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过了二更,还有几位管事赶来,但蕙娘却未与他们相见,只令绿松出去言道,“时间已晚,此时相见动静太大,传扬出去未免不美,有什么话,等会后再说吧。”
虽说此举有把别人的好意往外推的嫌疑,但投效这种事也讲一个心诚,尤其蕙娘现在只是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影响力,而不是给权世敏、权世赟留下自己是个威胁的印象,因此虽然她是求贤若渴,但却还是保持了一个克制的姿态。
这一做法,也得到了权世仁的赞赏,他虽未曾明言,临走时却留了一步,和蕙娘低声道,“我两个兄长,心胸都不阔大,你要小心再小心,明日会上,能别说话,就不要说话了。”
蕙娘欲要谢过他的回护和提点时,权世仁又冲她一笑,竟是没给蕙娘说话的时间,便先出了屋子。
等人都散了以后,绿松自来服侍蕙娘梳洗,她全程一直在外把守,倒是没与闻会议内容,见蕙娘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扰,只等屋子都收拾完,夜已深了,方道,“姑娘,该就寝啦,明儿还得早起呢。”
蕙娘被她一说,这才醒过神来,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知道啦……”
见绿松侧头望着自己,神色宁静而又有几分自然的好奇,想到两人从小也算一起长大,她虽然有隐衷在身,但对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两人把话说开以后,她也卖力为自己向云妈妈传递消息,打着掩护,不然,只怕鸾台会那里,早对自己和权仲白的关系动了疑心。虽说再难得自己的信任,但也还是任劳任怨,不管自己交办了什么事情,都办得尽心尽力,眼看石英一步步超过自己,也是不骄不躁……
她自小得祖父教导,成大事者,虽然也难免‘铁汉柔情’,但大部分时候,在政治角力中,谁更重情,谁便输得更快。在她的生活中,容得下温情、心犬处,实在是少之又少。蕙娘也一贯以为自己一生中,只钟情于自己血亲数人,很多时候,她以为‘多情’是个缺点,一个她本不应拥有的缺点。但她也不是十全十美,对焦勋她尚且心软,对绿松,她也很难将她完全视作一枚棋子。
和权仲白在一起生活久了,人的锐气都要消磨殆尽!
她在心底抱怨了几句,撩起眼皮,打量着绿松的神色,心中权衡、思量了片刻,到底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知道刚才落在最后一位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任管事吗?”绿松道,“同和堂在南边的掌柜之一,我看他年纪虽然不是最大,但威望颇高,很有大将之风,也许日后同和堂分号的正掌柜,可以轮得到他来做呢。”
蕙娘道,“他是云管事的亲弟弟……也是个颇为厉害的人物。”
绿松平时是和云妈妈联系的,她当然能猜到,云管事的身份必定也有些不对。而这些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蕙娘敌人的人,现在和蕙娘却是越走越近,对主子的布置,她心底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疑惑。现在终于听到蕙娘吐口,点破了就中委曲,虽然只是一点□,但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妇面上,已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没有开口,只是听蕙娘往下说。
“我就是有点奇怪,这四兄弟里谁更堪造就,也是一目了然的事吧,就算他们爹看不清楚这个事实,难道同和堂的底下人,看不懂吗?难道……难道别人都一点看不懂……嘿,说起来,同和堂也不缺聪明人啊,这一窝子聪明人,怎么一个个都在谋算着这么傻的事儿。”
见她的声音渐渐小了,绿松想了想,她说,“姑娘您是京城住户,见多识广,恐怕不明白有些人的心思。像我们……从小就是那样长大的,心思相对都单纯一些,有些事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了,虽说是错的,但也得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有些糊涂的人,懒得动脑子,一辈子都不明白的,也有得是呢。”
这已经不是在说同和堂的事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蕙娘神色一动,低声道,“是吗?就算日后明知是错,也难改得过来了吧。”
“水滴石穿,”绿松静静地道,“从前王先生教您:什么事都最怕一个习惯。一旦养成了习惯,再难的武功也练得会,不论是哪门哪户的武学,只要掌握到诀窍,培养起习惯,成就大小,就只在于坚持时间的长短……”
绿松的说话,和三姨娘一样,一直都颇富启发,令蕙娘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但蕙娘已有很久,没听到她和自己唱反调了。
“要抛弃一个旧的习惯,有点痛苦,”蕙娘也是若有所思,“希望建立起新的习惯,没有那么难。”
她看了绿松一眼,轻轻地说,“绿松,你觉得你能把新的习惯,坚持下去吗?”
绿松起身深深万福三次,声音中的喜悦和激动,虽然经过压抑,但依然清晰可见,她轻声道,“效忠于姑娘,并不是我的新习惯,但日后,却会是我唯一的习惯。”
蕙娘不禁微微一笑: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的习惯,但见到绿松如此欢欣、喜悦,她心底,毕竟还是流淌过了一道浅浅的暖流。
“好。”她说,“你先等一等,若我所料不差,过一阵子,应该会有人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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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众人都折腾得挺晚,第二天早会上,所有人都顶着一双熊猫一般的黑眼。权世敏见了,不禁自嘲道,“看来,此事的确棘手,昨晚我是借酒消愁,也不知诸位兄弟,都如何打发时间,又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在座的一个个都是造反钦犯,别看诸人都是一脸养尊处优、挥斥方遒的样子,但个人心里都明白,一旦鸾台会、凤楼谷曝光,等待权家的将会是最凄凉的结局,因此一个盛源号,便立刻把诸人都吓成了惊弓之鸟,权世敏一句话出来,竟无人能应。他环绕诸人,见众人都有几分垂头丧气,便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有几分大将之风,因道,“既然如此,那便先静观其变,若是盛源号真有心在朝鲜安家落户,那,手尾就是再麻烦,也只能——”
他在空中虚虚地斜砍了一下,却没砍出多少士气来:覆灭几个大族的主要人物,绝不是什么轻省活计,一个闹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因此虽然还有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诸人都没什么兴致。就连权世敏自己,话说完了,也不免再叹上一口气。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众人都抬眼望去,见是权世仁发出声音,眼前都是一亮,权生庵道,“世仁,你自小主意多,怎么,是有好点子了?”
权世仁苦笑道,“好点子没有,两败俱伤的点子却有一个,不过,这么操办,不论如何,好歹还是能保住族中基业。就算盛源号在朝鲜生根发芽,凤楼谷也不会陷入危机。”
对这些凤主来说,大秦再好,凤楼谷也是他们的家乡,听闻权世仁此话,众人都是眼前一亮,急道,“快说出来,成不成,大家再商量!”
权世仁便把昨晚蕙娘的想法,几乎是一字不错地照本宣科了一遍,诸位凤主听闻连凤楼谷内的金殿都不用猜,无不精神大振,拊掌笑道,“好计、好计,如此一来,族里基业的危险,可以减到最小了!”
当然,权世敏的脸色就好看不到哪里去了,与其相映成趣的,当然是权世赟那悠然的神色,只是他到底还是扫了蕙娘几眼,眼神中的疑惑,表达得明明白白:以良国公府和他的关系,昨晚蕙娘本该自行上门拜访,和他商量对策,而不是私下和权世仁等人见面——他昨晚可没有喝酒,又能时常以国公府管事的身份到承德这里居住,权世仁等人上门拜访蕙娘这事,瞒得过权世敏,却瞒不过他的。
蕙娘不为所动,只以眼神示意权世赟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权世仁已道,“大哥,不瞒你说,虽然昨日里我已模模糊糊有了这个想法,但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多说。直到昨晚我上门和侄媳妇一番恳谈,半是逼迫、半是命令地,迫她对我承诺,尽量在三年内,把盛源号从朝鲜驱逐出去,这才胆敢提出这个计划。毕竟,儿郎们要是孤悬海外太久,人也野了、心也野了,不大靠着族里了,我们没法节制了——若要冒这样的风险,那么这一计策,依然是不可行的!”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起码还算有个盼头,权世敏神色稍霁,却依然不肯说话。权世仁又道,“还有一点,就是我常也想的,我们的兵,征战经验是有点太少了!虽然时常出门历练,但那都是小打小闹,分散开来劫掠商船……这样的兵,可说是野性太过,真的打起仗来,只怕是不听使唤。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族里缺少将才、帅才,儿郎们的装备可说是举世无双,但打起仗,却未必比得上大秦水师,而且,缺少陆战经验,也是致命的软肋……”
这说得都在点子上,权世敏不免点头道,“你说得也是,我心里为此,也常有些忧虑,但奈何局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是把他们都放出去,除了继续劫掠商船以外,难道还要主动挑衅水师部队吗?这是绝不可行的,只能白白送死而已,说不准,还会连累凤楼谷。再说,你不知道,火器、刀枪,都是要花钱的——”
“火器、刀枪都可以再造,但身经百战的兵士是造不出来的,”权世仁用蕙娘昨晚的说辞,来堵他的嘴。“将才、帅才也是造不出来的。真金不怕火炼,我们的兵需要到战场上去磨练,也许五千人出去,四千人回来,一千人只能埋骨异乡,但这四千人必定已是一支百战之师,这笔买卖,终究还是合算的。”
权世敏还未说话,权生庵已喝道,“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做大事的人,岂能婆婆妈妈,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若真是五千熊兵,能抢不能打,真是有不如无,不如换回一支人数少而凝练的精兵。世仁,你这一番话,倒是让我心里舒坦多了!”
他辈分又高,身份还尊崇,这一番表态,权世敏亦不能不多作考虑,再说,权世仁的这一席话,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他思忖了片刻,便勉强道,“这话说得也不错,只是现在这周围几个藩国,朝鲜不说了,日本那也是个岛国,没什么陆战打,再说,距离大秦也还是太近。难道要他们到南边去打仗?那里天气湿热,恐怕水土不服,枉送了性命!再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奔着打仗去的,要带走多少粮草?多少银两?钱一时是真不凑手吧……”
权世赟扫了蕙娘一眼,神色已有微妙变化,见蕙娘微微点头,他便呵了一声,微微笑着看住权世敏,只不说话。权世敏被他看得不快,正欲发作,偏偏少了几分底气——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不愿答应此事,其实就是因为不想放手兵权,戒不了贪欲。
“这个吗。”权世仁亦是深知权世敏的性子,他又咳嗽了一声,俨然地道,“粮草多带一些也罢了,银两是真的不必带,火器多带点倒真是好的。我看,可以让他们先配合宜春号的行动,在朝鲜海附近,阻击盛源号的商船,顺带能击沉几艘朝鲜王庭的船只也好,这些朝鲜人贱的很,几个耳光胜过千言万语……”
他顿了顿,又道,“当然,在一处海域不能盘桓太久,终究是要上岸补给的。盛源号一天不退出朝鲜,他们就一天不适合在朝鲜补给,我想,他们不妨在那霸补给,然后……往新大陆走一走。”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权世仁补充道,“新大陆盛产金矿,他们五千兵马,只要能抢些金子回来,这一趟就不算白走,即使没有这事,只是好好去做一次生意,也有赚头。更重要的是,我们做的这种事情,是不嫌退路多的,新大陆现在,已有我们炎黄子孙的势力正在发展,我在广州,已听说有人直接从大秦开往美洲,据说若是顺风,两个多月就能到对岸,并不用经过泰西……”
这话一出来,十五个凤主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是权世敏,亦是精神一振,蕙娘看在眼里,不免在心头冷笑数声,面上却也配合地做出震惊之色——她有十足把握,此言一出,权世敏几乎不可能拒绝权世仁的提议。毕竟,除了金钱之外,他更看重的,还是这五千私兵给他带来的权威。
若是五千私兵只是在海上游荡掠夺,消耗族中的积累,虽说是局势所迫,但他权世敏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如今有这么一个明确的航程在,就算五千私兵带不回多少黄金,只要能带回一个新大陆的据点,权世敏在族里,就还有和弟弟争位的资本。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他又拿什么借口来拒绝?就算心底还有些顾虑,但在鸾台会诸凤主跟前,他要再小气下去,为一己私利和全族安危做对,即使保住了私兵,人心尽失,终究也只能和族长位越来越远……
没料到,她盼望了许久的转机,居然是由盛源号这只报喜鸟给带到了她的身边。蕙娘不免在心底微微一笑,又拿眼神安抚了权世赟一下,已开始思忖后几步的布局了。接下来的琐碎谈话,她已无意全神贯注。
果然,权世敏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我看,这么做还是可行的,只是具体人数,还要再斟酌,等我回去以后,问过父亲和长老耆宿们,再做决定吧。”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诸人都无异议,此事,便算是定了下来。权世敏又道,“既然定了此策,那么宜春号这里,可不能掉链子。侄媳妇你这几年要辛苦一点,调动宜春号和盛源号斗争,可不是什么易事,必要时候,我看整个鸾台会都归你差遣倒更便宜些——不管怎么说,你的这枚凤主印,我看也到收回来的时候了。”
居然是毫不停歇,刚做出让步,这里又惦记上了权世赟手里的权力,开始捧蕙娘和他打对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