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天津,路途并不算太遥远,蕙娘见许三柔身边带了四个大丫鬟并一个养娘,两个差遣婆子,却只有两驾车,知道平国公府是考虑到了她依附亲戚出行,阵仗太大恐怕于己不便,便亲自带了许三柔坐一车,这样下人们也能坐得宽敞一些,箱笼摆放,亦不必那么紧凑。
许三柔虽然和她见面机会不多,但同歪哥、乖哥倒是十分熟络,在蕙娘跟前亦不显得局促,她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在蕙娘身侧,见歪哥没个正形,带着弟弟在车里爬来爬去,撩起帘子来看风景,还抿唇笑道,“悠着点吧,这里的景色有什么好看的,和你每次去冲粹园看到的,还不是一个样。”
歪哥的确没有离开京城太远,顶多就从京城走到香山,已算是出了远门。这一次去天津,他本以为能看到什么不一样的风景,可没想到过了十里亭,官道两边不是山水就是田土,亦没有什么风景看,只有行人比去香山要稠密一些。听许三柔这样说,他便也在车内一角坐好了,笑道,“你说这里的景色不好看,那哪里的景色好看呢?”
也许是因为他毕竟还算敏捷,许三柔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她道,“等你上船出海了,那景色才叫好呢。千顷碧波一望无际,日出日落都好看极了,天气不好的时候,太阳藏在云朵后头,晚霞千重,别提多美了。头几天,包保你天天都看不腻。还有新鲜海鱼吃,京城里吃的海货,可比不上海上现杀的海鲜好吃,海蛎子捞上来拿水一冲,加了姜醋就那样生吃,爱吃的人一天也离不得,还有生鱼捞上来,现杀了片着吃,只就着白酒杀菌……”
别说歪哥了,连乖哥都听得直流口水——他本来还有些惧怕远行,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蹭到许三柔边上,牵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地道,“许姐姐,到了船上,你带着我们吃呀……”
许三柔瞅了蕙娘一眼,见蕙娘对她微微地笑,便也笑道,“看世伯许不许我们吃呢,我脾胃弱,只能略吃一点儿。上回和父亲、母亲坐船回来,母亲多吃了两口,便犯了胃疼。只有爹大快朵颐了一番。”
歪哥、乖哥一听如此,顿时都恨不得立刻去问权仲白,又缠着许三柔问七问八,乖哥连道,“你比哥哥还厉害。”歪哥竟也怡然,并无丝毫不快之意。倒是把蕙娘解脱出来,不必应付两个儿子,可以靠着车壁短暂休息,含笑打量着三个孩子。
被许三柔这样一说,两个孩子都极为期待即将开始的旅程,难得地一路不吵不闹,只是到了天津,还要小住一晚上,第二日才能上船启航。权仲白便欲带两个孩子出去吃点天津名物。蕙娘也有几分意动,因一家人都去,便遣人问她养娘,愿不愿意让许三柔跟着出去走走。
她不过是随意客气几句,没想到许三柔养娘居然真个应了,还亲自把许三柔打扮成个小少年,送到蕙娘身边,笑道,“我们少夫人也时常这么带她出去的,如今跟着您,倒是又能出外见识世面了。”
许三柔果然是很习惯男装,她倒背双手,微微抿着唇,看来就像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小学究少年。歪哥虽然生得高大,甚至比她还高,但站在她身边就显得有些稚气了。他钦佩地望着许三柔,道,“现在该叫姐姐三哥啦!你扮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哩。”
许三柔道,“我虽扮得好,却还比不过桂家姐姐,在广州的时候,我们扮了男装,两个哥哥带我们出去,骑马、蹴鞠、看戏、喝茶,什么事都做过,桂叔父还带我们去兵船上看海军操练……”
她叹了口气,略有几分惆怅地道,“可惜,现在桂家姐姐去了天津,没过几年,应该就要成亲了。以后想要一起出门,可没那么容易啦。”
乖哥皱起眉头,“为什么成亲了就不能一起出门呢?”
许三柔笑了笑,没有回答,蕙娘正给自己套上外袄,也未说话,倒是权仲白从内室走出,戏谑道,“成亲了,腿就被打断啦,想要出门,得先把腿接好了才行。”
乖哥吓得往后一跳,半信半疑地瞅了蕙娘一眼,方道,“骗人!娘就能走路。”
“那是因为你娘不是女人。”权仲白一本正经地说,“你瞧,她现在不就换上男装了?从前那都是骗你的。”
乖哥虽然也有四五岁,但他和歪哥比,心眼要少得多了。对于父亲的话,还处于说什么信什么的阶段,被权仲白这样一讲,虽然直觉不信,但又有点纠结,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去扯许三柔的袖子,道,“三姐,那你就别成亲了吧,我头上跌个包都疼呢,腿断了,可不更疼?”
许三柔展开袖子给他看,道,“你瞧,其实我也是个男孩,从前穿女装,其实也是骗你的。”
乖哥将信将疑道,“是么?那大妞姐姐——”
“一样啊。”许三柔一本正经地道,“你不晓得么,这世上女孩本来就少,许多都是男孩穿了女装来骗你的。”
乖哥这下可是彻底迷糊了,看起来像是恨不得钻到谁裙子底下去看个究竟,众人均都忍着笑意,还是歪哥最后笑道,“你傻啊,爹逗你玩呢。”
见到乖哥表情,众人都发一笑,权仲白拍了拍许三柔的肩膀,笑道,“你不愧是我接生的呢,不如来给我做干女儿吧?”
许三柔没说话,她养娘倒笑道,“那可是求之不得,我们姑娘先天体弱,有个神医做干亲,以后开方抓药都不用愁了。”
歪哥也不听大人说话,又转头对许三柔拍胸脯,道,“三柔姐你以后嫁我吧,连大妞姐也嫁,我不管你们,以后你们还能一起出门玩——可方便了,就住在一处,都不用送信儿。”
许三柔冲他微微一笑,又划拉着脸颊道,“这么虚递到哥哥嘴边,贴心道,“大王,你尝尝?”
歪哥哈哈大笑,得意道,“我弟弟最听话了。”
他就着弟弟的手尝了一口,觉得好吃,便也拿起一个来吃。许三柔又夹了一块煎焖子给他,道,“这个搭配起来最好吃了,弟弟也吃一块。”
三个孩子用了点心,权仲白又要了什锦烧饼预备他们到船上零嘴,此时小店里也上了几道菜面,居然也颇有水准,蕙娘对小食尝得不多,倒是多吃了半碗面。见歪哥鼻子上占了一点芝麻,自己却一无所觉,不免微微一笑,正要帮他拿掉。许三柔已道,“呀,你脸上有东西。”
她反过筷子,用筷头轻轻地拂去了异物。歪哥冲她咧嘴一笑,又道,“三哥,晚上回去,你多说些海上的故事给我听呗。”
蕙娘的眼神却未停留在儿子身上,她瞥了许三柔腕间的花环一眼,不禁若有所思。
当晚回了屋,几个孩子都十分疲惫,梳洗一番便睡下了。蕙娘也换下男装,一边洗脸一边问权仲白,“那个花环,是歪哥送给三柔的吧?”
权仲白嗯哼了几声,蕙娘转过身瞥了他一眼,把绞好的手巾递过去,“什么时候又带着他上门找三柔玩了?”
“三柔跟我们一起下广州的事,毕竟是临时才定。他要向小伙伴告别,难道我还不许么。”权仲白为自己喊冤,“我就是只带他过去了,他给没给三柔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
蕙娘瞪了他一眼,道,“就去了许家,没去桂家?”
权仲白耸肩说,“他只要去许家,我也由着他。”
两□了一个眼色,蕙娘似笑非笑地道,“你儿子看来真是两个都想要……你这个当爹的,是不是也该教教他脚踏实地、从一而终的道理了?”
权仲白也有些苦恼,他想了想,说,“现在还小,等他十二三岁了若还做此想,我再教他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桂大妞是比他大了好些,看他就像是看个弟弟。她若看上也是看上乔哥,倒是三柔这个小姑娘,我瞧着有戏。”
看来,权仲白也是注意到了三柔对歪哥的一些情态,蕙娘想了想,也不能不承认,“到底是女孩儿贴心,三柔虽然体弱些,可稳重大方,又俏皮可爱,看着她,我都想生个女儿。”
权仲白微微一笑,摊手道,“想生女儿还不简单?求我就得了。”
蕙娘气道,“才不求你,我自己生。”
两人梳洗了上床睡下,因是客栈,到底还是没有做些不该做的事。第二日早上起来,权仲白又带着孩子们去吃了锅巴菜,蕙娘只觉得还好,歪哥不大喜欢,乖哥、三柔都十分中意。等他们都吃过早饭了,箱笼也已运上船去,一行人上船安置好了,便乘着朝阳缓缓启航出发。
除了三柔以外,几个孩子连从人都是头一回出海,从码头风光开始,歪哥和乖哥便觉得极为新鲜,擎着两双大眼睛看个不住,许三柔也是左顾右盼,见蕙娘看着自己,便小声道,“回京的时候,坐得却不是这样的船。”
她和桂大妞都一贯显得底气十足、胸有成竹。现如今头回显出了一点不确定,蕙娘倒觉得她十分可爱,因笑道,“是,你们回京时坐的应该是当时广州督造的战船,这几年来,因为你孙姨父要再次出海的关系,朝廷又造了一批新船,这艘就是吸收泰西帆船的特点造的。你看这桅杆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
非但桅杆,在这艘船上来来往往的也没有几个熟悉的人,许三柔踌躇了一下,见一队兵士从眼前经过,均是全副武装,身子一缩,便不由牵着蕙娘的袖子,怯怯地把身子藏了半边到她身后。
蕙娘对她,本来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可三柔这一扯、一缩,倒令她大感怜惜。她牵着三柔的手,温言道,“这不过是来运送东西的护卫,开航以后自然会去别船的,咱们船上都是你认识的人。现在害怕也不要紧,再过一会便熟了。”
许三柔被她握住手,也有点不适应,听蕙娘语气和蔼,方对她犹豫地甜甜一笑,蕙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把歪哥叫来,道,“你们两个,做三柔姐的小护卫吧,陪着她在船上四处走走,不一会就熟悉起来了。”
歪哥一声得令,便握住许三柔的衣袖道,“我们先去船舱里拾掇行李,我带了棋盘棋子,我们下棋……”
待得船只启航以后,不过半日,孩子们便果然对这艘船熟惯了起来,许三柔带着两个孩子去后甲板吹海风看云彩,还看船员海钓。蕙娘和权仲白却无此悠闲,两人关在舱内和燕云卫副统领卢天怡开会——因走得急,行前许多准备都没做,卢天怡是把燕云卫内关于南海诸国的一些资料都一总带来了,众人看完以后交由文书抄写一份,靠岸时要快马送回燕云卫去的。
不过,这些资料或者过时,或者写得极为简单,蕙娘翻阅了几页,便丢下道,“这些记载,说不定还比不上南洋海盗势力分布图来得翔实,没准也还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就是很翔实,看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到了当地问问大海商,哪里产米对地头蛇来说根本是一句话的事。”
这种朝廷采买粮食的事,任谁都是第一次办。卢天怡事前已经言明,他是情报工作样样在行,杀人放火也得心应手,唯独是根本没做过生意。此时也抱歉道,“我们已传书给燕云卫广州分部,令其做好完全的准备。想来到了当地,情报应当是要比现在更齐全一些。”
蕙娘这次的确不打算离开京城太久,毕竟她还想留在京城近距离监视权世赟和权世敏之间的龙争虎斗。再说,她这一出门,焦勋顿时无法联系上她,还有江南一片基业现在也不知寻谁做主,虽说多年未曾有事,但有起事来不能及时处置,招来的或许就是杀僧祸。她也没有冲卢天怡装傻充愣、韬光隐晦的意思,只摇头道,“这一次,必须以宜春号为主,燕云卫为副。不然,朝廷买米的消息一旦传出,我们的行动就完全失去意义了。”
权仲白本来看着一张海图正在沉思,此时头也不抬地道,“还是把雄黄叫过来吧。让她写封信去广州分号,岂不是什么都有了?”
蕙娘道,“这封信倒是早就写了,可话说回来,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帐,还从不知道有人会把外国米贩到国内来卖,也没听说过泰西那边会千里迢迢地往国内运米麦。南洋那边的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没人买米,他们可能不会莫名其妙地多种许多。我看是没那么好的事,到了当地随便找几个大商人就能把米给买齐。这一次我们去,肯定是要从别国国库里挖米的,这就要联系当国权臣,以该国商人的名义来买米。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宜春号固然不缺钱,可人家没米卖,我们也没什么办法。”
卢天怡颔首道,“这就是要用到我们的地方了。前几年,公子下广州时,曾吩咐收养了一批南洋土著孤儿,教导他们中华道理并土著言语,这次南下,应当是有一部分人可以供少夫人差遣。”
他提到封锦时,语气十分恭敬、顺服,听得出来,是真心爱戴封锦。蕙娘看了他几眼,也很佩服封子绣的手段:卢天怡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可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她敲了敲桌子,沉吟道,“好,燕云卫既然有所准备,事情会好办得多了。最好还能联系到许凤佳的海军,就算被人戳穿,也能全身而退。”
见卢天怡点头应是,她又不免笑道,“你们公子倒是挺有远见的,几年前为什么要收养那批土著孤儿,难道是已经料到了今日?”
卢天怡提到封锦,面上不禁现出又是自豪,又是恭敬的神色,他略带得意地道,“此事我也问过公子,公子说,南洋诸国,和西洋殖民者是貌合神离。如今我们海军在南海耀武扬威,将那些西洋海盗打得落花流水,有一天也许就会在南洋诸国的撩拨下,直接对上泰西舰队。若到了那一日,燕云卫不能跟不上海军的脚步,叫陛下失望。”
在几年前能看到这一点,封锦的眼光堪称长远。蕙娘亦不禁点头道,“不错,你们公子只怕还是存了一层考虑:大秦要开疆辟土,南边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别的地方,都不适合开辟耕地,不如南边的土壤肥沃……”
卢天怡欣然笑道,“女公子所言甚是,公子也有做如此考虑。不过为人臣者,虽做万全准备,但皇上不提,我们亦不好说透。在这种事上,燕云卫是绝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几人手里现有的资料也就是这么多了,不论是宜春号还是燕云卫要再送消息,也得等船只沿途靠岸的机会了。三人计量了一番,不过肯定了基本方略而已。相约有事后会,卢天怡便回了自己的座船,蕙娘和权仲白并肩走出船舱,因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今天话也特别少似的。”
权仲白先未说话,两人沿着甲板走了一段,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把人家官库里的米搬来,其实等于是把我们的风险转嫁出去……嘿,山河表里潼关路,宫阙万间做了土,兴亡百姓苦。大秦官吏奸商的过错,最后竟要转嫁到千万里之外,也可谓是奇谈了。”
蕙娘虽明白权仲白的感慨,但却并不认同,因直言道,“天下事其实没有不是这样的,不然,你当人们为什么喜欢权势和财富,你的逍遥自在,又何尝不是因为有权力在背后支持?国和国之间也不外乎如此,你别看我们大秦的百姓有些似乎三餐不继、衣食不周,其实和那些小国、弱国相比,日子总得说来还是好上不少的,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只好把一些不好的东西,都转嫁到别国那里去了。除非真有人是大公无私到了能设身处地地去为别国人着想,不管自己国人的死活,不然这样的局面,也只好一直维持下去。”
“但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都如此大公无私了,必然得不到本国人的支持。”权仲白帮她补完道,“他一般也是空有情怀,但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于会被本国人排挤、讥笑,也是难说的事。”
蕙娘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嘛……反正,台面上能顾着面皮就算不错了,台面下的事,谁也不清白。从国家、朝廷到大族,谁能把面子支撑住,谁就算是还有点良心啦。”
“明白也不代表要喜欢。”权仲白叹了口气,竟罕见地承认道,“其实我这样也不好,因不喜欢,便不愿接触。事实上如果人人如此,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永远这样下去了。”
两人一头说,一头走到了后甲板,碧波万顷,将滚滚晚霞、血红落日映照得气象万千,甲板上盘腿坐着两个小男孩,许三柔屈膝秀气地坐在一侧,三个孩子的脸,都向着落日的方向。蕙娘和权仲白见了,一时也都怔然无语。两人站在舱壁前头,也是看着孩子们,也是看着落日,竟都不言不动,仿佛被这气氛给全然吸引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歪哥忽然一声欢呼,喊道,“哎呀,上钩啦上钩啦!”
两人这才发现歪哥、乖哥前头还有根长长的钓竿,被两个孩子遮挡住了,两人都没瞧见。歪哥抱着钓竿道,“快快快,都来帮忙,赶紧地把它甩起来!”
海钓用的鱼竿,其实颇为沉重,两个孩子刚才肯定是央人来设了这么个钓位,现在要把鱼竿甩起来,那真是谈何容易。连许三柔也来帮忙,都弄得手忙脚乱的。还是权仲白看不过眼,上前笑着帮歪哥握住钓竿,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将鱼竿收起时,只见果然有一条海鱼上了钩,蕙娘也认不得是什么品种,权仲白一眼却认出来道,“哇,这条石斑鱼可不算太小,你们手气也算不错了。”
歪哥顿时得意道,“石斑鱼!这个好吃的!三柔姐,我们拿去找厨房师傅,求他现做给我们吃好么!”
许三柔脸上都有些兴奋的笑意,她也没有了往常的矜持,使劲点了点头道,“好呢,咱们晚上就吃清蒸石斑鱼吧。”
又冲蕙娘和权仲白点了点头,礼貌地道,“伯父、伯母也来吃。”
权仲白笑道,“你们三个小的,倒是来孝敬我们了。好,今晚倒是加菜了。”
歪哥等不得这些客套,把石斑鱼倒入小鱼篓,便欢呼雀跃地拿着鱼篓跑远了,乖哥在背后蹦蹦跳跳地追赶着,直喊道,“大王等等我——”
许三柔也顾不得和权仲白把话说完,自己便拎起长袍下摆,小跑着追了过去。权仲白和蕙娘相视一笑,权仲白上前给钓竿又穿了鱼饵,抛下海道,“年少不识愁滋味啊,看着夕阳,等的却是鱼儿上钩。我们坐在这里海钓,看的却是夕阳下海,断送一生,其实也不消几个黄昏。一转眼儿子都七岁,我也见老啦。”
蕙娘亦很少感到自己的年少韶光已经过了一多半,再过几年,按大秦人眼里,女人过三十已算是中年了。她忽然兴起了一股近乎恐惧的茫然,感到了韶光飞速划过的残酷……在这样时候,回首前尘,最能发人深省:她自负一身本事,可二十多年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缓缓踱到权仲白身边,扭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自叹年老,但双眸含笑,专注地望着海面,盘坐身影、悠然自得。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一点半带着爱意和自豪的嫉妒:虽然她还有几分迷茫,虽然权仲白也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好歹她的丈夫,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亦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去做。他所追求的理想,亦是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而在这一刻,她也半心半意地考虑起了权仲白的分析:难道她想做的,真的是翻云覆雨,左右天下大势,做个又能弄权,又能改革,甚至于将皇权架空的政治家?
当然,在内阁首辅中,这种理想应该并不少见。从前她爷爷,现在杨阁老,肯定都朦胧地向往过这种境界,但他们毕竟是从亲民官一步步走上来的,对于施政,对于官场中的龌龊,理解肯定比她要深刻一些。就是这样,尚且还要兢兢业业,尚且还会犯错误。口里说是一回事,真要把天下放到她手心,她能有这个能耐去治理好它吗?即使能,这也是个极为沉重的负担,非但是她,连歪哥都要受累。也许歪哥的志向并不在参政呢?为了自己的理想绑架歪哥的一生,她是绝做不到的。
可,即使有诸多顾虑,蕙娘也明白,她心底是对这个想法有兴趣的,唯有有了兴趣,才会去考虑其中的难处。朦朦胧胧地,她的确向往着在更大的舞台上玩耍一番……
难道她就如此胆小,就算有想做的事,也不敢放胆去做?这个想法,和权仲白说得一样,并不能说十分不切实际,只需要对计划进行小小的改动,便可放手一试……
但……
蕙娘皱起眉,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想到临死前的那一段记忆了。她的生活里,现在充斥了极为生活化的烦恼和喜悦,使得她无法分心去伤春悲秋,曾经她以为这死后翻生的奇事,已经是被抛在脑后的过去而已。然而此时此刻,临死前的恐惧和无助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她眼前,她像是抽离了出来,看着自己在床笫间痛苦地辗转,生机一点点被消耗,一点点地散去……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挡了权季青的路而已。只因为她和将来可能存在的渺茫权力有了一点关联,她的命就这样轻易地被剥夺而去。一旦她对权力有了需求,一旦她在大秦,在世上变得更为重要,想杀她的人,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唯有无欲无求,只图自保,才能减少对他人的威胁。宜春号这些年里其实可以扩张得更快,甚至于说是和朝廷绑得更为紧密,但她只是冷眼旁观,并未从中使劲。不仅仅是因为她没有这个心力,更重要的,其实还是她没有这个胆子……
她没有这个胆量去对世界施加自己的影响,在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走上自己渴望走的那条道路,违背祖父给她画下的人生轨迹……蕙娘从不讳言,她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因此她算得上谨慎胆小。但今日她忽然发觉,她有时,确实称得上懦弱,即使完全明了了自己的心结,她也依然不觉得自己能够……自己可以做出改变。
然而,断送一生,只需几个黄昏呢?她生命中最美最好的青春,现在已经看得到头了。
权仲白忽然道,“呀,难道又有鱼上钩了?”
他轻轻地弹了弹鱼竿,两根手指按在杆上,眯着眼品了半日,才松手失望道,“哦,好像只是经过碰了一下。”
蕙娘扑哧失笑道,“你这都能扶得出来?传说中什么悬丝诊脉,也是真的喽?”
权仲白笑道,“你要觉得人和鱼能一样,那悬丝诊脉就是真的。”
眼看夕阳渐渐没入海平线下,他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去看看那条石斑鱼收拾得怎么样了。”
说着,便冲蕙娘伸出手来,他的脸逆了光,藏在黑暗中看也看不清楚,可蕙娘不用看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他眼眸中的笑意……
心头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被这一笑冲刷得烟消云散,她让权仲白把自己拉起来,口中道,“权仲白?”
权仲白站住脚道,“怎么?”
蕙娘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好喜欢你。”
权仲白怔了怔,他的表情柔和了下来,却没说话,蕙娘伸了个懒腰,也笑道,“恐怕歪哥是已经等不及要吃晚饭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肩并肩走向舱房,也不知是谁主动,两只手不知不觉间,已轻又牢固地牵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