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几日陈瑛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这些弹劾等等毕竟无损于他的勇将之名,但另一个人就不止是这么倒霉了。苏仪新官上任连一个月都不满,案卷等等都尚未熟悉,再加上此前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阳宁侯府的那桩案子上,他自然而然就忽略了其他事情。若是别人不在意也就算了,偏是他惹恼了顺天府尹王安乐,新任的通判胡胖子也因为陈衍的话而三天两头找他的茬,而陈滟去了一趟镜园,回来之后对他的态度突然截然大变,他更是郁闷到了极点。
因而,这一天打听到陈澜要去妙应寺许愿上香,他也顾不得顺天府那一揽子事,起了个大早就去了寺中等候。尽管这是座元代古寺,太祖晚年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心思重修了那座白塔,因而使这里复了妙应白塔寺的别称,但坐落在阜成门大街上的这座寺庙并不算占地广阔。更何况得知陈澜这位海宁县主要来上香,主持和一应大和尚早已净寺,若不是苏仪打着顺天府的旗号,早就被这些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大和尚们赶了出去。
即便好说歹说留了下来,可那些和尚们都不大待见他这个跑出来搅局的,别说一杯热茶,就连一个招呼他的知客僧或是小沙弥都没有,只晾着他在外头站着。十二月的京城自然是极冷,他虽是穿着厚厚的大袄,外头还裹着一件羊皮大氅,却仍是只觉得从头冷到脚跟,到最后干脆是跺脚取暖。可就是这样,还有个小沙弥蹭蹭蹭地跑了过来。
“苏推官,待会儿镜园里头的贵人们就要来了,那都是女眷,就算你说顺天府有公事,杵在这正殿门口做什么?您要是想逛就去后头逛去,师傅们抽不出空来陪你!”
这两句**的话一丢,那小沙弥立时跑得没了踪影。苏仪心头气恼,可一来也不想在这儿自讨没趣,二来更怕打草惊蛇,于是只能依言去了后头。结果到了地头他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他这人并不喜欢那些寺庙道观,这白塔寺还是头一次来,那远近闻名的白塔并不是位于寺后,而是在寺中央,那后头是一座花园,可如今隆冬之际一片荒凉,站在那儿除了吹西北风,没有第二件可干的事。
巳时三刻,镜园的车队就出现在了妙应寺山门。因陈澜如今身怀六甲,随从的妈妈丫头就有十几个,再加上扈从的亲随等等,林林总总竟有三十余人,迥异于平时出行的低调。早早净寺的主持带着一应大和尚在山门口亲自迎接,引着陈澜依次礼佛,竟是说不出的殷勤。
京城内外城的寺庙少说也有百八十,这还不算那些达官显贵的家庙以及几家富户凑在一块捐的小庙,因而,哪怕是挂着敕建的名头,各大寺庙的香火却极其不均。就好比妙应寺虽有一座白塔,可平日在内城那么多寺庙宫观当中决计算不上香火旺盛。思量陈澜还是第一次到这来,奉承得好,日后安国长公主阳宁侯太夫人这等贵人兴许会常来,主持自然异常巴结。
毕竟,在京城这地方主持一方大寺的,除却佛法精深之外,总得要有几分经济经营的本事,否则在权贵当中兜不转,本事再大也是枉然。因而,白眉白须的主持妙语连珠,说得陈澜连连点头,他自己的脸上那笑容也是始终不曾断过。
“要不是听说白塔灵验,我竟是不知道,广元大师的佛法竟是这般精深。”陈澜如今对神佛之类的东西不说深信不疑,却也是不敢不信,因而这一路拜进来,她身子重,虽不能如寻常人一般俯首叩拜,但合掌躬身的时候也极其诚心诚意。这会儿顺带夸了一句主持的佛法精妙,眼看老和尚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她不禁微微一笑,又在对方的指引下继续往前走。
一行人出了塔院之后,陈澜便婉拒了广元的陪伴,只带着红缨长镝和柳姑姑几个心腹随行,信步往后头精舍休息,才进了一道门,横里突然一个人钻了出来。见此情景,随行的红缨和长镝大为紧张,一左一右把陈澜牢牢护持了起来,就差没拔出随身携带的兵刃来。倒是身为当事者的陈澜在认出那个冻得直哆嗦的人之后,伸手挡了挡要出口呵斥的柳姑姑,眼睛在对方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苏仪张口要说话,可刚刚冷风吹得太多,一出口竟然是一个响亮的喷嚏。颇为狼狈的他随便掏出一块帕子使劲擦了擦,随即就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陈澜。见陈澜的脸上只看得出从容沉静,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仿佛丝毫不在意,他不禁心头火起。
“县主还真是难见得很。”
“男女有别,这道理你一个已经出仕当官的人,不会不明白。”
“哼!”苏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睛里几乎喷出了火来,“县主少糊弄我了!要不是你对我家那婆娘说了些不该说的,她敢在我面前挺腰子?要不是你指使了陈衍在顺天府安插私人,我会这么狼狈?要不是你从中破坏,婉儿的婚事……”
“苏推官这话莫非是在说笑?”
陈澜终于忍不住了,冷笑一声打断了苏仪的话,“想当初要不是老太太息事宁人,你苏家凭一枚说不上来历的玉坠,娶的到侯府的千金?要不是别人看你是阳宁侯府的女婿,有的是利用的价值,你不到四年能升到六品,别人会看中苏婉儿?”
“你……”
见苏仪气得倒仰,陈澜却没有收口的意思,又冷冷地说:“要说才学,你又不是学富五车;要说才能,你又不是比别人通达能干;人家凭什么看中你提拔你,还不是就因为你这性子做在前头冲锋陷阵的炮灰最合适?你要真是知道收敛的人,前时在侯府听了老太太那番话,就应该知道警醒。凭你这块材料还敢嫌弃五妹妹?她不嫌弃你,就是你烧高香了!”
说完这话,陈澜再也不理会苏仪,径直转身要走。这还没走上两步,她就只听到后头传来了一声哑然暴喝。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却只见冲上前来的苏仪已经被红缨撂倒在了地上,那狼狈样子何止是灰头土脸,简直是连五官都扭曲了。
“你别得意得太早,这天下有的是能人贵人,你算……”
“我是不算什么。”陈澜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苏仪,脑海中不知怎么又浮现出了从前在护国寺初遇的那一幕。那时候,苏仪虽是迂腐,但好歹只是几分呆书生的可笑,却不像如今这般糊涂可憎。因而,顿了一顿,她便哂然一笑道,“我从来就不曾说过我是能人,反倒是你,恐怕一直都觉得自己能耐吧?婉儿的婚事不过是别人抛出来让你鞍前马后奔走的筹码,你办成了事情,别人赏你一块骨头也未必可知。你既然办不成,还敢奢望什么婚事?”
“你……你胡说!”
见苏仪在红缨的手底下死命挣扎,陈澜又徐徐上前了一步,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不是胡说,你只要还有一丁点脑子,自己就应该有数!我知道武陵伯世子这些天频频去顺天府,可明明是你经管的案子,他见过你几回?人家为什么不把你放在眼里?那是因为武陵伯终究要叫老太太一声姑母,不敢沾染你这个冲撞了岳家的女婿!你一而再再而三胡搅蛮缠,自以为抓着我什么把柄了?听到一点风声就以为可以作为要挟,就凭你今天这话还有这鲁莽的行径,你就休想在京城再立足!”
说到这里,陈澜冲红缨点了点头,轻喝一声道:“放开他!”
红缨脱手放开了人,这才没好气地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县主何必和这种不长眼睛的东西说这许多,直接把人扭送到顺天府尹跟前,我看他是什么下场!”
陈澜却没有搭理红缨,而是又轻轻蹲了下来,看着脸色铁青的苏仪微微一笑:“想来告诉你金簪两个字的人,不会把那金簪交到你手里吧?你大可以不顾一切把事情闹大,可那时候就是真真正正的炮灰了。即便事情办成了,那也是别人得利,但使杨家和侯府还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在,你觉得你会如何?”
这一番话陈澜说得声音极低,也就是旁边的人隐约能听清楚。因而,讲完这些,她再也没多做停留,在柳姑姑等人的簇拥下径直扬长而去。直到她走了好一会儿,苏仪才听到一声没好气的嚷嚷,见是一个小沙弥在面前直跳脚,不远处还有几个和尚在指指点点,刚刚让他怒火冲天的那一番话突然间又在脑海中转动了起来,这一次,他那涨得通红的脸渐渐白了。
自从开罪阳宁侯府之后,他已经求见了宋阁老好几次,可府邸进不去,文渊阁连边都靠不上,同年那边更是少有理会他的人……要是再这么下去,难道真的会如同陈澜所说那般……不,不会的,那只是危言耸听……
狼狈出了山门上了自己家的那辆马车,苏仪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抱着头坐在那里纠结了许久,直到车夫连番催促,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快,去定府大街陈府!”
陈澜他是再也不敢去见了,既如此,那就去见陈衍吧!只要把事情好好撇清了,大不了再低三下四赔个礼,先挽回了岳家这一头,他日后飞黄腾达时,有的是找回面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