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这事,在京城中的确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是入阁的要紧关头,吴尚书总也有几个政敌的,就是一般人并不争相传颂,他的政敌都不会坐视这么大好的机会被错过,再说,这事儿,怎么说吧,的确也挺耸动的。不到两天,全京城人都晓得,原来吴家还有一双儿女流落在外,儿子且不说他了,女儿就是西城颇有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了,还稳稳地占着花魁之位的小金枝……
**并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事,必须一掷千金才能一亲芳泽的名妓那只存在于话本里,凡是挂牌接客的婊.子,价钱都不会贵得离谱,二两银子、三两银子一夜就能睡了,小金枝出道年限又长,北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尝过她的滋味,有些无聊浪荡子便自以‘睡过吴家女’为自豪,四处夸口,虽说小金枝自传言出来那一天已不接客了,但她所在的窑子,生意也比往常好了数倍。
虽说蕙娘在家守孝,理论上来说,众人没有什么大事,也不会随意和她接触,但这件事到底是瞒不过有心人的耳目,桂少奶奶给她送了一筐子辣椒,多少有些笑话的意思——这是她捉狭处,现在桂含沁没有职司,她多少有些坐山观虎斗,看戏不怕台高的心态。王尚书却遣人来问了原委:他也是入阁的有力人选,只是看皇上心意,恐怕要排到吴尚书之后,这入阁时间即使只差了一天,日后登位首辅的顺序就算是排定了。忽然得了机会,能够延缓吴尚书入阁的脚步,王尚书自然是乐见其成,派人来问这个,多少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一点善意。
至于别人,虽则各有猜度,但倒也都猜度不到蕙娘跟前来,只有封子绣约了权仲白出去说话:这件事,权神医知道以后也没臧否什么,就说了一句,“吴家现在待字闺中的女儿,也还有七八个吧,倒是耽搁了她们。”
没有人愿娶婊.子的姐妹为妻的,即使只是传闻,一般人家也丢不起这个脸,尤其是在京里,没话柄都要给你制造出话柄来,更何况这还是有话柄呢?之前牛家少奶奶吴兴嘉,抛头露面地走过几千里路到岭南去,据说吴家的几个亲家,都已经颇有微辞,现在再闹了这么一出,几年内谁愿意和吴家提亲事啊?就是珍重女儿的,都不乐于把女儿给嫁进吴家,更别说来聘吴家女了。而男丁还可等到风头过去以后再说亲,这女眷么,一旦过了二十岁,就是要结亲,也说不进地位相当的人家了。
“不能把吴鹤踩下来,说不得只好给他们添点堵了。”蕙娘若无其事地道,“他们图谋老爷子的棺材本,这可是伤筋动骨的事,我也让他们伤筋动骨一番,不算心狠吧?”
在官场,靠的就是亲朋好友,姻亲之间互相呼应,是一股很大的助力,吴家在亲事上吃了亏,难免就有些势弱,和这几年来四处结亲,大有再起之势的王家比,也许现在还觉不出来,但五年后、十年后,当王家和亲家的情分渐渐积累深厚以后,吴家和王家之间的差距,就表现得出来了。
两家之间,旧怨未消又添新仇,想要化干戈为玉帛,几乎已无可能,既然如此,只有竭尽全力地互相踩低了。权仲白看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对蕙娘的做法,并未持批评态度,感慨了一句也就放下了。封子绣来寻他时,他还对封锦说,“李晟有话想说,大可以自己和我开口。吴家这一次多少也是咎由自取,倒是怨不得焦氏心狠。”
“正是因为这话不好开口,所以才让我来说呗。”封锦苦笑了一下,低声冲权仲白抱怨,“才回来就被抓着出苦役,李晟真是越来越不懂得体恤臣下了——”
他又叹了口气,方才正经道,“吴家那样做事,被人打脸也只能说是技不如人,但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吴鹤焦头烂额、威严扫地,皇上就是要扶他入阁,都有些勉强。他不能入阁,耽搁的就是王尚书,这样再闹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皇上已令人私下训斥过吴家,也让我和你们打个招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事态不能再扩大下去了。”
蕙娘本也没打算再继续出招,这一点,权仲白心里是有数的,但他撇了撇嘴,却没有说话,见封子绣露出疑问之色,方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个传话的,本来过来之前,她已经料得你们的意思了,也让我问你一句:盛源号偷进朝鲜,这是什么意思,人走茶凉,皇上一句话不说,难免寒了宜春号的心。”
这件事,宜春号已经透过一些亲近的官员向朝廷发声了,只是朝廷一直装聋作哑没给个回音,这回封子绣也是有备而来,因从容道,“皇上意思,两家在国内争斗,在国外却不妨相互合作,朝鲜、日本、俄罗斯,甚至是再往西边,黄沙瀚海背后的那些国家,都可以进去办分号么。现在这个局面,和从前不同了,那些欧洲人,成天过来做生意,来赚我们的钱,甚至是打我们封土的主意,我们也该开开眼,看看海外局势,究竟是什么样子了。”
见权仲白欲要说话,他又道,“也别提出使了,实话说了吧,朝廷现在没钱花在这上头……只好走走曲线,从票号上想点办法,这是彼此两利的事,你也让女公子好好想想……”
权仲白动了动唇,没有作声,封子绣又道,“本来,皇上是想亲自和女公子谈谈的,但听说女公子前日去承德了——”
“不去承德,这事平息得下来吗?”权仲白冷冷地说,“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摆弄到承德去的,为了这事,今年同仁堂的会,都挪了个地方。”
只这一句话,便可看出权仲白虽然言语带刺、态度冷淡,但始终还是顾全大局,体谅皇上难处的。封锦顿时露出感动之色,低声道,“也是为难子殷你了,为这事,没少受女公子的气吧?你放心,这事,算李晟欠你一个情。”
也不知何时,权仲白惧内的名声在小圈子内已经广为流传,似乎人人都默认他和清蕙之间,是清蕙做主。权仲白也不否认,沉吟片刻,只道,“好吧,我也不瞒你,宜春号对盛源号进朝鲜特别敏感,其实也是因为同仁堂的关系。这处生意是我们家长久以来的财源,为什么做得这样好?和东北那批药材质优价廉是有一定关系的。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盛源号进朝鲜,我们家心里是不高兴的。他们要去日本,我们倒可以合作,但朝鲜这里,要进人也只能是宜春号进去。”
大家大族,私底下都有些龌龊事,这话,权仲白不适合直接和皇帝说,但和封锦说却并无不可。反正朝鲜药材也是药材,东三省药材也是药材,权家在哪里采药关朝廷什么事?这损伤的是朝鲜王庭的利益——朝鲜王室就指着和皇家的药材贸易获利呢。当然,要是闹到台面上,皇上也得做出点表示,不能寒了藩国的心么。
封锦先还笑道,“你和王家大少爷,也算是连襟了——”
“王家是王家,盛源号是盛源号。”权仲白面沉如水,摇头道,“子绣,这件事你都要推三阻四,太没义气了吧?”
盛源号不去朝鲜,还可以去日本嘛,大不了还有南洋那么多国家。既然权仲白、蕙娘夫妻在吴家事上先表现出了诚意,这件事封锦也不大放在心上,沉吟片刻,便道,“好,日本的市场,毕竟是比朝鲜大得多,盛源号进朝鲜,我心里也是存了把日本让给你们的心。既然子殷你自有打算,那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权仲白这才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对封锦道,“好——不瞒你说,我来时也是悬着心呢,这下不怕不能和她交代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封锦笑道,“家有猛虎呀……”
“别提这个了。”权仲白露出不堪回首之色,摆了摆手,又道,“对了,这件事,你们暂且先别动作,等她回来了,让我给她献献美得了,不然,我怕她又怪我随意干涉宜春号的运作。”
封锦满口答应,“成,那我先只告诉李晟,等女公子回来,让李晟和她说——”
他冲权仲白挤了挤眼睛,又笑道,“到时候,一定把你据理力争的风采,告诉给女公子知道……”
权仲白举起酒杯微微一笑,对封锦话里的调侃,只当没有听到。
此事已了,两人便放下心事,随口闲谈,权仲白问了封绫好,封锦道,“她现在恢复得很不错,要比从前都快活些。现在两夫妻正为开枝散叶努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好消息,她年纪毕竟也不小了。”
权仲白笑道,“三十五岁之前,都还是正当龄,不急,不急。”
封锦抿唇一笑,也道,“我现在是看开了,世事无常,一切都随缘吧。有没有,什么要紧?说不定有了子嗣,人心变化,原本的安乐也都没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权仲白便着意看了封锦一眼,封锦点了点头,低声道,“皇次子这一次生病,皇上心里是有怀疑的,虽然面上不说,但背地里令我彻查那太医的家底,你也知道,现在官宦人家有什么疾病,都是请太医上门的。杨阁老和这一位,难免也有所来往。”
看来,君臣相得没有几年,随着□势的变化,已经变成了君臣相疑。皇上猜疑杨阁老,杨阁老心里何尝不猜疑皇上……
权仲白摊了摊手,不假思索地道,“你也别来问我,早就说过了,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不可能有个准确的回答。杨家虽然和我们家也有亲戚,但亲戚关系,在这种事上也不大顶用。政治看法不同,那就是两派。你要较真的话,孙家、桂家和杨家,不也有亲戚么?”
他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封锦倒是无话可说,而良国公府这些年来,也的确严守政治中立,并不太往夺嫡的事情中掺和,因此权仲白这话,也是说得为辣气壮,封锦沉默了一会,便道,“你说得对,孙家、桂家、杨家之所以分为两侧,我看倒不像是李晟说的那样,两面下注,这几户人家的政见,确实存在分歧。”
他面上掠过一丝忧色,低声道,“若只是两面下注,那倒也罢了,为的不过都是富贵罢了。要是政见有所分歧,这夺嫡之争,可就没那么容易落幕啦。”
他身为皇帝宠臣心腹,只要皇帝还在,失宠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说起来,孙家、杨家也都欠他大大小小几个人情,往后的日子,争斗再激烈,波及他的可能性也并不大。但封锦神色中的忧虑,却是货真价实,权仲白不免奇道,“你是害怕重演神宗故事,恐怕从此以往,朝廷党争激烈,最终危及国事?”
“不止如此。”封锦摇着头叹了口气,“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可现在江南一带,富贵繁华到了极处,已经没有多少人种地了,几乎大半个江南都在做工,这些大商家太有钱了。盛源号、宜春号乃至夺天工,在朝廷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喉舌。眼下似乎还看不出什么,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这些商宦人家,对朝政的影响只怕会越来越大,商人逐利,长此以往,并不是好事。”
他顿了顿,又道,“可地丁合一,动作太大,为了不剥夺民力,只能用商税贴补。李晟也许还不觉得,但我有时也认为,反对地丁合一,是有道理的,现在江南浮动的民力,正好可以填补西北的耕民空缺不假,可南北土地肥力不同,南边土地都拿去办工厂,还有谁来种地?万一那什么纺织机、蒸汽机又有新作,被淘汰出来的民夫又往哪里去讨生活……这几年来,国朝的脚步,迈得太大了。繁华之下,掩藏了太多东西……万幸那一位还隔了千山万水,若是他已经把近海航线走通,三十年、四十年以后……”
他不敢再往下说了,略有几分自失地一笑,“唉,和子殷你说这些,也是白费唇舌,你不耐俗务,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这些事,也不够精通。我想见女公子,也是因为这份忧虑,女公子对国家经济认识有独到之处,对眼下的局面,也许有她的看法。”
权仲白道,“你现在想见她,可不是时候,就是你到了承德,她也未必会见你。因为朝廷偏心盛源号,又对吴家的事有所偏袒,现在她口中,可吐不出什么象牙来。”
封锦扑哧一乐,指着权仲白道,“子殷,你——你这不是拐着弯儿,诽谤你们家的山大王……”
权仲白笑吟吟地举起茶杯,“烦心事,理会那样多做什么?子绣,我也劝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这个身份,不好太牵扯政治的!我们家山大王就是要谈经济,也不会和你谈,和你谈,那是害了你——”
便把话题拉开,和封锦说起了风花雪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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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仲白并没有说谎,权家的山大王此时的确正在承德,国公府在承德是有一座别院的,少夫人到了当地,自然而然,要在别院中落脚。但他倒是有句话不尽不实:蕙娘现在的心情并不算太差,甚至还可以说是相当的明媚。她穿上了久违的男装,在权世赟身边落座,正用眼神和鱼贯而入的同仁堂管事们打着招呼,口中还道,“都是老熟人呀,看来,我倒是白怕生了。”
的确,不论是鸾台会的十五凤主,还是权生庵、权世赟、权世贡,对她来说,都并不算陌生人了。至于他们之间是否相熟,蕙娘倒看不出来。众人都用眼神打过了招呼,权世贡一声威严的咳嗽,便宣告了鸾台会庚子年例会的开始。
“这几年来,局势并不太好。”权世贡头一句便把例会的基调给定了下来。“可以说是失大于得,有些人,是要做个检讨的。”
蕙娘不免拿眼角余光去看权世赟——
对着自家兄弟赤.裸.裸.的出招,权世赟就是城府再深,眼角也不免猛跳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