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得了您的吩咐,奴婢便令人守在巷口,其实只过得一会,便见桂三爷照旧上马出来,面上神色,有些怏怏不乐。”石英看了权仲白一眼,把声音给放低了,却到底还是没能逃过权仲白的耳朵。他本来在屋内一角坐着整医案,听见石英此语,便站起身来白了两人一眼,走出了屋子。
他这一走,石英就要活泼得多了,声量也大了些,“他这一走,我们便令人扮了个闲汉过去兜搭,不多时便打探明白了,那条巷子里住的都是商贾人家,泰半是拖家带口地住在那里的。只有一个姑娘,带了两个健仆单身独居,她哥哥在外地做事,得了闲经常回来看她。”
蕙娘不禁微笑道,“哦,原来还是外宅嘛,只不是桂三爷的外宅罢了。我记得这是桂三爷第一次进京吧?他上哪惹的风流债?”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啦,”石英低声道,“因这事牵扯到了许家,奴婢也不敢怠慢,亲自到巷口去守了几天——”
见蕙娘赞许地望了她一眼,石英有些不好意思,她垂下头,轻轻地说,“就撞见了那姑娘出了一次门——我没认出来,可我家那口子当时陪我来着,他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从前他年岁还小,跟着二少爷当药童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来着,那就是许家的小姐!前些年说去世的一位,当时许家和范家本来定了亲,后来她没了,倒是妹妹嫁过去了——”
“哦,是她们家那个姑奶奶给顶上了。”蕙娘也想起来了,她不免微微一笑,“有意思,虽说谁家宅门后头,没些个这样的事。但许家的故事,也的确是好有趣。”
石英也是宅门里历练出来的人,在这些事情上头,哪有个不懂的,因道,“可不是呢?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没准就是现在的范家少奶奶,撺掇着许小姐私奔的也未必。现在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富户少奶奶,一个幽居在那样的地儿,打扮得也朴素,真是天壤之别了。虽是姐妹,又哪有和咱们家这样和睦的,互相算计争斗的,也多了去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要真是范家少奶奶做的,她也算是留了点情面了。”蕙娘淡淡地道,“起码,现在许姑娘不是还活着呢吗?要是心狠一点,有些事还真很难说呢……这里撺掇她逃婚,那里倒手把她给卖了,私奔过的女孩儿,肯定触犯了家法,为了家声着想,还不就是个死字。人心脏起来可没有尽头呢,这点事就算是真的,也当不了什么。”
“您别说,没准这事儿还真就是这么着……”石英道,“总之呀,这许姑娘现在官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按她在这胡同里凭屋居住的年限来看,她回京城,也就是这三四年间的事。想来是先上外地躲过了风头,两三年后再回来的。”
她弯了弯眼睛,有几分得意之情,“我就给宜春号去了个口信,让他们想想三四年前,西北那一带桂三少的动向,您也知道,那帮票号掌柜都是当地的一霸,人脉广着呢,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们?这稍一打听我就给问出来了,那时候,桂三少人在西安,可老往扶风县跑,好像还带了人,送什么亲眷去过扶风。——我打听得许姑娘现在化名姓崔,便让宜春号查查总账,看看扶风分号有什么线索……”
各地分号的账簿,都要汇总到京城和山西两地。石英说声查账,何等方便?辛苦的反正也是宜春号的帐房,蕙娘笑道,“我猜猜,你定是寻到线索了?”
石英得意地眯起眼,“可不是?说来也巧,宜春号京城总号一个掌柜,就是从西北调来的,他说三四年前那边路上不太平,野匪很多,众人也不敢带现银,连花票都不敢拿,都走我们票号的汇兑。就从汇兑入手,查了几日倒是找出来了——那一带的确是有个姓崔的人家,按季都有从京城汇去的银两得。再往京城这里一查,什么都明白了,虽说这来办事的不是本人,可论人面,谁也比不过咱们票号的掌柜广。我一说掌柜的就明白了,那是崔子秀的心腹管家……崔子秀年年都往他老家打银子呢!”
崔子秀?
蕙娘也有点吃惊——难怪石英这么兴奋了,京城的几大戏班子,唱功各有优劣,可谁也没法否认,生角最出色的那准是崔子秀了。一般戏班子总是旦角出彩,生角竞争极为激烈,走红不过两三年罢了。可崔子秀却是红了足足将近十年,看来也大有继续红下去的意思。他在京城人心中的地位,不比红旦角们低,也许反而还要更高的。这么个大红人,私底下却拐走了平国公的闺女,还给不动声色地安置在京城里,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恐怕连皇帝都能听说这桩新鲜事儿!
不过,崔子秀本领不小啊,一般的戏子,都是依附于达官贵人为生,哪来的本事把人搓弄回西北,再送回来?他起码要有一两个极为忠心的下人,才能妥帖地把这事给办了。更别说当时平国公府的人肯定满世界搜捕许姑娘,他们能出得了城,都算是极有本事了……
蕙娘忽然就想起了云妈妈口中的香雾部——香雾部的人员构成,主要是以各府的下人为主,但这些消息总是要汇总到某个人手上,再往鸾台会权世赟手上转送的,毕竟府里下人偶然出去次把还好,有谁天天往外跑,那是要招惹议论的。要说还有什么人能出入各府,方便地和三教九流打交道都不至于招惹疑心……除了货郎以外,怕也就只有戏子了吧。
当然,比起货郎,戏子又多了一重优势——像崔子秀这样的名角,从前太后在的时候,经常是能被叫进宫中献艺的……
蕙娘沉吟了片刻,便皱眉道,“难怪桂少奶奶犯嘀咕呢,桂三少要和这位许姑娘牵扯上了联系,以后若被人误会是他拐带走了人家的小姐,桂家名声岂不要大坏了?这件事与我们倒没什么关系,你可不要胡乱传话,万一传扬出去坏了许家的颜面,这就是平白结仇了。”
石英也知道轻重厉害,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又和蕙娘说了些家里起居的琐事,见权仲白走回屋里,蕙娘也收敛了笑容,便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权仲白先未曾说话,等石英走了,才道,“是什么事啊?”
蕙娘便把话转告给他,又说,“你想知道就留下来么,还要我费一番唇舌。”
“这件事桂皮倒是和我说过了。”权仲白听了也不大吃惊,他说,“我要是留下来,难免又要和你口角一番,不然,人家反而觉得我有古怪呢。”
这倒的确如此,按权仲白的人品,没有特别的理由,是不会赞成蕙娘这样去刺探人家的**的。他要能安然留下来旁听,石英必定引以为奇,她要说漏了嘴,没准就能引起权家各长辈们的注意。所以他不但要走,还要走得很不高兴,才算是符合他的做派。蕙娘不觉叹了口气,道,“这是自己家呢、处处都要小心,在哪里能放松一刻?你要演戏,我要演戏……”
一边说,她一边就不由双手捂住了脸,过得一会,才放下来。权仲白没接这个话茬,见她回复正常了,便沉吟着道,“我听桂皮说了以后,也在想这个崔子秀,他会不会就是鸾台会里的人呢?要这样说,他拐骗许于翘,居心就有点不良了。没准,这也是会里的一招暗棋?”
蕙娘不屑道,“一个庶女而已,能激起什么风浪。许家都给她出过殡了,就是有什么隐患,人都死了还怕什么。鸾台会不至于这么没眼界吧?我看,这件事倒像是他自把自为,若他真是鸾台会里人,做出这样的事还能安然无恙,可能在会里地位也不会低。我就不明白,他老家怎么会在西北,而不是东北呢?”
“鸾台会做到今天,也不可能都是东北的老班底吧。”权仲白道,“老爷子也是会听戏的人,你不知道要教出崔子秀这么一个生角要有多难?这也容不得他们挑挑拣拣,只能是在现有的人里找了么。但你说得不错,崔子秀因能时常进宫,甚至可以和后宫宫人毫无顾忌地说话,他在鸾台会里的地位是不会低的。只是,该如何确定他是否属于香雾部呢?”
蕙娘侧着头想了一会,忽地莞尔一笑,道,“猜来猜去肯定是不成的,我看这样吧……不如我们直接去问?”
“问谁,权世赟?”权仲白吃了一惊,“过了明路,你就是问得了,崔子秀能发挥什么作用?”
“谁说要问权世赟了?”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桂含沁夫妇不是和我们约定,要伺机对付鸾台会么。虽然现在会里动作减少,他们感到的压力也小了,但能给鸾台会添堵,他们何乐而不为?桂三爷绕着你说的那个许于翘打转,对她的事肯定所知甚详。难道就品不出不对?这件事,问桂家是最好的,只是一般人抹不开面子罢了。我是不要脸的,倒没这个顾虑。”
说着,真的令人去请桂少奶奶来说话。权仲白只好回避去了外头,桂少奶奶来了,蕙娘便开门见山地问,“崔子秀是否鸾台会的一份子。”
这一问,等于就是承认了自己背着桂家去打探桂三爷的事,一般人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的,蕙娘却是行若无事。桂少奶奶倒被她搞得很无奈,摇头道,“嫂子,您怎么说也遮掩一下嘛……”
“要是我漏了这么一句口风,难道你就不会打听了?”蕙娘道,“你也是的,嘴就这么不严实?以后还是要改呢。”
“我这不是在广州咨要和三哥把话说开,我们还是弟弟、弟媳呢,也开不了这个口。”
蕙娘道,“你二嫂子就不说什么?”
桂少奶奶扮了个鬼脸,“二哥二嫂可不知道这事,知道了是必要说他的。要不是你告诉我,我也不知他竟真找到了许姑娘,等我回去以后和嫂子商量着,先把他打发回西北再说吧。”
两人都有事,匆匆一晤也就分手了,桂少奶奶握着蕙娘的手,还交代呢,“要是崔子秀那边,你有了什么突破,或者需要帮手,只管打个招呼。现在虽然一切平息了,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蕙娘自然做出保证,等桂少奶奶告辞以后,她又跑去前院找权仲白,一进门就高声道,“咱们在冲粹园里办个小宴吧?请个戏班子来,大家乐一乐。”
说着,自己不禁也是一笑。
权仲白正收拾药箱子,面色很有几分凝重,见她兴冲冲地进来,倒是一怔,他没接蕙娘的话茬,反而道,“才要进去找你呢……你出来了就一起走吧——刚才你们家里送信来,老爷子怕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