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对于京城的权贵人家来说,腊月算得上是个比较特殊的月份了。腊月二十到正月二十之间的这一个月,朝廷封印,内阁大学士也能回家过年,除非有什么太要紧的事,不然并不进宫面圣。当然,在这一个月的假期之内,他们也免不得要参加包括新年大朝在内的各种典礼,但无论如何,朝廷上下都有个共识:腊月、正月这两个月,是不适合挑起什么争斗的,任何事,都要等过了年以后再说。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越是重要的人物,往往也就越是忙碌。一年到头为国事操劳,很少有机会参与到家事中来,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免不得要好好履行身为人子、人夫、人父的责任。祭祀长辈、抚慰妻小、联络亲友、教育后代……当然,随着年节逼近,各种礼节,也都少不得家主的参与。蕙娘、权仲白亦不例外,作为国公府、阁老府在京的稀少成员,他们在梅花庄内只能住到腊月初九,才刚送走王尚书,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参与家中的种种事务。蕙娘是家里主母,年货置办、年礼分送等等,虽然底下人都能办得很妥当,却也少不得要出面意思意思,至于权仲白,他一年到头都忙得不得了,唯有腊月、正月两个月里,慢性病患者自己也不愿意求诊,天寒地冻的,急病患者,若不住在左近,也不免上门。因此除了一月三次入宫给皇上把脉之外,倒是难得地闲了下来,每日里只是在他的药房里消磨时间。至于歪哥、乖哥,蕙娘把两个孩子送到焦家暂住,也是让他们耳濡目染,跟着乔哥受点教育的意思。云管事对此颇为赞同,因也叹道,“要不是天哥身份终究尴尬,我也是希望他能见见世面的,我们这样人家,孩子从写来,他是不想节外生枝,对孙国公的船队,并没有多少兴致。
蕙娘试探得手,心里再松一口气,想到孙夫人的话,也和权世赟开玩笑,“我从小还没离开过京畿,要不是俗事缠身,也真想见识一番舰队的威武。要能跟着航到近海,那更是求之不得了,可惜,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权世赟哈哈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侄媳妇,你的志向,倒是比得上英雄好汉了。”
他又欣然道,“只要你能脱得开身,就只管去一次也好,日后,会里说不定有很多事,要借助海上力量,纸上得来终觉浅,若能亲自见识一番大舰队,亦算是难得地机缘。”
蕙娘略作踌躇,“只是此去要上舰艇,又不适合带会里的人在身边防护。”
“只在近海巡游,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若说权世赟曾对她怀抱无限的猜忌,这些年来,随着蕙娘的表现,他也是一步步地打消了自己的顾虑,现在更是早已经疑心尽去,以蕙娘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没多想,只随口道,“会里的人,是不大适合跟你上船,反正一旦上岸,不过从天津回京一小段路而已,带不带自己人都无所谓,也不会遭遇到什么危险的。”
蕙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道,“如此也好,若要逼得盛源号退出朝鲜,宜春号势必得在他们入驻日本的时候多加援手。不过现在日本闭关锁国比朝鲜更甚,除非大秦官军过去,不然,要打入日本内部也不容易,此事若非我亲自过去,恐怕也很难找到人来办。”
权世赟随口道,“乔家人呢?看来,他们对盛源号的事,还不大热心。”
“这也是难免的,”蕙娘眉头一蹙,“现在二爷、三爷常年在外,根本就回不来,大爷年纪又大了。我若还差遣他们,可能桂家也有意见。”
“听说乔家两位爷这些年一个在南洋一个在俄罗斯,怎么,那里的钱就那么好赚?”权世赟来了兴致,似乎是随便一问,“连故土都不回了!这些年来,宜春号的营收也是年年上涨吧,现在存银有多少了,两千万两、三千万两?”
他说的是存银,而不是所有资产,宜春号有许多资产,并不是体现在现银上的。但即使这个数目,也庞大得让蕙娘要犹豫一会了,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实话实说,“现在账面现银全加在一处,常年应有六千万两之多。海外银贱,宜春在海外,有时做的也许还不止是票号生意。”
权世赟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贪婪的光,他润了润唇,没有说话,蕙娘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底叹了口气。
若是计划不顺,宜春号这种锦上添花的东西,自然是再也休提,若是计划顺利,则宜春号这种经济支柱,更是要首先稳住,以免民生大乱。说到底,以天下为棋局的博弈中,银钱不过是数字而已,对于争天下的人来说,根本都不能算在得失之中。
眼界、胸襟这种东西,毕竟不是东北极偏僻地方,可以养出来的,以偏狭、偏激的心态,去图谋天下,好似三岁小孩担水过钢丝,即使现在还走得很稳,亦都让人提心吊胆,总怕他下一刻就要扑跌。连着手中水桶一道,摔得粉身碎骨,不留一枚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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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凡是有来往,就免不得多余的口舌,蕙娘和权世赟这一番对话,私底下少不得要报给良国公知道。她也是有意想要试探一番良国公对鸾台会大权的态度,良国公对此自然也是有一番说辞,蕙娘不过是半听不听罢了。对于自家公爹私底下在进行什么计划,她已经懒得关注了,反正至少这不会是在害她,她更情愿把精力集中在国公府门外的风云变幻之中,又或者是多陪陪两个儿子、娘家兄弟,多给远在外地的文娘写几封信。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的大日子,不过,这按例都是男人的活计,女眷们倒可以袖手旁观,蕙娘思忖着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没回娘家了,腊月二十二日早上,便自己套车去了娘家,一则把两个儿子接回家里祭灶,二来,也想看看娘家的年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鸾台会办事一直不算很慢,蕙娘托乔十七给歪哥请先生,也是有段日子了,她没亲自出面去见那位被物色来的先生,只是打发石英、绿松给她把关,见两个丫头对他评价都还不错,又看过乔十七给她送来的资料,便没再过问此事。歪哥、乖哥过去焦家,有廖养娘跟着,她也不怕会离了大格儿。不过,久没回娘家,蕙娘心里也是有几分期待的——不求乔哥冰雪聪明,只求他能辨明世事,不要轻易被人欺骗。如此简单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失望吧。
才一进焦家内堂,歪哥便领着乖哥奔跑出来,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抱住母亲大腿,均笑道,“娘您来啦。”
乔哥要比外甥们安静一些,举手给蕙娘行了礼,方下了台阶,冲蕙娘笑道,“十三姐,姨娘在里头等您呢。”
已经几个月了,天寒地冻的,乔哥却还是谨守礼数,没穿皮袄,裹着厚厚的棉服,看来倒是多了几分可爱,蕙娘见他居家也能守礼,不免暗自点头:被祖父带了几年,这个骄气倒是真祛除了。她笑道,“嗯,来啦,我瞧瞧你,才多久没见,倒是高了不少,显得脸尖了呢。”
乔哥面上不禁露出尴尬之色,他摸了摸脸没有答话。两个小外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均都窃笑起来,蕙娘奇道,“怎么了,你们笑什么?”
大家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说话间三姨娘、四姨娘已经迎了出来,三姨娘多少带了几分嗔怪地白了蕙娘一眼,“还不是怨你,哪里寻来的什么先生,大富人家的少爷,如今天天都是白水煮青菜再就个馒头,连饭都不能好好吃——”
“姨娘……”她话还没说完,乔哥已经求助般地叫了一声,他面红耳赤地道,“是我自己不够聪明,这不怨先生。”
蕙娘越发奇了,正好身边两个小耳报神都是多话的年纪,你争我抢、你一言我一语地,倒是把事情很快就交代清楚了:原来这位乔十七特地给他物色来的骗门大佬,教乔哥也是别出心裁。因乔哥年纪小,虽在孝期,还是顿顿见肉,他便和乔哥约定,每日将一枚玉牌做赌注,设一骗局,由乔哥破解,若乔哥成功寻到玉牌,则可享用正常餐点,如不曾,那么晚饭就只好吃符合礼数的青菜就白饭了。乔哥不幸,两个多月,只有几天晚上能吃上肉,大多时候,都是苦哈哈地嚼着菜根,啃着白馒头。
昔日富贵人家,养生惜福,晚餐也不可暴饮暴食、大鱼大肉。既然乔哥晚饭能吃,并且还可吃饱,只是一顿见不上肉,蕙娘便不觉得不妥,她倒觉此人教徒不拘一格,手段很有新意,见歪哥神气活现的,不免笑道,“嗯,难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的时候,先生也考你们么?”
歪哥叫道,“弟弟还太小,先生嫌他笨。”
他背着手,一挺胸,得意道,“倒是和我拿桂花糕打赌,若我能破局,便可吃到一块桂花糕。我打从过来,足足吃了有七块呢!”
两个孩子过来这里,不过半个月,七块桂花糕,那是破解了一半以上的骗局了,虽说这先生布置出来给他的骗局,应当也比较简单,但亦足可以见到歪哥的灵活,蕙娘不禁暗暗点头,却不肯让歪哥得意、乔哥气馁,面上还是淡淡的,因道,“你就只惦记着吃吧。”
歪哥自觉自己用了十分心思,才能破解难题,正要一一给母亲讲解时,却见母亲反应这般冷淡,一时不免有些怔忡,正要说话时,见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猩,“那人不是有家有小的——”
她忽然想起来,这位骗门大佬麻六先生,丧偶已经有许多年了,儿女们倒是都成人了,也均未入骗门,在京畿一带安家落户,过着普通富户的生活,是以乔十七才为自己拣选了他,一时不由跌足道,“我这还真是欠考虑了……觉得家里内外分隔,压根没往那处去想。”
又恼道,“这个麻六,也够不老实的了!请他来上课,那是通天的青云大道,他倒好,天堂有路他不走,反而还想着勾搭女眷,真是本性难移。”
“那倒和他没什么关系。”三姨娘忙道,“是四姨娘自己看上了人家,我看他对四姨娘倒没一点想头,几次见面,听底下人说,也都是坦坦荡荡的,回了房倒头就睡,并没有什么私下传信的龌龊事。”
虽然都是姨娘,但三姨娘亲女儿可就嫁在京畿,而且俨然就是焦府的大半个主子,焦家下人,自然知道该听从谁的吩咐做事。三姨娘这话,应当还是可信的。
蕙娘便奇道,“那怎么就看上了,难道现在这府里男女大防已经松弛成这样,四姨娘满府乱跑都没人管了?”
三姨娘面上,不知何时也跃起了一点红晕,她道,“这也怨不得四姨娘吧,还不是你那几句话,把她心给说动了。听说……听说那麻六甚是俊俏,便暗地里躲在帘子后头偷看了几次,不想这就看出春.心来了。不过她也还算有些分寸,没有贸然和麻六相见,而是托我问你的意思呢。”
蕙娘不假思索,道,“这桩亲事我看不大能成,第一个此人虽然改邪归正、金盆洗手,但毕竟是下九流出身,根子不正。他们家的事我也不可能多管,四姨娘入门后出什么事都不好回来找我。第二个,虽然没过了明路,但他毕竟是乔哥的一个先生,这样成就了亲事,别人怎么看焦家门风,以后乔哥要说亲岂不是十分为难?”
她顿了顿,又说,“再说,孩子都多大了,养得熟吗?这样过去,即使自己有儿有女,日后也免不得陷入家产之争,怕是没什么宁日。依我看,还是在京畿附近,择一个世代耕读的小户人家,有那种丧妻无子,本人性情老实的人家,嫁过去也还安稳一点。”
这一番说话,在情在理,三姨娘不能不点头称是,她垂下头望着地面,低声说,“我也这样想,只是终究得问你一声,才好回她吧。”
蕙娘对生母是何等了解,刚才还没留意,此时见三姨娘表情,忽地醍醐灌顶,不免大惊失色,半晌才道,“姨娘,难道你也——”
三姨娘羞得满面通红,起身就要出屋,蕙娘哪容她躲避,跟在她身后接连穿过几重屋宇,进了三姨娘寝房,见她肩膀微微抖动,扳过母亲的脸来看时,果然三姨娘已是落下泪来,满面羞耻地道,“我、我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不配做你的姨娘。”
将来的国公夫人,生母改嫁其实已经非常不名誉,若还是嫁的骗门大佬,那可真不知该怎么说了。要说蕙娘没有一点怒意是不可能的,但对着生母的泪眼,她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安慰道,“没有的事,娘,您别多心……这心思偶然一动,谁没有过呢?您也守寡这些年了……”
说好说歹,好容易把三姨娘说得收了泪,蕙娘方挨着她,低声问道,“可您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按说,您现在管着家,每天也不少见男人——”
三姨娘的脸红得像是滴了血,她望了蕙娘一眼,幽幽地道,“这种事,又哪来什么道理?”
蕙娘亦不禁为之怔然,过了半晌,才道,“那他对你……”
三姨娘不肯做声,也不肯看蕙娘,只是望着地面,扯着手绢。蕙娘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道,“您和他见过面?”
“我现在毕竟管着家。”三姨娘声若蚊蚋,“他是没说什么,我……我能察觉一点罢了。不过,他遮掩得也挺好,想来,也是觉得身份不配,没什么希望。”
若那麻六胆敢兜搭三姨娘,蕙娘自不肯轻饶,杀僧祸那都是轻的。他又不是蕙娘亲娘,兼且走惯江湖,规行矩步也是意料中事。蕙娘点了点头,想要说什么,却彻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待到晚上,把两个孩子接回权家,自己梳洗过了,在灯下坐着时,她亦是难得地恍恍惚惚、愁眉不展。权仲白进屋看了她一会,不免奇道,“回个娘家还回出心事了?”
他在蕙娘身边坐下,以闲聊口吻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蕙娘瞅了他一眼,多少也有些耻于开口,她现时心底的纠结与复杂,甚至远胜从前算计权仲白的时候,哪还有闲心和权仲白唇枪舌剑地耍花枪?
但,看了权仲白一眼,她又改了主意——这样的事,也许她只能和权仲白说了。光是四姨娘改嫁,她写信问文娘意见时,文娘都是满篇的不赞同,这一时兴起的想法,放在她的任何一个友朋跟前,都极为不体面,也许唯独只有权仲白,能理解她的动机吧。
“是我姨娘……”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权仲白交代清楚了。以权仲白的见识,亦是半晌说不上话,半天才道,“你见过这麻六了?果真生得好?居然能让两个姨娘都为他生了心思?别是——”
“回来前我看着他教乔哥破局来着。”蕙娘想到麻六,也是叹了口气,“应该没有使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他本人不到五十岁,风度翩翩、轮廓清俊,一口美髥。谈吐雅致、举止斯文、穿戴精致,是要比那些小门小户的木讷汉子有趣得多。说句实在话,和我——”
她也是和权仲白说脱了,话没出口连忙住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权仲白反道,“没什么不能说的,令尊常年失眠,形容枯槁,说话都费劲。他比不上的人也不少。最重要是你瞧他可有攀附你们家的心思。”
蕙娘闷闷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他怕我得很!乔十七的关系嘛……清辉部的厉害,江湖中人会不晓得?他敢动歪脑筋,除非家业不想要了。”
“这么说,麻六的确没安坏心,和你姨娘间,只怕也是郎情妾意,的确都有一分好感了。”权仲白也沉吟了起来,“这事,确实是不好办啊……”
蕙娘瞅了他一眼,略有些挑衅的意思,“你不是说为人处事,应当自由自在么?这若你换做是我,你会怎么办?”
权仲白没有矫情,“我也会有些为难的。毕竟,这人选是有点不合适。”
他轻轻地叩了叩桌面,又道,“你不妨这么想想,若将来我去得早,家里的烂摊子都解决了,歪哥也顺利袭了国公爵,此时你也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纪。李韧秋也还没有娶妻,那么你心里会动改嫁的念头吗,你又希不希望歪哥支持你呢?”
蕙娘被他问得猛然一怔,扭头望向权仲白时,却见他似笑非笑,灯下容颜如画,虽赏心悦目,却是神色莫测,难以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