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自己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可当陈宝儿用稚嫩的声音又将他们刚刚那些话原封不动又念了一遍,饶是张家老翁那老脸也不禁微微泛红,更不要说他那两个儿子了。至于四周围那些被这父子三个折腾够呛的差役和胥吏,此刻也不禁暗自称快,更有人装模作样地催促道:明公等着回话呢,这些誊录可有误如果没有就立时画押
这些誊录的言辞中,有些话固然是没问题,但有些话却丢脸到了极点,还有些根本就是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父子三个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是jg明的张大就于咳一声抵赖道:这位小郎君不是当面誊录,这中间的有些话听着实在是咳咳,我们自己也记不得了
杜士仪在外头将这父子三人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当即哂然笑道:你们记不得,这里一直还有旁人在。崔颌,你是成都崔氏的长孙,自幼读书,想必记xg也好,刚刚季珍誊录的证言可曾有误
崔颌早已心悦诚服,再加上对这无赖似的一家没有半点好感,他当即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明公,不曾有误
其他人呢
无论差役还是胥吏,对陈宝儿这记xg都是叹为观止,这会儿杜士仪又问他们,两个差役一个令史全都一口咬定和张家父子所说并无偏差。
在这种压力下,张老翁脸涨得通红,一贯自以为聪明的张大也有些进退两难,而张二却在父兄一时哑然之际,突然冷笑道:杜明府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苦主,又不是人犯,这等逼凌莫非是想要袒护杨家若让外间百姓知道杜明府瞧不起我们居人,偏袒客户,杜明府那公正明允的名声要还是不要
二弟,快住口张大知道弟弟是把别人挑唆他们的话给直接说出来了,一时不免着慌,连连暗骂其是莽汉。这又不是公堂之上,旁边都是成都县廨的人,此等用来要挟的杀手锏早早掣出来,岂不是不但没用,反而还会遭殃
二郎别胡说八道
张老翁就更后怕了。他这辈子都没进过成都县廨,可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就豁出去了。平素一个差役一个胥吏就要小心巴结奉承了,更不要说一县之主那是多大的官已经一大把年纪的他,身体甚至和这呵斥动作一样快,喝过之后一把拽住次子又是一个大耳光:竟敢对明公无礼,你好大胆子
而杜士仪自己却并没有多少震怒,见张老翁和张大一搭一档,又强按着张二跪下了,他这才对赤毕问道:那刘良是否酒醒了可有供词否
此人醒酒之后,却是怡然不惧,显然是个滚刀肉。他坚称刘张氏是自己的妻子,那点矛盾只是夫妻之争。而且赤毕微微一顿,这才斜睨了一眼章家父子三人,这才垂下眼睛说道,他说自己当初救刘张氏于水火。她那父兄为了贪得钱财,打算将她以三十贯的价钱卖给路过的行商为妾。这些年他是用了刘张氏一点钱,那也是该得的
他这是血口喷人张老翁又惊又怒,一下子连钳制住自家次子的手都放开了,分明是他拐骗了我家三娘
住口杜士仪一口喝止了张老翁,这才又继续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一应供词可已经誊录了
他还振振有词,说之前被他打落的胎儿还不知道是谁家的种,言辞之间,仿佛是指刘张氏不贞。所有供词均已誊录画押。
听到这里,杜士仪想想那个一心求死的弱女子,忍不住暗叹了一声。生在那样的家庭,好容易碰上一个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却又是那样卑劣无耻的恶棍,单单苦命两个字甚至都无法道尽刘张氏这半辈子的凄凉。沉默片刻,他便沉声说道:到县廨外张贴布告,此案本应由武少府审理,然则我到任未久,又是亲见,所以初七过后,由我亲自审理此案如有意旁听者,到县廨登记名户,只限五十人。如有超过,拈阄决定。
等他转身拉着玉奴出了这屋子,迎面一阵寒风吹来,他就听到身侧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他低头一瞧,这才想起刚刚在屋子里,玉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于让他忽略了她的存在。想想过了年才不过六岁的她不该涉入这种chéngrén的家务纷争之中,他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别的话题。可谁知道,小丫头自己揉了揉因一热一冷而显得有些发红的鼻子,这才嘟囔了一声。
叔叔,当阿爷的,为什么能够狠心卖了自己的女儿
有时候是养不起,留在身边也只会饿死,但也有的时候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淡淡地说道,是因为贪念和。
说到这里,他强忍住对玉奴解说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悲剧故事的念头,轻轻摩挲了一下小丫头戴着的毛茸茸的皮帽,这才含笑说道:你既然正好是正月初一来见我,那么走,叔叔教你琵琶
玉奴登时喜笑颜开,刚刚那些狠心的坏人也好,那听不懂的话也罢,全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喜滋滋地跟着杜士仪回到屋子,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将一具琴囊放到了自己面前,她立刻急不可耐地上去笨手笨脚解开,等到抱了那硕大的琵琶在手,她抬头却只见杜士仪又从一只皮囊中拿出了另一具琵琶,抱了在手后顺手连拨,一连串音符就已经从手底下婉转流出。
她一时心痒,扶着那简直和自己人差不多高的琵琶,手指在琴弦上又是揉又是按。虽则一个个音符残破而难听,可前后接在一起,杜士仪仍然能敏锐地听出,那正是自己刚刚奏过的旋律
叔叔
很好
知道小丫头竟然又能辨音,又能识弦,分明是平ri偷看家里的姊姊们弹琵琶,于是偷学了不少,天赋更是绝佳,杜士仪突然哈哈大笑。放下王容新送给自己的琵琶,他上前扶着玉奴在软皮坐具上坐定了,又教导她如何扶住那又高又厚的琵琶,这才手把手教她。
一晃竟是不觉时光,待到外头有人敲门时,他方才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等那婢女进来说是ri头渐西,他看着意犹未尽的玉奴,不禁苦笑道:好了,下次若有机会再说。我让人送你回去。记住,ri后不能再叫叔叔,得叫师傅了
因为这正旦佳节里出的那么一桩事,杨家上下却是一团乱,哪有半分过节的氛围。玉卿忙前不顾后,安抚上下人心还来不及,玉瑶偏偏又突然冲进了屋子,大声嚷嚷道:大姊,太阳都快落山了,玉奴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县廨接人
那清亮的声音平ri听着悦耳,可这会儿玉卿忙得头昏脑涨,哪里经得起三妹再添乱她恼火地一瞪眼睛,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惹祸就尽管去七兄去了蜀州给阿爷报信,家里前前后后说什么的都有。你有心思cāo心好端端的玉奴,还不如给我好好看看可有人说闲话,若有就立刻关起来
事情都出了,还怕别人说玉瑶秀眉倒竖,那jg致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却是显得和实际年龄截然不同的早熟,阿爷就是绵软,成天对那些家伙太仁慈了,看看把人都惯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是一个犯事的放良部曲,让那位杜明府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撂下这话转身就走,玉卿虽说一时气恼,可恼过之后,她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做事确实是瞻前顾后,待下又宽纵不得法。否则,何至于即便有杨蛞杨钊兄弟到蜀中来帮忙,有些家奴部曲还敢阳奉y违
而玉瑶气冲冲地从大姊那儿出来,却是又委屈又嗔怒,等到婢女小心翼翼来禀报,说是杨钊来了,她方才稍稍收敛了一些。等人一进来,和颜悦sè地把自己当成大人似的称呼见礼,她不禁挺了挺胸,却是用小大人似的口气说道:钊哥,外头人现在都怎么说
过了年便已经十岁的杨玉瑶生得姿容妩媚,却是远胜大姊玉卿。即便是杨钊知道那是自己的族妹,而且年纪幼小,可每每一见,心底仍不免会有几许遐思。此刻,他连忙笑呵呵地搪塞道:那些百姓还不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一个部曲,只要伯父能够大公无私凭律法去断,伤不了什么。三妹不用管这么多,须臾这事就会烟消云散
那我怎么听人说,之所以会闹出这事,是因为什么客户和居人的分别尽管玉瑶对这两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意思都不太了然,可此话一出,她见杨钊面sè登时很不好看,当即醒悟到自己竟是猜对了。可是,正当她想方设法盘算着如何从杨钊口中套出话来,外间便有婢女砰砰敲起了门。
三娘子,钊郎君,县廨的人护送玉奴娘子回来了
啊
玉瑶一下子如释重负,甚至顾不上杨钊,就这么急匆匆跑了出去。而杨钊想到杨蛞真的按照自己的话带了玉奴去见杜士仪,其后赶去蜀州之时,又放心大胆地把玉奴留在了县廨,而且小丫头还耽搁到这时候方才回来,不禁暗自称奇。等他追着杨玉瑶到了门口的院子,就只见其正拉着玉奴问东问西,而玉奴那高高兴兴的声音,里里外外全都能听得见。
师傅可好了,他教我怎么拨弦,怎么揉弦,我还弹出了很好听的曲子呢
听小丫头满口都在说杜士仪的好话,杨玉瑶忍不住眼眸微闪,一时盘算过后便下定了决心。下次她一定要跟着玉奴一块去,见见那位赫赫有名的京兆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那杜十九郎这么喜爱玉奴,那这桩官司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牵连到杨家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