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春月,各家权贵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年初一是自家人祭祖庆祝,从大年初二开始,亲朋好友们就要轮流上门拜年了。除了像焦家这样,身有两重重孝的人家,不能出门拜年,也不接待拜年的客人以外,一般初二走近亲,初三姑奶奶回娘家,好友、门生等上门拜访,初四、初五开始吃春酒宴宾客,过了初五人日,也有人借着春月办喜事的,因是大节下,各家女眷都能可了劲儿打扮,就连一般没出嫁的姑娘,这时都可以梳着稍微复杂一些的发型,戴上稍微更名贵一些的首饰,和手帕交争奇斗艳。宫中妃嫔们,往往也在春月里往外赏赐东西,这就又成了一番热闹。
今年的热闹,却要比往年都微妙了几分。那些在江南有关系、有人脉,甚至本身老家就在江南的官员们,或是激动、或是忧虑、或是兴奋——甚至还有一听大喜的,他们已遗忘了春月的惯例,还没过初三呢,便聚在一起,暗自交换起了江南的消息。
当然,鸾台会也没有闲着,权世仁虽然人在广州,但苏杭鱼米之地,又是如今杨首辅的发家地,同和堂在当地不可能没有分号。同和堂所在的地方,鸾台会还会远吗?出了这样大事,他们自然也要往上送消息,再综合鸾台会于京城各武将勋贵人家的卧底发回来的消息,还有燕云卫里那若有若无的残存力量送回的信息,虽说蕙娘因为身上带孝的关系,并没有参与应酬,而良国公府对此事的态度也颇为漠然,但她跟在良国公同云管事身边,反而对整件事的规模和损害,有了比别人更为具体的了解。
苏杭一带,这回是真的闹出大事了。
若要追根溯源,则此次动乱,从半年前就已经有了一点苗头。这些织工都是江南本地出身,因为种种原因,或是不能、或是不愿从地里刨食,因此才来从事纺织行业。现在大秦对外开埠,松江衣被天下,苏杭丝绸有多少都卖得掉。前些年在织厂做工,比务农赚得多了,可随着新式织机的推广,织厂大受影响,第一批被淘汰的,就是新开办织厂中的不熟练工人。而这些人因没了家业,往往沦为流民,流民多了,社会便不安定,正好朝廷要开发西北,于是这些流民们,便成为了强制迁徙的对象,到了西北,朝廷有地给他们种,只收些利息银子,对于老实本分的人来说,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但这些织工做惯了细活,哪里还吃得消回去种地?再说西北苦寒,江南富庶。孰优孰劣岂非一目了然?他们不能公然反抗朝廷的政策,只好千方百计地回避着锁拿他们的衙役。如此一来,便渐渐有了组织,能够守望相助,一道‘跑壮丁’。
人多了,就有了造反的勇气,这些织工最恨的还不是朝廷,而是织厂雇主,这些见钱眼开的商人,曾经鼓动他们放弃自己的职业和田地,投身进来做工,又在新型机器被发明了以后,立刻将他们赶出工厂,有些连工钱都没结算清楚。他们本已经一无所有,当得知朝廷在开春之后又要清扫、梳理江南,把流民强制迁徙到西北以后,便怀着‘吾与汝偕亡’的心理,目标明确地直奔从前的雇主而去。这一次,这些小织厂的主人,十有□是肝.脑涂地,陪着他们买下的新式机器一道葬身火海。他们的家人,有痛失一切,家财焚尽的,有受池鱼之殃,或是丧命或是伤残,或是被侮辱后自尽的,也有侥幸保得平安,只是散尽了家产打发工人们的。对于富庶的江南来说,这已经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动乱了。
但这还不算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雇主的邻居们,有不少被火灾波及,有些村镇,防火做得不好的,甚至全村都被烧没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多的难民,府衙不能不管,总督为之震动,亲自督兵平叛不说,还从广东借调两支队伍北上,镇压闹事刁民。这么一来,本已被渐渐抚平的民愤更加沸腾,做下如此泼天大案,大部分人都明白自己不能活命了,既然如此,那便闹个痛快。
∩,闹得不好,杨阁老引咎辞职都有可能。毕竟,促成此事的几个因素——纺织机是他女儿一手推广的,迁徙流民是他一力坚持的,就连不能及时平复民愤酿成大祸的江南总督都是他的同党,旧党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对他大加攻讦?但此事,就算是鸾台会也只能保持关心,毕竟首辅去留,唯有圣心默运,在这件事上,谁说话都不好使,只要皇帝还看好杨阁老,杨阁老就不会有事,而反之,若皇上有意限制杨阁老,那么就算新党势力再强,也都难以留下他们的首辅了。
“公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娘家人询问权瑞云时,她只给了这么简单一句答复。权夫人因此心情大坏,几天都没睡好,蕙娘去看她时,她忍不住叹道,“究竟是我命不强,太克子女,四个儿女,难道竟没一个能在我的身边?”
如果杨阁老下台,那么一家人或者是回江南,或者是去西北,肯定不会留在京城,这样一来,权夫人身边竟真是没个亲生子女了。蕙娘安慰她,“事态未必会这么发展吧,无论如何,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但杨阁老看来对自己的前程是不太乐观,他不但没有准备借口反击旧党的指责,反而在这当口,安排起了自己孙儿、孙女们的亲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杨阁老这是要给自己的未来铺路,也要给新党挑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了。
就算江南出了这么大的事,但地丁合一,对朝廷的财政终究是极大的改善,新政看来并不会人亡政息——再说,就是短暂地走了弯路也不要紧,宫中不是还有个三皇子呢吗……
还没过正月二十,衙门没有开印,中朝也没有半点儿动静,皇上的身子骨又不好,谁也不知道他在深宫中是否收到了消息,谁都不会在这段时间里轻举妄动。京城笼罩在了一重怪异而紧张的气氛之中,好像一场雷雨已经悬于屋檐,却迟迟都等不到那道划破天际的闪电。
蕙娘深知,此时京城水面之下各色人马都会出动,她也在掂量着是否要伺机和许家接触,刺探一番许家的姿态与杨七娘的决心,但还没等到这个机会呢,乔大爷就亲自赶到京里——上一回,就连朝鲜纷争,都没能请动他的大驾。
“这一回我来,不是为宜春号来的。”乔大爷人到京城,肯定得和蕙娘、桂家打个招呼,蕙娘亦自然要邀他来吃饭喝茶。因她身份特殊,和外界有充足的理由频繁来往,因此在国公府内,她接见外男时,权仲白已经可以不必陪在旁边。乔大爷说起话来,也就比较放心。才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他就迫不及待地反手抹了抹嘴角,向蕙娘说道出了自己的真正来意。“是受诸同仁之托,为晋商联合会来求侄女儿指点一番,并请你帮着引介一下阁老大人……”
以宜春号的能耐,想要联系杨阁老,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曾经宜春号还想倒向杨阁老那边呢。乔大爷与其说是来请蕙娘帮忙引介的,倒不如说是来和她打个招呼,免得她胡思乱想的。“实话和您说了,不仅是晋商,连徽商、苏商、浙商,只要是挂了个商字号,能有点钱的,这个年都没过好。就是盛源号,现在都在太原呢,要不是怕动静太大,只怕是都要进京了……您也知道,咱们开票号的得广结善缘,别不开这个面子!这不,到底还是进京来走您的路子,想和阁老大人见一面了。”
蕙娘蹙眉道,“要见世伯并不难,只是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见他有什么用意呢?”
乔大爷毫不考虑地道,“咱们做生意的,最怕朝令夕改,朝廷里和走马灯一样地换人,杨阁老既然坐了首辅的位置,就别往下退了,安稳一些年再说吧——”
他瞅了蕙娘一眼,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官腔,便露出歉意笑容,吐了实话,“您也知道,现在生意不好做哇,有些年景,连人都难招。要不是摊丁入亩,我们正经做生意的人家,连工都招不到……”
蕙娘自己虽然锦衣玉食,但却也明白,沉重的徭役、丁赋,有时几乎能压垮一个普通的家庭,深山老林里,生活了许多压根就没上册的黑户,这些人是不能做工的,他们没有户籍文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想拥有户籍了,在地丁合一以后,首先涌现出来的就是这一批黑户,北方人口,几乎是立刻就暴增了百万。这百万个赤贫的黑户,是很乐意投入工厂做工,在码头扛包,甚至是为了一口饭而免费做活的。
任何人都喜欢不要钱的奴才,不然,大户人家为什么促使奴仆互相婚配?这批人口,几乎是立刻就把北方的经济给刺激得更加活跃了,而近几年地丁合一在南方推广以后,工人的价钱就更加便宜了。这还仅仅是地丁合一一个政策对商人们的有力影响,还有杨七娘摆弄的新式机器、开埠政策带来的巨大商机,商人们也许没有足够的知识去总结出重商政策和重农政策的区别,但他们却能发觉,这些变化,泰半都是在杨阁老上台后得到实施的。这些切切实实的既得利益者,绝不会放任杨阁老就此倒下,此事好在还是用工自发,如果是旧党阴谋摧毁新党,只怕这群商人,早已想方设法地把王尚书这样的旧党往下拉,以此来保住杨阁老了。
别看杨阁老搞改革,得罪了一大票人,花团锦簇下潜藏的是危机四伏,这些年来,南北方的读书人渐渐都要和他过不去。但他也不是没有为自己赢得盟友……而这批商人手中,难道就没有掌握着大量的读书种子吗?眼下朝中重臣,家里泰半都有大量土地,所以对摊丁入亩极为不热心。但好比蕙娘这样,家里有生财铺子,根本没地也无所谓的官宦人家,也在渐渐地增多。杨阁老手里的力量,绝不止是明面上这么一点,这一次,他是做到了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乔大爷见蕙娘沉思不语,便又小心地道,“此次我也就是个传话人,宜春号不过随波逐流……”
“杨阁老和祖父不过是政见不和。”蕙娘收回思绪,轻笑着说,“又没有深仇大恨,现在旧党有盛源号撑着,咱们宜春号么,却不妨左右逢源,和杨家结个善缘,也好的,世伯尽管放手去做就是了。只是我才为王家世伯写信联系旧交,现在又为您写信引荐,恐怕有点太过炫耀卖弄自己的人脉,又会激起阁老的反感……”
乔大爷等到她这句话,倒是松了口气:桂家本来就站在二皇子这边,虽说不牵涉进新旧之争,但恐怕也略加倾向于旧党。如果自己再得罪了女公子,双方不快,乔家受到的压力就比较大了。现在蕙娘旗帜鲜明地赞同他出面,就是桂家不满,自己也能有所交代。再怎么说,女公子在宜春号里,说话的声音也比桂家大些。
他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言道自己会去另行寻觅门路。又和蕙娘说了些宜春号在海外的发展,“这些年来,从海外运回的银子实在也并不少了。族中子弟,都有些不敷使用,再加上李总柜年纪实在也太大了,待朝鲜事完,他的意思,由他的大徒弟继承总柜名分……”
诸事报备完毕了,方请问蕙娘,“按您看,这一次杨阁老能否度过危机呢?”
“这要看旧党怎么表现了。”蕙娘淡淡地道,“更重要的,还得看皇上会怎么想……恕我直言,这种层次的较量,您们只能添乱,虽是好心,可也容易给杨阁老添麻烦。这事儿,连阁老们都尚且不能做主,更何况是你们呢。”
乔大爷手中金山银海,要比大秦所有官员都要富裕,他也不知知道多少官僚的隐秘,见过他们的窘态。甚至就连皇上,也有有求于宜春号的时候,作为这个跨国大票号的日常事务执掌者,他对大秦的影响,不在任何一个国公之下,可非但身无一官半职,此时竟无法就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务出一份力,即使蕙娘所言在理,他也不免流露出不平之色,半晌才叹道,“天威难测,只盼阁老能平安熬过吧。不然,人亡政息,不到三年,票号生意,又要和从前一样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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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二十,衙门开印,朝会如常。这桩业已大部分平息的民乱,顿时被摆到了台前,各色人等的折子都递到了御前。御史台弹劾何总督、弹劾杨阁老、弹劾任何一个能和此事沾得上边的新党,而朝中舆论也是沸沸扬扬,从大义、从治国、从祖宗成法……指责杨阁老的声音越来越多,甚至连许多不牵涉进党争的官员,都认为此事意义重大,起码是更大危机的伏笔,地丁合一、迁徙流民等政策,是应该暂缓推行了。
旧党来势汹汹,新党自然也奋起反击,朝堂中热闹非凡,水面下更是时刻都有交锋。就宜春号传来的消息,连盛源号都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出面和王家说项,请王尚书暂缓攻势。不过王尚书这次是丝毫都没给情面,他当即就把自己的二儿子一家,打发回老家福建去了。
“能如此坚定,也不枉祖父当时拣选他作为旧党的领导了。”蕙娘轻轻地搅动着滚水,让它均匀地洗净杯壁。她倾身去取茶洗,“朝堂斗争,最忌首鼠两端、畏首畏尾,如果王尚书会因为一间票号的说情而心软,旧党不过三五年内,怕就要分崩离析了。”
五营统领方埔太太欠了欠身,对蕙娘的殷勤,她有几分受宠若惊,“世侄女,你这也太客气了。”
蕙娘亲自泡的功夫茶,本也不是人人都能享用得到的。在焦阁老门生中,这茶甚至很有名气,不因为她的手艺多么精妙,而因为这茶水,毕竟代表了阁老的恩宠和信赖。
“祖父去世时,若非伯父出面倡导,几乎连披麻戴孝的人都只有乔哥一个,但是这份情谊,就当得了一千杯、一万杯的茶了。”蕙娘轻声细语,“您尽管安坐,这都是该当的……”
方太太又掀了掀身子,方才松弛下来,“我们本来也有些担心,毕竟,王尚书和盛源号的情谊,还要更长久一些。现在他能把得住,众人也都是为他高兴的。只是……这一次,皇上心意究竟如何,我们家那位还想问问世侄女的意思,你跟随老师多年,是老爷子的衣钵传人,有些事,没你指点,我们还真有点没底。”
方埔在这一次风暴中,虽然倾向于王尚书,但作为武官,还没表态发声。
蕙娘寻思片刻,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皇上虽然对此事也许有所不满,但支持新政的决心应该是不会变。杨阁老即使暂避锋芒,日后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也相当大,更重要的是,杨阁老一派几乎没有武臣……”
就是新党倒台,武将这一块也空不出多少职位来。到时候,王尚书将很难回报方埔的好意,而政坛上的人情,又是很容易过期变质的。
方太太若有所思,不片晌,才微微一笑,诚心道,“世侄女此话,点醒梦中人啊。”
两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提人情一事,蕙娘道,“仲白上回去给老太太把脉,回来说,老人家怕有些不好了……”
方太太不免面露忧色,“生老病死,也是难免的。”
去年老太爷去世,表现积极的几个人里,王尚书蕙娘是丝毫都不感他的人情,倒是方埔等数位门生,和老太爷的情分说不上极为特殊,仍肯出力帮忙,蕙娘感念在心,此时便点头道,“让世伯尽管放心,日后起复,我一定相机为他打个招呼。”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方太太,又来了张太太、李太太,现在局势晦暗不明,这些老门生不但看重王尚书的表现,也很看重蕙娘的意见,宜春号表态支持杨阁老,使他们心底都有了少许疑问,因此蕙娘这一段时间,访客也相当不少。反正鸾台会对此也没有什么指示,蕙娘本着旁观者的心态,也一一尽力为他们谋划,来着无不称谢而去,这也都是琐事不提了。
进了二月,苏州那边的灾情统计报上来了,从人命到损失,数据竟是出人意料的低,人命且不说了,大部分都因火灾而亡,真被打死的没几个——火灾去世,这不就有说头了?而损失,各商户倒是众口一词,都往低了报,最低的竟然有一文钱的,令人不禁发笑。至于流民,说也奇怪,不到半个月功夫,这帮人一个都不见了,也未再为乱。这么一来,倒使得旧党的攻击,有点过于猛烈、过于兴奋,使劲太猛了……
蕙娘亦颇为好奇个中文章,她问得乔大爷还在山西会馆居住,便遣人把他请来吃茶,乔大爷吃了几钟茶,和吃过了酒一样,顿时就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都说杨家专出仙女儿,七个女儿里,就出了一位宁妃娘娘,一位国公夫人,两位国公家世子少夫人……”乔大爷啧啧赞叹,“这话可真不假,别的姑奶奶,我是无缘见识,可这回,七姑奶奶给阁老出的这个主意,说简单也简单得要命,咱们就硬是想不出来!都觉得有钱没地方送,憋屈着呢——要不是她运筹帷幄,我们也不知道自个儿还有这样的能耐!”
他知道蕙娘在此事中没什么利害关系,不过是坐山观虎斗,便备细把杨七娘的安排说给她听。“咱们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么。那些商户人家,虽说损失惨重,但多半都还是想把生意做下去的,这个打声招呼的事,十分简单。就是瞒下人命不往上报,都不算难。江南毕竟是阁老的根本,只要没人去闹,谁会多说什么呢?至于流民,本来过了元宵就有一批要上路的,也是因此才闹起来,现在前事不问,肯去西北的全都送银二百两,这一次送走了三千多人,之前闹事的那些,恐怕巴不得这一个话头,全走光了。”
二百两银子,对大部分百姓都算是一笔巨款了。杨七娘一个计划就花费了六十多万两银子,对一般的政治斗争来说,简直是骇人听闻,但这么多大商户,谁拿不出六十万两银子来?这点钱对宜春就不过是九牛一毛。大家一匀,几个大商户你出几万两我出几万两,根本就没能伤筋动骨。说出去也体面得紧,算是为朝廷分忧,和杨阁老根本就没干系。轻轻巧巧一个转身,杨阁老的危机,顿时就消解了七八分。
“有此话头,就算不能蒙蔽皇上,起码也可以令皇上心动了。”蕙娘亦不禁叹道,“我本来还不大看好杨阁老,觉得他的命运,如今只系于皇上一念之间,没想到他不愧是天才横溢之辈,几个女儿都不简单,宁妃、孙夫人都不说了。连这个杨七娘,都是真人不露相……”
乔大爷亦道,“往常都觉得您是天人一般人物,宇内简直无双。如今看来,深闺中也是藏龙卧虎,就不知道还有哪位,能和您、七姑奶奶相比了。”
“唔,也许桂家那位少奶奶也还算得上一个吧,她的气魄,的确是比得上一般男儿。”蕙娘随口道,“就是她志不在此,只想一心过好小日子,因此默默无闻罢了。”
乔大爷一听就笑了,“怎能说是默默无闻,桂少奶奶大名,我们也都是听说过的!”
蕙娘不免也是一笑,她摆了摆手,“世伯说的是,能把桂少帅管住,也算是她的本事吧……”
送走了乔大爷,她沉吟片刻,便又唤了石英过来,“听说许家最近有喜事,仿佛是他们家第三代要成亲了,可有这事么?”
石英扳着手指,一时还想不起来,绿松在旁道,“是长孙要成亲了,虽说是庶出长房,但也看得挺重。听少爷说,他和这位许大少爷曾有些交情,吩咐咱们以自己的名头送礼过去。离婚礼还有一段日子,礼还没有过去呢。”
虽说许世子已经南下,但杨七娘却还在京城逗留,只要她人在家,家务肯定是她来打理。蕙娘道,“应该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吧?送礼过去时,替我捎带一张帖子,等世子夫人看过以后,看她怎么说吧。”
石英恭谨应是,等她下去了,蕙娘对绿松道,“府里这么多事,她一个人有点拿不起来,从明儿起,你帮着提点提点,但别揽具体职司,还是跟在我身边就行了。”
绿松点头称是,她早已回复了从前的宠辱不惊,“上回出府回家,东北那边又来人了,我按您的吩咐,回报了过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容,她点了点头,又问,“云妈妈那边,还有没有再找你?”
“这几个月倒是很少联络,有见到,不过白问些衣食起居的事,态度松弛了许多。”绿松说,“提起您的口吻,也越来越亲近,还几次吩咐,让我留意平时对您有怨言的管事、下人们,向她上报。”
从权世赟摆在台前的态度来捉摸他,是要费点心思,可有绿松这个反卧底,蕙娘对他的心路,还是比较了解的。看来,经过五年的相处,权世赟对她也是越来越放心了。两人的盟友关系,算得上十分牢固,甚至于说,对自己这么一个知情识趣、处处体贴的合作伙伴,云管事也是发展出了一丝亲情,毕竟,他也算是权仲白的族叔……
蕙娘扬起唇角,微微一笑,她点头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话真是一点错也没有,什么事能禁得住水磨工夫呢?绿松,你说是不是?”
绿松现在还猜不出云管事有鬼的话,可以直接自尽了,她估计都已经猜出了蕙娘是争取到了云管事的支持,因此,便选择了一句很得体的回话,“人心都是肉长的,您长年累月地对他好,只要他还有一点良心,自然都会懂得回报。”
“你说得对,人和人相处,总是要互帮互助,才能越来越好。”蕙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丝迷人的笑意,可不过片刻,这笑意又收敛了去,“这道理唯独不适用的就是朝廷和宫廷,在这两个地方,谁更没有良心,谁就能爬得越快……”
绿松一扬眉,“您说的,是王尚书吧……”
“还是这么仔细,”蕙娘略带调侃地一笑,“看来,昨儿那封信,没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十四姑娘差来送信的是黄玉,那还是我招待的呢。”绿松说,“我备细问了,姑爷待十四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挑不出错,却也没什么热乎劲儿。不过,这事倒不是姑爷开口,是京里来了好几封信,太太也亲自发话了,十四姑娘才给您写了信的……”
“嗯,这我也看出来了。”蕙娘撇了撇嘴,“是她的字迹,却不是她的口吻,这封信,她写好后应该给她婆婆看过。”
信里说的是什么,自然不必多说了。以王尚书的性格,蕙娘此次表现,肯定不能让他满意。尤其现在主动和盛源号决裂以后,他就算没想着吸纳宜春号作为旧党财源,恐怕也想要借此机会,多加强旧党之间的联系。在这时候,蕙娘不为他摇旗呐喊,反而还给方埔此等中坚重臣‘先保全自身’的提议,一旦为王尚书捕捉到风声,他迁怒于文娘,借此对蕙娘施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绿松看蕙娘面色,不免有几分疑惑,她轻声说,“这些年来,十四姑娘也懂事多了,也许眼下情形,她还能应付得来。”
不然,文娘信里若流露出一点委屈,蕙娘还会这么云淡风轻吗?
蕙娘唇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声调听不出喜怒,“三月三日,天津港船队启航,这是已经定好的吉日。许家那边的礼,你催促一声,这几天就送过去吧,看许少夫人怎么回话,若是她没回音,那我们就先动身去文娘那里,盘桓一阵以后,直接上天津卫去。”
绿松顿时一凛,她快速说,“我这就下去安排。”
蕙娘点了点头,又说,“和你姑爷打声招呼,明儿没事,让他和我一块回娘家一趟……”
她唇边又浮现出一点笑意,“我看今年是红鸾星动,我们家好多人要有喜事了。”
今年正是权家下人互相婚配的年纪,绿松还以为她说的是这事,也没当真,自己退出去传话办事不提。她素知蕙娘护短,因此特地先去找石英咕哝了几句,转头石英就向蕙娘请了帖子,亲自送到许家去了。到了下午,她带回了许少夫人的回话。
“一看帖子就站起来了,问您明天得不得闲……”
知道她着急,不知道她居然这么急。蕙娘都有点吃惊了,她只好又和权仲白打了招呼,第二天一大早,便由权仲白把她拉上车,两人还顺便带了儿子,一道出城往大兴方向过去。车马走了一个时辰多,便到了大兴蕙娘的一处庄子上。
——这里她其实也有几年没来,此时一下车,连她都吃了一惊,望着远处那高高的炉子,半晌作声不得。倒是歪哥很兴奋,一下车便喊道,“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听说过——”
他上下跳了一会,方道,“这是、这是夷人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