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在三月初三禊赏日这接连几天都要去各家赴约,定下的是三月初八启程。无独有偶,杜士仪接下来几日也有各种推不开的各家邀约,两人遂约好了届时一块启程。然而,就在杜士仪三日之内连赴午宴晚宴总共五场,这一日午后申时,他一身酒气回到崔宅,脚步虚浮浑身无力之际,却在院门前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
“阿兄!”
杜十三娘疾步上前来,替田陌搀扶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又颔首示意他退下,这才低声说道:“阿兄,安国寺那儿岳娘子请寺中一位明光师傅送来消息,说是……说是……”
见杜士仪猛然身子一僵站住了,她方才把心一横,把那最难吐出的一截话说了出来:“圣人征召公孙大家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演剑舞!”
大明宫麟德殿……那是整个大明宫中最大的宫殿之一,历来是宫廷赐宴以及宴请番邦使臣的地方,宏伟轩敞自不必说。身为一心投身于剑舞,甚至在人前矢言不嫁的公孙大娘来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舞台了!然而,这一场剑舞之后,那个绝世而独立的女子,还能以自己的力量走出深宫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杜士仪便沉声问道:“岳娘子就只让人带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怎么说的?”
“岳娘子捎带来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带话说,请公孙大家一路保重。”杜十三娘说了后一句,有些不安地瞅了兄长一眼,见其含笑点了点头,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补充道,“但那位明光师傅还让我转告阿兄,说你前次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前几日就平安离开洛阳去嵩山少林寺了,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阿兄,说是那小和尚送给阿兄的。”
接过杜十三娘递上来的东西,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串乌木佛珠,入手润滑,光泽幽深,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知道十有**是那小和尚罗盈自己所用的东西,他愣了片刻,不禁莞尔一笑,随即便信手套在了左手手腕上。他这一古怪的举动顿时引来了杜十三娘的惊讶询问。
“阿兄从前不是从来不信佛吗?”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等到踢掉脚上的鞋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子,他一屁股坐倒在那坐榻上,发呆了片刻就开口对杜十三娘说道,“你莫非忘了,阿爷阿娘托梦,冥君送福,我才能神乎其神地重现生机?佛家亦有转世之说,不可不信,当然也不可全信。十三娘,这些年不是让你独守草屋,就是让你寄居别家,今后阿兄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这前头的话杜十三娘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有道理,可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双颊微红,随即似笑非笑地嗔道:“阿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今天我过来时,九娘子又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向别人探问你的事。我瞧着她怎么都不像是单单为了五娘子,兴许……”
“打住打住!”杜士仪看着笑得狡黠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连你都学会了打趣我这阿兄,哎,看来女大不中留,否则怎么会揣测得出人家九娘子是什么心思?”
“阿兄!”杜十三娘那原本微微红晕的脸上顿时刷的就红了,她气鼓鼓地嚷嚷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哈哈大笑,她方才没好气地扭过头去坐了,直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总而言之,这种事情你不用瞎操心,三月初八我们就动身了。她即便再能耐,平时出家门容易,要出洛阳跟上咱们却绝不可能。至于崔家是否有那等意思,暂时不用杞人忧天!倒是……”
想起公孙大娘应该也是这几日启程,杜士仪忍不住很想到安国寺再去见一见那个一舞剑器动八方的奇女子。然而,先不说人如今是否还留在安国寺,就是那已经得了天子召见的消息传开之后,公孙大娘的身上势必汇聚比从前更多的目光,他又何必去给她惹麻烦?如今的他,还是力有未逮!
尽管岳五娘只是给杜士仪送了口信,但那么大的事情,东都上下消息灵通的各家权门贵第,一时知晓了天子召公孙大娘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献舞的消息。对于此前只是在民间享有盛名的公孙大娘而言,这无疑是古今少有的殊荣,可暗地里扼腕叹息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崔九娘想到从前公孙大娘教自己那几手剑术时所表露出来的心意,更是替其不忿。因而,得知安国寺给杜士仪送信之后,杜士仪竟是没事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不禁更是鄙薄。
杜士仪之前为了恩师卢鸿就那般焦心,甚至不惜躬身求她帮忙,可他前几日帮着公孙大娘救场,分明也情分匪浅,公孙大娘被召入宫廷,他却袖手不管,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阿姊若真的看中这种人,如今也肯定会明白了过来,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一晚上,崔家九娘子崔真真稳稳当当睡了一个好觉,而崔家五娘子崔虹却陪着母亲同枕而眠。因身体本就虚弱,草庐守孝的古礼,赵国夫人李氏实在难以坚持,却劝不住同样身体尚弱却硬是要在草庐中苦守的崔谔之,只能对着女儿倒苦水。说到忧心处,她不禁泪湿衣襟,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长女的手。
“五娘,你说说,你阿爷是不是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倘若你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他这么哀毁过度,必然也要心疼的!她一直最心疼你阿爷这个小儿子,可你阿爷虽用功劳给她带来了齐国太夫人的诰命,却多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她也不知道多盼着他能在身边团聚,谁知道……”李氏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老半晌才在崔五娘的声声劝慰下止住了抽泣,随即低声说道,“对了,真真和我提过,这次杜十九郎回长安的时候,不妨让……”
直到启程之日,原本预备直接出长夏门大街和王维兄弟一行会合的杜士仪方才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料的消息——崔家竟是塞了一个麻烦给他!
准确地说,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两个麻烦。人称崔二十五郎的崔小胖子甫一见他就是一副不合作不搭理的态度,而崔十七娘则是腼腆害羞得躲在弟弟那一团肉球后头,这种情景总让他觉得满心郁闷。可赵国夫人李氏临行前亲自托付他把他们带去京城,其母舅王家的人会前来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而临出李夫人寝堂,扶着李夫人相送的崔九娘面上那得意的笑容,让他不得不觉着是这小丫头给自己使的绊子。而崔谔之因为仍在草庐服孝,近日身体不适没有再见他,只让人捎带了一句话,道是祝他一路顺风,科场得意。
而崔五娘则是和崔俭玄一块将他送到了崔家门口,这才让身后婢女捧了一个包袱上来:“杜十九郎,京兆府试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进士科往往在正月到二月之间,一为夏末初秋,一为寒冬,一热一冷,这里头是一袭丝袍和轻裘,那丝袍最是透气,暑气不侵,那轻裘则是最御寒的,穿在身上不显笨重。包袱中还有特制的于手足冻伤皆有奇效的防冻油,还有防暑的丹药。至于考具,你到了长安,不妨让人给你定制一套。至于手套,再轻薄也会影响书写,你的字极好,倘若因此而写字滞涩便可惜了,切记不要使用……”
这些叮咛犹如石下清泉一般流入耳中,即便此前对这位崔家五娘子亦是有几分戒心防备的杜士仪,也不禁心中感动,待其嘱咐完便长揖谢过。然而,这一番话之后,崔五娘却突然屏退了身后婢女,词锋一转道:“另外,你对十一郎提到过的那位王大将军之子……”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面如土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人去打探的事情竟然给阿姊知道了。就是杜士仪,也忍不住斜睨了不省心的崔俭玄一眼。
崔五娘却仿佛没看见两人那明显有异的脸色,沉下脸道:“王大将军此人,别人兴许不熟悉,但当初阿爷从圣人平韦庶人之乱,和他有过共事,却是最清楚的。他首鼠两端过一次,但后一次太平公主之乱,却是他居功至伟,所以圣人才会如此信任。而他这几年监牧管苑,公正严明,圣人以为能,就比如宋相国能谏圣人放楚国公姜皎闲职,对王大将军却无只言片语,就说明这个能字,便是他这样的宰相也不得不首肯承认的。”
对于朝中这些端倪动向,杜士仪远在山野,纵使因为崔家之故,能够得到不少消息,可远不如崔五娘这样了解得透彻。而崔俭玄虽不是第一次听阿姊说起这些,可仍旧难免生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来。
阿姊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崔五娘稍稍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公正严明那是对外的,对自己人却是难能做到。王大将军本有元妻郭氏封虢国夫人,然则圣人格外宠爱,又另赐妻宗室李氏,亦封国夫人。一宅双主妇,王守贞乃是前头虢国夫人长子,王大将军原本颇为器重,可后头那位夫人连生二子,颇得宠爱,虽虢国夫人为人贤惠宽和,但难免总有龃龉。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奉诏前往长安,倒也暂时不虞他再打主意。至于王大将军的旧友和部属,跋扈的就更多了。他为人护短,所以朝中大多数官员对于他麾下犯事的人,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平康坊崔宅空着也是空着,你若愿意就去住,若是觉得不便,也不用勉强,毕竟樊川杜曲却也清净……”
崔俭玄一直憋到崔五娘嘱咐完了所有的话,含笑行礼道别,他方才上前一把拉着杜士仪的袖子把人拽到一边,低声说道:“阿姊就连对我都不曾这么用心过,这次居然吩咐了这许多!杜十九,我可不像阿姊预备了那么多好东西给你,看到那匹马没有,我送给你的,回头你好好驯一驯,长安每年到解试和科举的时候,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马不好你去公卿府邸行卷都没人理你!鞍辔都是我给你挑的,保管到了哪儿都是第一等货色!”
“放心,你这份情我记住了。”杜士仪还在琢磨着崔五娘的那些好意告诫,此刻回过神来,遂笑着点点头道,“我让吴九前去王屋山,再收几个手艺好的墨工,你从你身边挑几个妥当人给他。虽则墨窑的秘密保持不了太久,但能多一时,将来好一时。等到长安那边打出名声,我留给你的那些存货,你可让人徐徐出货,不明白不妨去求教五娘子。”
“那还用说?”崔俭玄轻轻哼了一声,可一想到张旭那其余十几张墨宝杜士仪都留给他了,届时要宣传容易得很,他不禁生出了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歹有张颠那么多张狂草坐镇呢!你自己路上小心些,千万可别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
知道崔俭玄眼下出门不便,不能送自己出城,可面对这诅咒一般的临别关切之语,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待到出了崔家前头的乌头门,沿着长夏门大街往南缓缓出城,他忍不住再次望了一眼道路两侧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宽敞的街道,心神一时有些恍惚。两入洛阳之后,他终于要回长安了,那个记忆之中异常深刻,但于他自己来说却是第一次造访的地方!
随着长夏门越来越近,前方道路仿佛有些拥堵,崔家一从者请示过杜士仪之后,二话不说打马往前探路,不多时就回转了来。
“是公孙大家今日启程赴长安,一时进出城的人全都挤着围观,这才堵塞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