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河东节度使,单于大都护,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来使告捷
当远自数千里之外的安北牙帐城传来的捷报,经过朔方最终抵达长安之际,京城上下难免又是一阵轩然大波。太子妃韦氏因为太子李亨自请离婚,如今已经堕发进入尼寺修行,下场竟是和当初的太子妃薛氏惊人相似。而因为这一系列事件,韦坚的几个弟弟,并韦氏族人若干,皆被贬岭南恶处,韦坚自己从最初贬缙云太守,再贬江夏员外别驾,又流配岭南临封郡。而已经请罢相封太子少师的李适之也同样难以自保,竟是出为宜春太守。
在此次由吉温构陷杜士仪作为开端,牵出了一系列事件,最终竟是从塞外到京师,局势动荡复杂的程度,让每一个人都不禁为之战栗。
对着那一份妙笔生花的奏捷书,李隆基却没有太多喜色。回纥固然大败,可骨力裴罗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让他意外的,是杜士仪留守安北牙帐城,并未亲自出征,请功也只是为郭子仪等部将。不过大捷之际,追究此事却未免煞风景。杜士仪如今节度两镇,爵封国公,甚至兼同中书门下三品,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若不是看到如今东宫太子李亨的羽翼全数断折,李林甫声势太盛,一想到杜士仪在河东的声望,李隆基很难不生出某种心思。
此仗大胜,漠北诸部震慑,都是陛下德沛四海。
高力士聪明地只赞天子,不谈其他,李隆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见天子总算是稍稍开怀,高力士方才掣出了杜士仪的另外一份表章。
回纥大败后,漠北各部无不震慑,仆固同罗葛逻禄都播黠戛斯,甚至远在京师一万余里之外的驳马,也派出使节赶到安北牙帐城,请明年入京朝谒。
黠戛斯酋长自称是汉朝将军李陵的后裔,太宗年间曾经派出使节到长安,和同样为李广之后的李唐宗室认亲,最终太宗李世民大悦,竟真的认下了这样一门亲戚。神龙年间,中宗也曾经亲口承认黠戛斯和自己同宗,不是其他藩属能比。可是,因为其地实在是太过遥远,黠戛斯上一次派出使臣,已经足足过了快二十年。至于距离长安整整有一万四千里的驳马,也打算前来朝觐,这就更难得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当看到表章上这最后两句诗的时候,李隆基眉头完全舒展了开来,微微颔首道:可。
尽管这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但高力士清清楚楚记得,表章上杜士仪还向天子举荐,以裴宽为御史大夫。相比入政事堂拜相,御史大夫一职看上去有些鸡肋,然而,在如今李林甫大肆清除异己的关头,如果天子还同时首肯了这样的举荐,那么他高力士的处境也能和缓许多。
因此,高力士并没有多问,行礼之后就悄然退出了兴庆殿。就在这一天傍晚,户部尚书裴宽,拜御史大夫。
连日以来无往不利的李林甫没料到,一直设法挤出朝廷的裴宽竟突然入主御史台,成了杨慎矜和王鉷的顶头上司。究其根本,全都是杜士仪这一场胜仗所致。而他虽可以让人弹劾杜士仪放回纥残余入黠戛斯,可黠戛斯是大唐几代皇帝都认可的同宗,如今又将不远万里来朝,李隆基气也出够了,总不成为了一个骨力裴罗,而下令杜士仪去打自己的同宗,因此他即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恼火地先咽下了这口气。
裴宽素来颇受天子信赖,最初根本瞧不起宗室出身的李林甫,可等到自己从幽州节度使任满回朝之后,遭到李林甫无数明枪暗箭,他这才生出了警惕之心。可如若不是弟弟裴宁三番五次示警,他早就中招了。如今眼见得韦氏一家被连根拔起,李适之遭到左迁,朝中李林甫竟是气焰熏天,他本来已经萌生退意,不意想竟是突然官拜御史大夫。这天晚上,应付了众多贺客,头昏脑涨的他回到妻子韦氏寝堂,却只见屋子里竟是多了一个男子。
阿弟
认出那竟是自己许久不见的三弟裴宁,裴宽登时大吃一惊。裴家兄弟五人,个个都极有出息,其中裴宁拜在嵩山卢鸿门下,更是才具不凡,可却因为和杜士仪出自同门,一直在朝无法容身,前时刺史任满后竟是再未选官,人也不知道上哪去了。此时此刻,他不禁欣喜地疾步上前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久了连个音信都没有,险些急死我了
阿兄应该对这次官拜御史大夫很困惑吧裴宁避开了兄长问自己行踪的话题,见其立时笑容尽去,而嫂子则是悄然离开,把地方留给了他们兄弟二人,他就直言不讳地说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李适之也曾经因为李林甫凶威,而想到自请罢相散秩,可结果如何别说在长安过两天安生日子,就连现在的宜春太守是否能够保住,还未必可知。所以,阿兄这一步不登上去,也一样凶险。
裴宽早年刚直,可当官时间长了,又信奉禅佛,和光同尘的心思早就深入骨髓。所以,对于和李林甫斗,他是打心眼里发怵。可听到裴宁这个局外人把话说透了,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除非打算任人宰割,否则别想急流勇退。于是,他只能苦笑道:可李林甫如今网罗了众多党羽,右相陈希烈那就是个只会点头的摆设,我这个光杆子御史大夫又能做什么
阿兄何必妄自菲薄当年你随萧丞相前去河陇之际,不是也满腔锐气李林甫此人,殊无容人雅量,死了的吉温和如今的罗希奭也就罢了,可杨慎矜和王鉷是靠李林甫起家的,还是自己靠着陛下的垂青而飞黄腾达至于杨钊,更是凭着后宫引荐,方才有今天。他们只不过因为李林甫凶焰高炽,不得不托庇于其羽翼之下,所以,李林甫是不会对他们真正放心的。一旦这些人中,有谁可能风头盖过他,你看他会有何手段
裴宽只是对李林甫有些胆怯,却还不至于糊涂,此刻登时恍然大悟。和裴宁又商量了一阵子之后,他突然开口说道:阿弟,你既是已经回来,选官之事,我当为你谋划。
裴宁当即摇了摇头:阿兄初为御史大夫就为弟谋官,传出去不好听。何必送把柄给李林甫
那你就留下来,有你为我拾遗补缺,我这官也能当得安心些。
阿兄如今为众矢之的,我若长留,恐怕又要启人疑窦。阿兄不妨对人说,我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去求仙访道了。
裴宽顿时目瞪口呆,随即脸色复杂地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阿兄只要注意一件事,莫要学李林甫那般结党,却也不要像李适之那样粗疏,笙歌宴客,你只消如同从前那样信奉禅佛,陛下对你自会信之不疑,至于其他的,你不妨和当年那样,该争的小事尽力去争,在御史台那些御史当中重新树立起铁面无私的形象,其他的任事不管,那自然稳若泰山。
对于弟弟的这些提醒,裴宽细细一想,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他不能正面对抗李林甫,可却也不能只当个空头御史大夫。当裴宁连一夜都不肯留,继而匆匆离去之际,他思量着这个弟弟这些年的仕途之路,赫然发现竟有许多杜士仪的影子,不禁暗中惊叹。
杜士仪这些年看似始终在外任不曾回朝,可相比李林甫在朝广布党羽,杜士仪的棋子,竟是全都布设在外
兴庆宫金花斋中,当李隆基刻意让内侍不先通知,悄然而至的时候,却只见五个女人正在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他饶有兴致地凑上前去,笑着问道:都在看什么
啊,是陛下来了
谢小蛮回头一看,众人连忙行礼不迭,随即便有人指着桌子上一匹锦缎道:这是刚送来的蜀锦,颜色都褪得不鲜艳了。大家都说,从前杨家父子知太府出纳的时候,送来的东西都无不精美,现在却怠慢成了这样子
李隆基见那一匹抖开的蜀锦确实褪色,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等到隔日一大早,他便下令杨慎矜拜户部侍郎,仍旧兼御史中丞。一时间,杨家贺客如云,竟比当初陈希烈拜右相时还风光无限,就连左相李林甫也命儿子前去道贺。
可等到儿子从杨家回来,告知那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景象时,李林甫脸上却殊无喜色。他深知众多儿子里头并无出色的人才,三两句把人打发了下去,自己独自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月堂当中,微微发起了呆。
郭子仪因此次大捷之功,进朔方节度副使,其余诸将亦是加官进爵,只有段广真竟是没能染指河东节度副使一职,而是调任北庭节度使李佺麾下,任节度副使,至于河东节度副使一职,则是落在了天子母家窦家人手中,李隆基对杜士仪渐有疑忌之意,这是显而易见的。可如今他却没工夫继续给杜士仪上眼药。因为杜士仪毕竟远在安北牙帐城,别说杨慎矜正烜赫一时,朝中正有一种同情太子的暗流沉在水面下。
绝对不能让这种风潮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