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袭芳院,原本不过是陶光园西南面的一处寻常宫殿,可此次王皇后随驾东来,便挑选了这里作为居所。时隔四年再至洛阳,她和李隆基之间那原本尚存的几分温情和敬重也早已消耗殆尽,她自己都记不得丈夫有多久没有在自己宫院中留宿了。而她之前那样大闹了一场,结果却非但无损崔俭玄姜皎分毫,反而坐看他们借着天子的默许闹得越来越大,这也让她心中同样憋火。
此时此刻,见蓝田县主伏跪地上哀哀痛哭,她只是漠然挑了挑眉,最后便淡淡地说道:不过是田产丢了,如果有人追究起你和辛景初的欺君之罪,那时候你又能如何
皇后殿下,我怎知道当年心里一软答应了辛景初,结果一片好心喂了白眼狼我把她记在名下为嫡女,眼看她册封为公主,继而又成了饶乐郡王妃,接着还被陛下千般褒奖万般赏赐,可她根本不记得我这个嫡母我只是想讨个公道,只是想让嫡亲的女儿有个好婆家,谁知道却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算计欺辱
蓝田县主一想到自己几乎被害得一无所有,忍不住切齿痛恨地狠狠咬紧了牙关,膝行上前又求恳道:皇后殿下,那宇文融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分明是借我邀赏我之前已经败了名声,再丢了田产,已经豁出去了,可焉知这一刀又一刀,就不是让皇后殿下没脸面
住口
王皇后一时sè变,才刚刚喝止了蓝田县主继续往下说,外间一个中年宫女却闪了进来。她扫了一眼地上的蓝田县主便快步来到王皇后身侧,停顿了片刻便低声说道:皇后殿下,饶乐郡王妃辛氏,也就是固安公主命人往中书省那儿递了一份奏疏,大意是当初年少,不合从父母之意,秉天子之旨,因而以宗室女和蕃奚族,前时在先丧丈夫之后奋力平定奚族内乱,又得陛下赏赐,本是感激涕零为陛下分忧,谁知道却遭母亲诋毁,如今奚族之中亦是流言四起,她立身艰难,请求陛下还她一个公道。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蓝田县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竟给她听到了一大半。不等王皇后开腔,她就忿然叫嚷道:皇后殿下可听见了,她哪里有半点作女儿的本分嫡庶是家事,可如今已经关乎到国事,她这分明是胁迫陛下妾一介弱质女流,如今已经什么都没了,可心里这口气却万万咽不下去她会奏请陛下,我也会,我这就回去写奏疏痛责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见蓝田县主竟是行过礼后转身就走,那进来报信的中年宫女先是一呆,旋即便慌忙看着王皇后问道:皇后殿下,要不要追她回来
她不过是心里一口气咽不下去,再说陛下左一板子右一板子全都打在她身上,她怎么可能忍得住要是我也有儿女,却让庶出的雀占鸠巢,我兴许也会做和她一样的事王皇后越说面上冷笑越厉害,竟是几乎掐断了自己那长长的指甲,从前每每听人说,夫妻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我还觉得那简直是笑话,可如今我却自己体会到了。让她去闹,闹得越大越好,我倒不知道,这向来天经地义的嫡庶之分什么时候竟变得可以随意混淆了
可陛下此前已经很不高兴了
他高兴又如何还不是riri流连于那些美人当中,何尝还记得我当初陪着他吃苦的时候只可惜王皇后看着自己这么多年来始终平坦的小腹,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只要有一个儿子,只要她能够有一个儿子,她在这越来越孤寂的后宫中就能够游刃有余
让蓝田县主去闹腾,到时候总有人会跟着落井下石,都以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谁是那渔翁却未必可知民间都有与更三年丧便不得休妻的习俗,更何况我这皇后从来没有失德之处陛下什么都喜欢和太宗皇帝比肩,须知太宗皇帝可从来不曾有过废后之举,而武氏之祸却曾经近在眼前
身在最接近中枢的门下省,杜士仪深切体会到了这一场从去年持续,如今骤然再次发酵的风波有多大。固安公主这一份奏疏一上,蓝田县主此前只是一个人闹腾过,没人接招,这次总算是把远在奚地的庶女一块搅和了进来,她在王皇后面前固然哭天抢地,实则心里甭提多痛快了。
她也不知道打哪儿找来了一个生花妙笔的高手,写了一份泣泪交加的奏疏上呈,竟于脆和庶女打起了御前官司。又瞅准了固安公主远在数千里之外,不及自己近在阙下,她一个月之内连上了三通奏疏,情词恳切到足以所有不知情的人为之动容。
问题是事情闹到了如今这份上,辛家那点破事已经传得两京皆知,还有几个人不知情街头巷尾酒肆饭铺,但凡提到这桩母女官司的,只要有人帮蓝田县主说上一两句话,必然有人在旁边冷嘲热讽
想当初把庶女充作嫡女去奚地和蕃,给自己求富贵,现如今看着人家得了褒奖赏赐就犯了眼红病,这叫贪得无厌
就算是开口礼法闭口仪制的那些老臣大儒,大多数也制止了门生弟子跟着闹腾。以庶女记名宗谱和蕃,这欺君之罪四个字蓝田县主就洗脱不于净,亏她还敢这么肆无忌惮上蹿下跳至于帮固安公主说话的,那就更加凤毛麟角了。一个已经远嫁去了奚族的和蕃公主,又不是真的金枝玉叶,谁乐意为此掺和到这一场已经变了味道的嫡庶之争中
在这东都上下一边鸡飞狗跳,一边诡异寂静的气氛中,杜士仪在请人打探过后,拜访了位于洛阳修业坊的裴昙宅。由于母亲过世,这偌大的宅邸如今内外一片缟素,通报之后驱马进门,就能看到前院之中停着好些吊祭客人的车马。如今天子巡幸东都,王侯公卿多半云集于此,杜士仪的品级原本并不起眼,但不说他名声赫赫,而且左拾遗终究是天子近臣,因而迎接的管事不免相当敬重。等到杜士仪入殡堂行礼,刚从北平军赶了回来的裴果回拜之后,就开口请了他东边廊房说话。
杜士仪落座后就欠了欠身道:我也是刚刚知道裴将军痛失慈母,拜祭来迟了,还请裴将军见谅
我久镇在外,家中老母一直都是兄弟照料,竟是一点孝道都没有尽。裴果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说不出的悲恸,子yu养而亲不待,如早知如此,我宁可弃官回东都奉养母亲,也不会匆匆赶回却不曾得见最后一面。
想到自己从前也有类似的经历,杜士仪不禁也是神情黯然:失去方知不可承受,这是人之常情,还请裴将军节哀。太夫人虽然必有遗憾,可能够有裴将军这等虎子名扬四海,身前身后必定引之为最大的骄傲。
多谢杜郎君劝慰。先报请丁忧,然后经定州刺史允准之后,数ri不眠不休赶路回来,裴果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此刻他叹了一声,见杜士仪突然从腰间解下一个长筒状的银筒递了过来,他不禁有些讶异,等到杜士仪示意是宁神的饮品,他方才有些犹豫地喝了一口。入口只觉得微涩微苦,可片刻之后,那甘甜的回味渐渐在口腔中弥漫了开来,他竟是觉得有些微提神的效果。
这是薄荷茶,如今已经将近四月了,我炮制了随身带着,清心宁神效果甚佳。
裴昙镇守北平军多年,最大的防御对象就是奚族,再加上往昔交战多次,他怎会没听说过奚族这一年多来的变化,当即若有所思地问道:薄荷茶对了,听说固安公主使人往奚族阿会氏之外的另外四部,都贩过茶叶可是杜十九郎你出的主意
当时奚王李鲁苏不在,奚族三部率兵压境,稍有不慎,奚王牙帐中的固安公主和妇孺老幼就可能全都遭殃,所以我和固安公主见过三部俟斤之后,我就想了这个主意。杜士仪坦然承认了下来,不等裴果开口说些什么,他就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裴将军,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ri我登门拜祭,不只是为了太夫人之丧。蓝田县主和固安公主母女相争,此事已经不止牵连她二人,本不用我多管闲事。可我听说奚族如今内斗ri烈,如今裴将军回朝,一旦有人问及奚族当时和如今的情形,恳请裴将军能够据实禀报。
裴果本不想掺和这些事,可听到杜士仪所求不过如此,他想想本就事涉自己的军将本职,当即爽快地应道:好,我自当实事求是
多谢裴将军
杜士仪心头一颗大石头就此落地,谢过之后,他想起裴果乃是公冶绝的师弟,剑法独步天下,正要设法请教一二,却不料裴果突然开口问了他一句:对了,我听闻杜郎君和张颠有些交往,不知道是否为我引见画笔一绝的吴先生先母在世时笃信佛教,如今她过世时只余一大遗愿。便是在天宫寺作壁画祭奠,虽则并非即刻就要作画,可若能及早说动吴先生,我这心下也能稍安几分。
一个张旭就已经够难打交道了,杜士仪对说动吴道子却是半分把握都没有。可裴果既然开了口,他想了想最终答应了下来:既是裴将军为了太夫人的一片孝心,我勉力一试吧。
那就多谢杜郎君了。此事成与不成乃是天数,即便不成,你所托之事我也必然具实言禀告。奚族如今和契丹一样,隐忧重重,若不是如今这莫名其妙的风波,凭借固安公主的手腕,本来大有可为
jg彩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