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出公差,但到了广州以后,两人各有各忙,还真没怎么在一起说过话。权仲白是直到上了船才中断了自己的工作——死囚带上船,难免有所不便,而生熟鸦片他也做过少许研究,足够清楚其的性状和药力表现了。
至于蕙娘,虽然有不少公事也带到船上来和封锦讨论,还想顺带在几个港口视察一下南洋分号的情况,但这些事毕竟都不急于一时,现在两个儿子又被留在广州由杨七娘和她留下的几个丫头妥善照看,虽说又要航海,但蕙娘的心情也还是不错的。现在天气炎热,她便索性换了男装,还能穿得轻薄一些,当不用出门和别人见面的时候,就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躲在船舱中纳凉。
权仲白对此倒是十分泰然,还劝解蕙娘道,“你现在是不觉得,到了南洋就明白了,南洋的女人,穿得比这个少得有的是。稍微乡下一点地方,男男女女都只在腰际围条布就算是穿过了。”
蕙娘嗔道,“那也是她们么,我们哪能如此放浪形骸,露出手臂给人家看到了,现在是不说什么,也没觉得什么,回到京城就觉得不好见面了,倘若偶然说走嘴了,还以为我和他们谁有什么私情呢。名声还要不要了?”
权仲白笑道,“你出门的事要是传开了,还会有名声吗?”
他虽然言之成理,但蕙娘还是有些放不开。好在她身家豪富,这一次过来南洋也是有备而来,早有人给准备了轻薄透气的麻料,还有冰蚕丝的里衣,习武之人又耐得寒暑,即使穿了两件,也不觉得多么暑热。倒是她身边的丫头们,一个两个都有些受不了南洋的暑热天气,有的中暑,有的呕吐,有的又拉了肚子,多亏了权仲白在船上给开药针灸,众人都没有大碍。
船再往难走,天气更加是热得不堪了,虽然已经接近新年,但天气比京城的夏天还要热上许多倍不说,因为身在海上的关系,还十分湿润,就是封锦身边的亲卫,也有受不了这暑热天气的,蕙娘也顾不得仪态了,成日都缩在他们私人的甲板上,躲在背阴处纳凉吹风,外袍越穿越短,到最后干脆只穿了短袖中衣,再配合各种祛暑药和内功心法,来调节自己的身体,不然,真觉得热得都要生病了。
“这样天气,若是再遇到密林,很容易就能捂出瘴气。”权仲白倒显得心静自然凉,他半靠在阴影中的躺椅上,望着下头甲板上水手们在酷暑中做事,语气悠闲,甚至还隐隐透出清凉之意,很有几分寒暑不侵的意思,“要不是广州水师南征北战,这些年来已经积累了不少在炎热天气下打仗的经验,就是要来打婆罗洲,也不敢放言必胜。婆罗洲毕竟不小,若非这些年来荷兰人刮地皮刮得天都高了三尺,又有华人公司在上头,光靠外来军队,根本就打不下来。”
蕙娘也觉得历年来都很少有人往南洋开辟国土,果然不是没有原因——连海上都这么热了,陆上只有更热的份。她叹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虽读书不多,但也算是南北都走过了,若是能再去过西边,也算是东南西北走遍啦。别说是女儿家,就是一般的男人,走过这许多地方的恐怕也不多见了。”
一时又对权仲白道,“你从前问我想不想去泰西,那时候是真的不想去,觉得那里又脏又臭,到了南洋,我倒想去泰西走走了……”
权仲白道,“哦?怎么又想去了呢?”
蕙娘不免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地道,“我从前觉得泰西各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直到出了海,才觉得他们的确挺有本事。宇内之大,几乎无极,谁也不知道天涯海角究竟在哪,可就是这些我们已经堪明了的确存在的地方,又有哪里是他们没有去过的?新大陆什么的就不多说了,听说从婆罗洲再往南去,开上很久很久,还有一片土地,杨七娘叫做澳大利亚……那里也已经被泰西人占领了。泰西人本国国土小,可算上殖民地的疆界,就比大秦要大了。”
见权仲白有些不明所以,她便笑道,“你不觉得,这么小小的地方,却能做到这样大的事业,十分出奇么?我想看看泰西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有而我们没有的。”
权仲白点了点头,蕙娘道,“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想去泰西?”
“我就想去增长一番见识……”权仲白有点发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就是去看看那边医术如何,不过听了许多夷人工匠的话,大概也知道泰西人的医术不如大秦远甚,因此更多的还是想去走走看看而已。”
这里一眼看到天边都是海水,整个甲板除了夫妻两人以外,没有人会上来。说什么话都不用小心,蕙娘不禁哈哈笑道,“从前你觉得我没理想,和我说不上话——俗得很。现在我有理想了,你难免又觉得我太能干,在我跟前,你显得有点没心没肺了吧?”
权仲白笑道,“你能干是真的,说我没心没肺,我可不觉得。”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里的蒲扇给蕙娘扇了扇风,又道,“不过,你要想为了这事去泰西的话……是不是说明,你的想法也发生变化了?”
蕙娘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什么事感兴趣,也未必就要一步到位么。”
她不愿再说此事,毕竟现在根本连八字都还没一撇,便转了口问权仲白道,“你对鸦片的研究,现在做得怎么样了?”
权仲白叹道,“杨七娘说得不错,这真是厉害无比的毒物。我从前觉得和烟草毒性也差不多,虽然能提神醒脑,但一旦断了就容易想。可烟草好戒,这东西却不行,我找的那些死囚,有的是军士出身,身强体健的,按说要戒应该也容易些。可就是这么个人,抽起来了就没个完,第一天抽五个六个烟炮,第二天就是七个八个,等到我们走的时候我断了他一天,他已经是涕泪交流,连站都有点站不起来了,苦苦哀求我给他几个烟炮抽。看来颇为怕人。”
按一般医生的习惯,很多人为了鉴别药性,是会自己尝药的。若非杨七娘慎重警告,权仲白说不定都会服食一点鸦片,蕙娘也是深知此点,因此和权仲白都是不寒而栗,两人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蕙娘方道,“你从前在南洋的时候,英军还没有占领印度全境吧。应该也没开始大量种植罂粟。这一次到南洋,说不定抽鸦片的人会更多了……毕竟大秦国内没人抽,这些货除非卖回本土,不然一定是在南洋当地倾销的。”
权仲白道,“说不定也卖回泰西和新大陆去呢?”
“这种东西,哪个朝廷愿意它散布开来?”蕙娘虽然这样说,但也有点不肯定,因道,“反正你也不要再做研究了,就是要做,也不要接触烟炮,那东西味儿那么大,上次我过去一会都闻到味了,虽然淡淡的,但也是有点飘飘然,过了几天还想再闻……你成天在那样的地方呆着,万一成瘾了怎么办?杨七娘对烟土这么了解,她说的应该不假,据说大烟鬼都是骨瘦如柴,壮年就要夭折。难道你想这么着让我做了寡妇,和焦勋在一块?”
权仲白瞪了蕙娘一眼,沉下脸没有说话,蕙娘也不怕他,自己笑嘻嘻地挥着蒲扇,望着碧蓝色海面出神。过了一会,权仲白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放心吧,我自己知道分寸的。虽说你挺想我死,但我现在活得还算开心,暂时还不想放你和焦勋在一处。”
蕙娘冲他扮了个鬼脸,道,“不止焦勋,还有定国公呢,我想找男人,还怕没有吗?你若不听话,到了下个岛,就把你给卖了。一斤一个大子儿,卖给土著人,想必他们也还是会买的。”
权仲白气得都笑了,也道,“唔,我想想,我若想换个娘子,该如何操办,现在就把你推落下海如何?”
蕙娘大笑道,“你舍得吗?”
权仲白还真把她抱起来了,但却不是走向甲板边缘,而是走进房中,将蕙娘放在床上,和声道,“现在太阳要西晒了,还是屋子里阴凉一点。你或者午睡一下吧。”
天气太热,什么都不做还出一身的汗,海上洗漱不易,蕙娘和权仲白自然不会去做那样的事,可他难得如此体贴一会,蕙娘心里也是甜丝丝的。她望着权仲白,慢慢笑开道,“好吧,看在你讨喜的份上,再做你几天娘子。”
身在海上,通信不便,许多事商量到一定阶段也就无从进展。船走了一段时日,在吕宋靠岸补给时,众人这才能痛快冲凉洗澡,封锦和蕙娘等人又乘着船只补给的功夫,打算到吕宋城里浏览一番。
此时虽然依旧非常闷热,但已算是南洋比较凉快的季节了,众人下船以后,便可看见一些略微富裕的掌柜级人物,还穿了有两件衣服之多——估计此时在南洋也算是冬季,虽说烈日高悬,但他们还是把领子都扣到了脖子下头。至于那些苦力船夫,果然有许多人连裤子都不穿,只是粗粗地围了一条兜裆布。有些人还连兜裆布都不系,就那样赤.条条地在码头上走来走去。
蕙娘虽说对那器官也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荡的,身边人居然还熟视无睹。她侧目了几眼,虽说权仲白并无异状,但也不敢多看,紧紧跟着权仲白下了船,同封锦会合,留卢天怡在船上主事,三人于一群亲卫的护送下上了当地租赁来的敞篷马车,往吕宋城里去了。
这里虽然是南洋地界,但按熟悉吕宋情况的一位百户介绍,自从泰西人过来以后,这里的一切制式就都向宗主国看齐了,几年前这里换了主子,弗朗机人业已败落,如今吕宋说话算数的是英吉利人了,因为这里才平定没有几年,所以英军在此地驻扎得并不少,还有许多军舰都停靠在军队码头。
上次到日本的时候,毕竟有定国公船队作为靠山,日本人也被天威炮吓破了胆,因此蕙娘等人自觉有人在背后撑腰,心底并无畏惧。但英吉利人的势力也并不小,粮草亦十分充足,他们的舰队是可以和广州水师有一拼之力的,因此封锦在上岸前也是告诫过从人要谨慎从事……蕙娘不知道别人如何想,当时她心里是有点不舒服的。在大秦的时候,泰西人不过都是些生意人罢了,她对他们从没有什么好恶。但现在事情又有点不一样了,吕宋距离广州其实一点都不远。英国人能从泰西到吕宋来,未必不能从吕宋到广州去。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现在的英吉利人,就正在大秦的卧榻边上安稳地睡着呢。
从港口进京,历来是要走一段路的。吕宋的繁华程度比不得广州,但也要比朝鲜和日本的港口好看许多,起码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时不时还能看见英吉利骑兵一脸漠然地骑着高头大马从道旁疾驰而过,天气虽然热,但他们的打扮却还是一丝不苟。除却这些外国商人和兵士以外,还有些运货的人力二轮小车在道边慢悠悠地走着,拉扯的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的土著人。
车走了半天,终于进了吕宋城以后,街上便多了许多敞篷的人力车,这些拉扯的土著穿得要体面些,都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和卷到大腿上的破旧短裤。车上坐了不少白人,蕙娘寻思着这就是英吉利人了,虽说广州也不少夷人,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走到这么一个白人当家作主,原本多年的土著人卑躬屈膝的地儿——这些白人的神色,也要比在广州时冷漠矜贵得多了,望着蕙娘等人的眼神,好奇中也泰半带了一些轻蔑。几辆车在路上擦身而过时,还有几个露了半边白胸脯的英吉利女人,对着权仲白眉目传情,惹得其身边男伴怒目而视,倒是做男装的蕙娘和封锦,在此处受到的示好不多。不过,权仲白不言不语,视若无睹,看来压根并不为所动。
随着天色渐晚,马车带着他们走向了一条清洁而宽阔的街道,这里和那破旧狭窄的老城区不同,用的都是水泥铺的路面,房舍距离宽而且整洁,隐约可见里头院子花木扶疏。还有一处极为高大豪华,类似于城堡一般的建筑矗立在街道中央——众人在船上时都学了一些泰西语言,此时封锦便抬头念到,“这是……英国话吧。上头写了什么?”
“应该是吕宋总督府了。”蕙娘看了几眼,也只认出了一个单字,她皱眉道,“怎么又有弗朗机人用的文字在上面?是了,想是这里的住民,认识英文的也不多见,毕竟才到英国人手上还没有几年。”
众人正在议论此事,则自然对总督府的牌匾指指点点。车夫因此也就放慢了脚步,封锦还问权仲白,“你上回下来,是经过吕宋的吧,如今看着变化可大吗?”
权仲白还没答话呢,一辆人力车倒是从对面巷口钻了出来,上头坐着一对男女,那女子便是之前曾对权仲白眉目传情的一位,现在又遇见他们,不免眉花眼笑,用夷话大声地对权仲白说了些什么,便跳下车进了总督府的大门。——她说了什么,三人都没听清,却惹得她的男伴勃然大怒,故意落后了一步,瞅着他们吩咐了门卫几句,这才扬长进府。
三人都是走遍江湖的人物,此时都暗叫不妙,正要吩咐车夫快走时,总督府门前的卫兵互相商量了几句,却是慢慢地围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祸水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