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十恶不赦,其实这十恶罪也有等级。好比一等大罪谋反,一般都要搞株连。范围大小看帝王的需要,如牛德宝谋反,那起码三代内是跑不掉男丁处死女眷发卖的结果。若是恶逆、不道之罪,牛德宝将军犯了事,下狱的也就是他一人而已,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民不举官不究,哪管他忤逆父母烧杀抢掠,朝廷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而这“暗养私兵、里通外国”,算不上是谋反——在牛家没有搜出什么违制的东西如龙袍等,但应该也能算得上一个谋叛了。这亦是十恶中的大罪,这种案子,大理寺断不了,得要皇上亲自指定主审断案。这个主审官,实际上也就是皇帝意志的体现。
几乎是在案发的当天,整个京师都为之轰动,许多低层官员甚至拒绝相信这个事实,非得要到邸报明发,历数牛家罪证时,方才大骇惊呼。地方上不少牛家一系的将领,亦立刻惶惶不可终日,宣德边关也迎来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牛家虽然几乎合家回来,参与太后的百日祭,但牛德宝毕竟是为宣德留下了他的长子掌握大局。牛少将军亦是个有气性的,率领手下亲兵,差些就要叛出宣德,让邸报上明言的罪名成真。
宣德距离京城不远,也算是边关重镇,守将叛关那是多大的事?好在宣德守官没有跟着他胡闹,双方对峙时,周围守军也飞马赶到,牛少将军最终不得不束手就擒,和全家人一道做了阶下囚,当即就被快马送进京中受审。至于宣德这里空缺的职位,皇上自然已有了决断。
这番对付牛家的举动,显然是经过周密策划、仔细酝酿,皇上对牛家的指控显得非常严厉,却又十分含糊。在邸报中写明其‘暗卖军火、里通外国,与北戎达延汗诸部勾连为奸图谋不轨。意指东宫、中宫,戕害忠良,危及嫡后元子,居心叵测,有操、莽之志’。这里不但是把倒卖军火的事算在牛家头上,而且还直接把废后废太子的黑锅给推了过去,倒是给太子退位之事,找了个极好的理由。
后宫密事,牵扯到皇家颜面,一般是不明言记载的。皇上这次压根就不肯说明原委,诸臣下也只好乱猜,都猜是太后阴谋陷害皇后、东宫,东窗事发后惊吓致死,因此皇上才会这么不给母族留颜面,才过百日,便将牛家合家下狱。——合着这是拨乱反正的意思,紧跟着,应该就是要复立太子了!
元后嫡长子,那是国之元子,国家的正统,太子若能复立,朝中压根就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相反,还会有一群拥护正统的士大夫大唱赞歌,一时间群情兴奋,都等着皇上的后续行动,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只是指定杨阁老主审、王尚书、封统领副审,誓要把牛家案情审清查明,查个水落石出。
杨阁老和王尚书那都是干实事的能臣,一天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操心,实际上真正的主审官还是封锦,但把这两人拉过来做噱头,也可见皇上的决心之坚定了。封锦又岂敢怠慢?不到一个月功夫,人证物证陆续都拉了出来,可谓是一环扣一环,证据分明,令人几无辩驳的余地。
首先他拿出来的证据是数份账本,均有焦黑痕迹,全是从火器作坊里,那些同牛家有隐秘联系的师傅家中收到的,记载了历年来私造火器的明细。这本帐和火器作坊自己的帐,都是对得上的。事实俱在,压根无法伪造。
其次,从牛家私兵手中收来的火铳,虽也都是高级货色,但显然数目和这几本帐里的数字是合不上的。这时封锦揭出一个惊天秘密:历年来罗春部之所以越打越强,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有火铳,而且,是大秦能工巧匠才能制造的高级火铳。朝野间顿时就是一片轰动,众人很自然地便能联想到,牛家把这些多余的火铳做了什么用处。
抓走私,一般也就是抓到这种地步了,想要人赃并获难度是大了点。封锦紧跟着又指出,牛家这些账本,虽然记账方式不一,但在时间上都是极为统一的,都是在承平八年废太子后停止记账。而事实上,在承平八年以后,西疆战事也日趋平稳,罗春对迎娶福寿公主,忽然也变得非常热心。
再次,他还召集各地老帐房,由这几本账倒算出了一本总账,以这些年来偷产的规模,扣除消耗和国内小规模的流通以外,推论出了最终走私向境外的火铳数目,最重要的,还有火药弹的大致数目。
都知道罗春手底有两万帐亦兵亦民的手下,燕云卫估算,其中精兵数目应该在五千人左右,假使要给五千人配备可以齐射两轮的火枪,那就要万柄左右,一年消耗的火药弹,亦是庞大的数字。以此为线索,燕云卫又揪出了三家和牛家有往来的火器作坊,果然发觉了不利于牛家的蛛丝马迹。只是燕云卫威名过甚,这些人有的已畏罪身亡,因此没有直接的人证。而扣除了这些数目以后,余下的火铳,大约在四千柄左右,足以装备两千人的队伍齐射两轮,把标准放宽一点,装弹兵动作慢——那也可以容纳得下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账本数据严丝合缝,调查结果公布至此,想为牛家辩驳的人,也已经缺乏论据。紧接着封锦请出桂家两位少将军,请他们详述在境外那场私斗,桂少将军指出,牛家豢养私兵人数众多,这些兵没有官饷,出入时一味护卫帅旗,飞扬跋扈为恶无数,这几年来人数也是越来越多。那场私斗参与者除了官兵以外,还有七百私兵,而且个个手中都有火铳,所以桂家兵才吃了个小亏,扔下了三十余条人命。
此事在朝中早有传说,有些玄乎一点的,都说牛家是数千人大军出动去欺负桂家,桂家最后只说了七百人,好些人还嫌不过瘾,直呼桂家没说实话。不过,最终被清点关押出来的,也不过只有五百私兵,牛家人几经刑讯也都咬死了这个数目。到底有多少人,余下人去了哪里,一律坚称冤枉。宣德当地官兵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也很谨慎,个个闪烁其词,有的前言不搭后语,尽管他们和牛德宝朝夕相处了数年之久,但好像谁都没有注意过他身边还有些私兵——这些连吃空额的人头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老兵油子们,忽然就不能分辨私兵和官兵之间的区别了。
眼看有人要犯嘀咕了,封锦紧跟着又公布了一项证据:牛家在两广一带,一直秘密开采私矿牟利,为当地官军发觉后,双方‘鏖战良久’,贼子自知不敌,便炸毁矿道,许多人死在爆炸中,也有不少人从后山逃逸。十余名逃兵已被捉到,现在押往京城的路上。
当这些操着一口河南口音,一脸好勇斗狠的大兵被带到牛家人跟前,清楚无误地指认出牛家人时,牛德宝将军业已崩溃,当晚就想在牢中咬舌自尽,虽被救下,但舌头已断,此后怕是再不能说话了。
除了那五百人以外,剩下那些私兵平时都藏在哪里,似乎已不是问题,证据摆到这里,牛家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个全都签字画押,认了谋叛罪名。三位主审将案卷封存上缴,听从圣裁——这种事内阁都没法做主,这个案子就是皇上办出来的,最后怎么处置,还真是只能由皇上来决定。
到这个时候,宫廷里的事,对蕙娘等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了。上等人家,或多或少都有收到一点风声:听说,真正触怒皇上的,还不是以上这些罪名,真正大逆不道的不赦大罪,是被皇上硬给压下来了。听说,还和牛家在南边开采的那个私矿有关……
一般的上等人家,也就听说到这里了。蕙娘这里收到的消息要完备一些,基本是还原了当时的真相:据说那天上午,皇上是令人去太后宫中取石珠的,太后也不以为意,开库房取来,自己过了目,就往皇上那里送了。
根据给皇上跑腿这小中人的说法,太后当时看了石珠以后,神色有些古怪,但他也是没有留意。而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则是如此交代:“太后娘娘午饭也没吃好,一直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半下午,忽然大叫了一声,喊道‘坏了!’紧跟着,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蕙娘听着,都无话可说了——虽不知牛太后在想些什么,但这……这分明是要把皇上的最后一丝怀疑给坐实么。对付牛家,果然只在对付皇上的疑心,牛家本身,还真是不堪一击,都没什么好说的了……
至于这坏了,是坏了什么,蕙娘却是从香雾部那里收到的消息。云妈妈告诉她,“这石珠是拿红绳穿的,据说原本排得紧密,太后娘娘再送过去的时候,却松了一点,能挤出一点空位来。稍微排紧一点就看出来了,这空出来的,就是一枚石珠的空档……”
就算皇上原本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在牛太后去世以后,回去再仔细想想,还能错过这个破绽吗?进上的东西,有时是要有详细的描述留档的……就是查不到档了,这怀疑的种子种下去了,皇上要不胡思乱想,他也就不是皇上了。
再说,这害人的珠串,是牛家开采出来,牛家安排送进宫里,也是牛家人想送给太子,眼看事有不偕,又被牛家人主动要回去的。就在皇上忽然莫名感染了肺痨以后,回去找,它还少了一颗……
“皇上这一次对牛家这么赶尽杀绝,恐怕根本原因,还在这事上。”蕙娘同良国公等长辈谈起来,也有几分感慨,“不知是哪家人这么有本事,背地里安排这一招!当时不觉得,如今对了景,真是比封喉的毒药都毒,倒是一下就把牛家给整得不能翻身了……”
“皇上也是有些恼羞成怒了,只怕觉得牛家一直都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权世赟的胡须动了一动,沉稳地道,“至于这背后是哪户人家,我看,多半还是孙家居多了。以他们家在宫中的底蕴,要开库房动点手脚,应是不难。——也真是机关算尽,这样精妙的一着,我们就根本没有想到。”
“我们会里和牛家,究竟也不是生死大敌。”蕙娘反而叹了一口气,“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牛贵妃就算能够自保,也不会再有什么声音了,只怕后宫中,又要迎来宁妃一家独大的局面啦。”
“侄媳妇这话有点想当然了。”权世赟反而笑了,“白贵人、牛贤嫔,一个个都对宁妃虎视眈眈呢,后宫中的风云,就算少了牛贵妃,难道就不热闹了?这些妃嫔都有皇子,往后十年,内宫的热闹,肯定是少不了的。”
蕙娘哪里真的就想不透这点了,不过是为了给权世赟创造机会,让他多教育自己几句罢了。她忙做低头受教状,几句话将权世赟面上笑意说得更浓,方才又道,“我只是不解,这先抬爵再下狱,是什么意思呢?让牛德宝进京,借口多得是。封爵、升职之前要面圣谈心,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李晟此人,别看施政还算宽和,其实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良国公沉声道,“他以为牛家人愚弄了他,便也要以牙还牙,让牛家人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这是一重,还有一重,多少也是要做些粉饰功夫,有此一封,日后要怨他对母族无情,母后尸骨未寒便整治母族。他也有话说了——本来也是要优待的,奈何事发突然……”
这亦是皇帝处事老道把稳之处,众人均点头不语。权夫人半晌道,“牛家的结果,迟迟不能出来,只怕圣心还是难决。牛德宝一家是难以保住了,镇远侯一家如何,还要看皇上对皇次子有什么安排。”
复立太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废太子才十四岁,就已经是十分多病,身边现在都离不得医生,孱弱得不成样子。皇次子、皇三子,暂时还都是储位的热门人选,若把牛家扫平,只怕皇三子背后的势力,又要让皇上睡不着觉了……把镇远侯打回原形,保住牛贵妃的位置,皇次子起码在宫里也还有个容僧地……
但皇上的决断,到底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此案审理时间颇长,到承平十二年二月才算是把牛家罪名厘清,四月里他亲拟旨意,给牛家安排了颇为严酷的刑罚:牛德宝谋叛,罪无可赦,即时腰斩弃市。镇远侯为共犯,按理同罪,因为勋旧之后免死,夺爵抄家回原籍看管居住。牛德宝一房男丁处死,女眷没入官中,流放至岭南与有功兵丁为奴。牛族内按与牛德宝亲等株连减等为罪,出五服者不罪。
其余涉案人等,一律枭首示众,案发当时已死者掘坟鞭尸,弃于乱葬岗中为野狗吃食。至于牛贵妃,等着她的也不是什么好结果,因‘狐媚贪婪、奢侈狠毒、野心夺位、瞒骗皇帝,阴取宫人族妹子为己子教养’,令其自缢以谢,皇次子则归其母牛贤嫔教养。
此案不论是牵扯范围之广,还是处理手段之严酷,都可堪称是数十年一遇的奇案、大案。起码在承平年间,可算得上是第一要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