蒸汽机,但张帆也要一点时间,就是借着这么一小段空当,再加上大秦水手技术娴熟,本已接近的路程,又被抛下了。英军这回也不打旗语,只是一味猛追,看来还是没有起疑,依然以为这不过是远洋商船,只是仗着顺风不肯服软而已。
准备的时间变得更充分了,蕙娘倒是渐渐安下心来,毕竟对方顾忌着小皮特,应该不会上来就开火,即使实在不行也还有些斡旋的余地,她在船尾看了半天,又让精通航海的老水手果然估算了船速:这些中年汉子,虽然不能识文断字,也不能把数字列出来算给蕙娘听,但只凭眼望了一段,便道,“最多三个时辰,一定能追上的,这些人的船,的确是特别,顺风速度竟更快了!也不知是什么理儿。”
三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够吊着人的了,在船尾吹海风,滋味也没多好。蕙娘便令人在船尾眺望,等英国人接近炮轰范围时再来提醒她。卢天怡忙着在几艘船之间来回传令协调,询问情况,蕙娘自己返回舱内,干坐着也有点紧张,想要给歪哥写封信,又觉得此信写了也送不出去,再说也有些不吉利。正犹豫间,忽然想到小皮特,便令人叫了他的看守来,因道,“你们把他伺候得怎么样了?”
燕云卫如今在大秦的威风,有多少是封锦给他们带来的,这些亲卫心里都清楚得很。不必任何人鼓动,都是深恨皮特,那亲卫冷笑道,“若非公子下令留他活口,此刻他已是有气的死人了。兄弟们给他上了针,这会正乐呵着呢。”
燕云卫的针刑也是非常有名的,以痕迹少、痛感高,后患少闻名,也不知有多少翻身落马的官员,在他们的金针刺穴下痛得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让攀咬谁就攀咬谁。在朝野间,亦是能让人闻之色变、止小儿夜哭的绝活。
蕙娘微微皱了皱眉,竟丝毫没有被吓着的意思,只是若无其事地道,“不要把人给痛傻了,他留着日后说不定还有用的。”
那亲卫亦是精干人,闻言忙道,“这绝不会,兄弟们手里有分寸呢,针一撤保准能恢复如常。”
他又说,“乘便,咱们也把前因后果给逼问了一番……”
便说出了一番原委来:原来小皮特一直在追求费丽思小姐不果,又因为自己行事浪荡,就算家世显赫,国王一直没有首肯派任他为吕宋总督的提案,费丽思越发嫌他没有出息,那日在总督府门口遇见,费丽思看到权仲白,便笑着向小皮特说了一句‘连这些黄种猪猡看起来都比你能干’。
皮特遂怀恨在心,当晚他和总督因殖民地事务争吵——他想要出兵婆罗洲,总督持重不许,因而更为负气,夺门而出时,见费丽思和封锦跳舞,虽然在社交场合,本是寻常事,但见到他要为难的人站在跟前,和意中人跳着舞,未免更添新气。想到此人人种如此微贱,同当地吕宋人一般,都是黄种人,费丽思竟不知廉耻、自低身份地和他共舞,更是怒火中烧,只恨不得打死这对奸夫□,因此便拔枪射去,倒是忘了自己刚外出回来,佩枪里装填的是会开花的子弹。
蕙娘听他说完原委,也不禁一阵无语,半日方道,“看来,他是真的痛得神志不清了,倒是把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又道,“他身上搜出了弹匣没有?若有,留着,回去也许杨善榆有用的,能仿制出来也未可知。这子弹虽然歹毒,但在战场上确实好用,英国人心肠毒辣,真有许多不错的武器战舰。”
那亲卫自然领命去寻找弹匣,蕙娘自己负手又沉思了一会,略感疲倦时,甚至还打了个盹儿,底下人方来传话道,“他们已经快接近天威炮的炮击范围了。”
蕙娘走出去一看,果然见英军那边也架起了大炮、尖角,看来是预备强行突破了。大秦舰队这里,亦是尽量把船侧对着他们,上层甲板上推出了许多大炮,不免叹了口气,道,“海战看来都是要靠算,但你们又不能给我天威炮具体的射程,这个怎么算才好呢?宁可只能齐射两轮,也等旗舰再靠近一些再出手吧。别的事我也不会,还不如你们内行,各艘船见机行事,自己划定目标。”
虽然看着是靠近了,但真要航进射程内,还得一会功夫。各船尽可以从容传话不说,英国人还在那有条不紊地作着炮击的准备呢。蕙娘透过千里眼看去时,只见这些水兵军容齐整,亦是颇为可观。她深吸了几口气,和来到船侧的卢天怡交换了一个眼色,见四艘军舰航进射程内,便道,“放烟花!开炮孔,把天威炮推出去!”
一般的远洋商船,能在船上设置四到五门炮,算是非常富裕的了。但这和军舰压根就没法相比,因此英军那边气氛是比较松懈的。现在二层船身油布一扯,机关一开,炮身这么慢慢地填满了空洞时,军舰上才起了一阵小骚动。但此时已来不及,不论是收帆还是熄火都远没那样快,大秦这边从容把炮弹填上时,四艘军舰已经绝对进入了炮击最理想的距离内。无需蕙娘发话,舰队陆续发炮轰击,这些老水手虽然不懂指挥,但都刚从台湾回来,对天威炮还是上手熟悉的,此时一番齐射,几乎十发八中,有些擦身而过在水里炸开的,也激起巨浪,一时间海面上都是轰隆巨响,震耳欲聋,连蕙娘这里都能感到轻微的颠簸。
一轮齐射以后,英军舰上已有一个大烟囱不冒烟了,第二轮齐射正在准备,那边船上有人开火,但根本只是泄愤,倒是有人还比较聪明,要张帆直接撞过来,尽快进入交火节奏。蕙娘在心里默数着时间,不免又叹了口气,同卢天怡抱怨道,“许将军带兵也太粗了吧,第一轮齐射也罢了,第二轮齐射很难做到‘齐射’,其实应该尽量训练,让他们把装弹时间协调好。分做几个档次,这样上头下令就简单得多了。”
卢天怡也不是行家,不能回话,倒是身边一个百夫长道,“其实这也不是不能做到,只是将军作战,第二轮炮击喜欢由一点试探,第一轮过后有些船其实已经不堪一击,若少量炮火能够击垮,就不必浪费弹药了。”
蕙娘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不免也叹息道,“倒是我心急了,天下也不止我一个人有脑子。”
正说着,这些水兵也已经按自己的作战习惯配合了起来,旗舰发了一枚炮,直冲那烟囱罢工的军舰而去,取的居然是船尚翼,一般最坚固的龙骨处。蕙娘就是外行也看出了不对,正是费解时,只听一声大响,那炮弹正中龙骨——船身倒是没事,但那高高的烟囱却吃不住劲儿,缓缓向邻船倾斜倾倒了过去。顿时带得整个船身都跟着侧翻,噗的一声巨响中,这艘船竟立了起来,缓缓地往水面落去,上头水手下饺子一般往水里跳,看来这一艘是已经废了。
众人精神顿时大振,蕙娘亦无需下令,炮弹已如雨飞出,全冲着烟囱招呼,偏偏这些烟囱又真是软肋,一旦击中了发生断裂,全断了也罢,还留着一点的,就必定把船身也带斜,还有些军舰第一轮齐射后就已经漏水,本来就手忙脚乱的——令人讶异的是,第二轮齐射以后,这四艘军舰居然是全军覆没,全都——翻了。
就是定国公的舰队对着那些商船,如果船数相等,赢得都不会这么轻松。众人一时都忘了欢呼,只是呆呆地看着这四艘军舰往水中沉去,激起了一个极大的漩涡。那些水兵在海中呼号惨叫,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被大漩涡往里吸去。别说众人没心要救,就是想救都来不及——也救不了。
居然就这么赢了?才两轮齐射而已……
好半晌,卢天怡才干咳了一声,对蕙娘拱手道,“公子神机妙算,这一仗真是胜得轻巧,错非您运筹帷幄、杀伐果断,我们哪能毫发无伤,便取得此等大胜。”
蕙娘就是脸皮再厚,此时也只能抽动着唇角,无言以对了——她自负是有些能力不假,可也没到这个地步吧,对军事她压根就是门外汉,赶鸭子上架,吩咐的那都是一些最普通的命令而已……
卢天怡见她没说话,又肃容道,“卑职也不是和您开玩笑,两轮齐射,全歼敌舰。这一战若是……正经行伍中人指挥,如此大胜,必定声名鹊起,这份功那是谁都贪不了、谁也都不敢贪的……”
蕙娘的唇角抽动得更厉害了——这运气来了,美名还真是挡都挡不住,若此功被如实记载进史册,后人看她,说不定都和看个妖怪一样了。一个女流之辈,会做生意也就算了,第一次打仗,战功居然还如此彪炳,这简直是比戏文里说的都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