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了旧友,和王维孟浩然敲定了他们去代州的行程,杜士仪方才轻车简从地离开都督府,前往公主府访固安公主。自从云州复置,城墙重修,城中聚居的百姓以及军人已经逼近一万大关,原本收拢的城外聚居点,也在悄无声息地放开,而那座曾经在云州赫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主府,现如今却渐渐显得低调而平静,除了那朱漆大门,门楼上朱砂御笔所赐的固安公主府牌匾,其余就只有区区四个值守在门前的卫士了。
尽管离开云州还不到一年,但重回故地,杜士仪却还是有一种仿佛离开了很久的感觉。门上四个卫士在认出他之后慌忙又是通报,又是派人引路扈从,他踏足公主府后院的那一刻,不禁有几许微微恍惚。因为,那个满脸欢喜迎上前来的熟悉女子,这会儿赫然一身戎装,手上挽的漆黑大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放下。
阿姊,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固安公主嗔了一句,上前想扶着杜士仪的臂膀好好端详一下来人时,她方才意识到手中大弓太碍事,慌忙将其交给了一旁的张耀。等到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个清清楚楚,她方才微微皱眉道,毕竟代州不是云州,你没有帮手,只有幼娘在身边,瞧着竟然清瘦了不少要不然,想些办法在代州都督府内再安插几个你信得过的属官若是为州官者对下属不能如臂使指,终究还是有隐患的。
阿姊,你就别担心这么多了。我终究是代州长史,河东节度副使,而且如今代州本地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对我服服帖帖,属官之中纵有阳奉阴违,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就用不着继续动他们了。见固安公主仍然风姿绰约,可眼角却已经露出了掩不住的鱼尾细纹,杜士仪忍不住话锋一转道,阿姊,这么多年了,如今连李鲁苏都已经被人赶下了奚王的宝座,你莫非就真的不打算
废话少说
固安公主猛然把脸一板,见杜士仪果然不敢再提,她方才对张耀使了个眼色。知道闲杂人等自有张耀去管束,她就含笑拉着杜士仪往里走,待到内中寝堂门前时,她方才回转头看着杜士仪道:王泠然是对我表过仰慕之心,可仰慕也好,爱慕也罢,不能天长日久,更何况,我已经是不能再生育的人不论是哪家,长辈的要求都是绵延后嗣,娶了我一个曾经嫁过两次的和蕃奚族的公主,现在兴许尚能和睦一时,可今后呢所以,阿弟你从今往后,都不用再提此事了。
见杜士仪欲言又止,固安公主又哧笑了一声:至于如从前天后乃至于韦庶人那般养面首,我也没那个兴致。我看得上的,是能够跃马战场纵横不败的勇士,是文采风流傲世孑然的才俊,是能够治国安邦万民称颂的贤良总之,那种只凭一张脸蛋招摇撞骗的男宠可入不了我的法眼。
好吧,当我没说,回头我就告诉幼娘,她的托付我算是完不成了。
固安公主看到杜士仪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样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等到门前亲自打起锦帘请杜士仪进去,跟进来的她见杜士仪打量着那偌大的地方,她就懒洋洋地说道:我不喜欢人多嘴杂,更不喜欢看到那些侍婢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所以大多数时候除却张耀,等闲人都进不了这寝堂。你远来是客,坐下等一会儿,我亲自烹茶。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别嫌弃我的手艺不如你
有这提前的提醒,杜士仪在喝了一口那又苦又涩的茶水时,即便他整个眉头都完全拧在了一起,但他还是唯有苦笑,没法出口抱怨。而固安公主仿若没事人似的喝着那浓浓的苦茶,脸上还露出了笑容:托阿弟你的福,茶叶方才能够一时如此风行。长夜漫漫,有这苦茶相伴,也就没什么难熬了。对了,还不曾恭喜你,王大将军自掘坟墓,一时身死族消,你日后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还有人虎视眈眈。
没有我,王毛仲的煊赫也只会是一时而不会长久。再次听到王毛仲这个名字,杜士仪的反应却很平淡,就连他自己也惊奇,自己缘何会对这样的一位曾经生死大仇如此漠然。但只是一瞬间的沉吟过后,他终究憋不住心里那一腔话。
当今陛下的为人,最是过河拆桥。当年唐隆政变以及接下来铲除太平公主的那些文武功臣,如今剩下的可都没几个人了。刘幽求,王琚,乃至于张说,全都在开元之初贬的贬死的死,若非张说性子坚韧能够承受逆境,只怕也熬不到回朝拜相的那一天。至于接下来的姚宋二相,需要的时候信赖备至,纵使缺点也能容,一旦觉得用不着了,便罢相以平息众怒。
这些话他除了对王容曾经透露过一星半点,其余亲信也好友人也罢,全都不曾露出过毫分。因为,这是毫无疑问会被归到怨望的诛心之语。
而尽管爵封公主,看似荣宠已极,固安公主对李隆基这位天子也谈不上多少好感,听到杜士仪这么说,她反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人人称颂,道是风骨无双诤谏名臣的阿弟,竟然对陛下是如此观感。不过你既然知道这些就好,我还生怕你有时候太过执拗违抗圣意,迟早会恶了陛下。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太宗陛下的所谓容人雅量,也是做给人看的,私底下在文德皇后面前没少发脾气。是魏征成就了太宗陛下的虚怀纳谏之名,可何尝不是太宗陛下成就了魏征的诤谏无双之名说到底,还是双赢。
固安公主旁若无人地把杜士仪常常挂在嘴边的双赢两个字拿了出来,见杜士仪一愣之下笑得欢畅,她须臾便收起笑容道:阿弟不愿意留在朝廷中枢,而一再谋求外放州县,想来也是因为对陛下这般观感的缘故了。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我这等和蕃公主,想要归唐还不得不让你殚精竭虑,最终方才谋得了云州这栖身之地,你总不可能永远掌控这代北六州之地,你对未来究竟有什么打算,可否告诉阿姊
我杜士仪反问了一个字,突然自嘲地笑了,却是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阿姊可知道,宇文融是怎么死的
固安公主对宇文融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曾经是杜士仪的盟友,精通财计,但却听闻在任上有些贪赃枉法之事。然而,当杜士仪轻声说出了宇文融被贬昭州平乐尉,而后又流岩州这段日子的种种,听到赤毕奉命而去相随期间吃的那些苦头,她不知不觉就露出了满脸凝重的表情。
党争之烈,让人心寒,若不是窥破了陛下想要借此给宇文融一个重重教训的心思,旁人又何至于敢如此明目张胆就事论事,我只要一想到将来一着不慎就可能落得宇文融那般结局,就有一种辞官归隐,再不问世事的冲动。
然而,不等固安公主规劝,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阿姊不用劝我,我只是那么想想。就好比你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归隐的山野田园风光再好,可盛世之下隐逸固然能够生活无忧,万一兵灾乍起,倘若手上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只会被人碾为齑粉
安史之乱殉唐的臣民固然不少,但投靠安禄山的同样众多,其中甚至还有张说的儿子,至于几乎半归隐而名噪天下的王维,不是同样被裹挟于乱军之中,亏得其弟王缙以官职相赎,这才在事后免遭追究反倒是拥兵自重的薛仁贵之孙薛嵩,至少自己终其一生,日子是过得很滋润的
固安公主没有问什么兵灾乍起是怎么回事。对于杜士仪,她素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任。因此在微微点头之后,她就轻声问道:照你这么说,你是打算继续谋求外任,积蓄自保之力可是,不是阿姊泼你凉水,朝中有人好做官,哪怕陛下素来对你器重,可倘若你总是在外,一旦有人进谗言,仍然自身难保。这河山天下是大唐的河山天下,而大唐是陛下一人所有,如你我这般忠心有限的终究是极少数。
阿姊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毫无保留地看着自己,他不禁心头一暖,一时间将那一盅浓浓的苦茶一饮而尽。良久,他方才开口说道,阿姊可知道,吏部侍郎李林甫这个人
尽管回朝的次数不多,每次留在两京的时间也并不长,但对于朝中重要人物,固安公主仍然有着相当的了解:是李十郎他是宗室,由千牛起家,因为灵巧善媚,再加上姻亲皆强力,又颇得源相国信赖,所以官途极其顺当。宇文融不是还一度荐他为御史中丞,引为同列
没错,不但宇文融,而且裴光庭拜相之后,对他也信赖备至,所以他才能那么快由御史中丞而刑部侍郎,由刑部侍郎而吏部侍郎。
见固安公主点头表示了解这些,杜士仪便一字一句地说:我在从代州出发之前,得到长安送来的消息,说是有人宣扬张九龄暗害宇文融的事。赤毕虽对我如此说过,但兹事体大,没有查清楚之前,我断然不会宣扬,所以我思来想去,会做这种事的人,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李林甫了。
从来没有当过外官的李林甫,以及更希望在外为官的他,将来恐怕是一场全新的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