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营四营,每营五千人,统共两万,营中设提督、副将、参将、千户、百户,虽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和任何地方一样,都少不得有塞进来混资历的人。只不过,这儿比起只拿俸禄不干实事的京卫,却好歹也得是有些真材实料才能进来的。立营一月有余,这里裁汰掉的兵将已经有三位数,补进来的人却仍是两位数,因而武陵伯次子朱方锐能留下来,一度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杨进周虽命秦虎留意这个塞到自己旗下的贵公子,可起初也确实没想到朱方锐有些真才实学。不说其他,据秦虎回报,朱方锐不但能够每日参加极其辛苦的操练,还大清早起来加练弓马,傍晚加练击刺之术,而这些都是避开旁人偷偷进行的。眼看这人不是想象中的纨绔,他不禁动了惜才之心,更是命秦虎多多留意。
这一天难得休闲一下午,一应军官吃饭时不知如何打起了赌来,朱方锐禁不起激,三言两语就答应了和人相扑比试,赌注便是三个月的禄米。几个百户原本只当他是银样镴枪头,可是当他剥了上衣和人连比了三回,三战全胜之后,一旁的哄笑声渐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面面相觑。到了最后,眼见朱方锐七战皆捷,秦虎终于在众人的撺掇下登了场。
精赤上身的两人不过搭手一试,就大约明白了对方的斤两。朱方锐年轻气盛,试探之后就不由分说用左肩重重一顶,随即就双手猛地往人腿间一拉一送。然而,前几次屡试不爽的招数在这儿却失了效,那黑塔般的秦虎非但一动不动,而且还顺势一手托着他的背往前一摔。猝不及防之下,再加上雪地不好立足,他竟是险些踉跄摔倒,好在着地之前屈膝一顶一转,这才没出洋相。
小试一番后,两人接下来便僵持了起来。一个被鞑子掳去多年,一身的好身板之外,又是战场厮杀多年;一个是自幼嗜武如命,家里一拨又一拨请来武师教导,有肯下苦功夫;再加上全都是天生的大力,一时间竟是难解难分。直到身上滚得都是雪和泥,还是秦虎揪着一个空子一个漂亮的顶摔,把朱方锐狠狠摔在地上,可还没松一口气,地上的人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不服气地嚷嚷道:“不行,再来!”
“哎哟,输了就是输了,还来什么来!要刚刚咱们都来这套,那你哪能赢那么多场!”
“就是就是,谁不知道秦老大的相扑在营中无敌手,我说二公子,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回去再练三年!”
哄笑声中,有的是善意的打趣,有的却在后悔三个月禄米,终究大多数人都是帮着秦虎——哪怕他们不看他是提督的亲信,也有替大伙扳回场子的情分在。只朱方锐哪里管这么多,不由分说一定要再比一场,于是在无数人的起哄声中,秦虎无所谓地拍了拍胸脯,这一回却没用多少工夫又把人摔了一回,接下来又是第三次第四次。当他第七次把人重重摔在地上时,朱方锐挣扎了好几下,终究是没站起来,一时间躺在冰冷的地上直发愣。
“怎么样,这回服气了?”
秦虎居高临下地看着壮实如牛的朱方锐,问了一句之后发现人没回答,他便就势蹲了下来,嘿嘿一笑道,“怎么,这就灰心丧气了?你的相扑是不错,可大约是和那些宫中表演的力士学来的,好看不实用,真正动手见血,你绝对没见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朱方锐挪动了一下脖子,可终究龇牙咧嘴好一阵也没能坐起来,于是就这么躺着不服气地问道,“我和人对练的时候,也伤过人!”
“那有没有拗断过人的胳膊,卸下过人的大腿……或者说,扭断过人的脖子?”见朱方锐一下子就愣在了那儿,秦虎就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左颊说,“你说的见血,也就是什么磕破擦伤,哪里算是真正的见血?要想赢我,去战场上磨两年再说!”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没好气地冲四周围目不转睛的军官们摆摆手道:“哎,别聚在这了,一身的泥浆雪水,都回去好好洗洗,否则让上头的大人们看到了,又是一顿臭骂!刚刚他赢了你们七回,我也赢了他七回,大伙儿正好都扯平了!”
一众军官无不是大松一口气。三个月禄米看看没多少,但不少人都是靠这些养家糊口的,真拱手让给了别人,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落得断粮的窘境。于是,轰然散去之前,心中感念的他们自是又嚷嚷了些老秦讲义气之类的话。而在地上躺了老半天的朱方锐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来,却是狠狠瞪着秦虎。
“是你赢了我,赌注都是你的,和他们什么相干?”
秦虎瞧着这满脸认真的贵公子,心里好笑,当即抱着双手问道:“我说朱二公子,你知道三个月禄米有多少?”
“别叫我朱二公子!”朱方锐粗声粗气地嚷嚷了一句,随即瞪着秦虎说,“不就是每月十石米吗,三个月也就是三十石米,折成银子顶多十几两。”
“你说错了,如今天下太平,米贱银贵,三十石米还不到十两银子,也就是你一个月的月钱,可他们却得靠这个养家糊口!”秦虎耸了耸肩,见朱方锐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讶色,他才摊手笑道,“别看我。我追随提督大人多年,老太太和大人都当我是自家人,我不用担心家用,所以才不在乎这点,和别人不一样。”
秦虎毫不避讳和杨进周的亲近关系,再加上人家货真价实比自己强,朱方锐自然而然对其生出了几分好感,这会儿拉住秦虎伸过来的手站起身之后,他就没好气地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他们都在乎那些钱,看他们一个个挑我相扑,还以为都很厉害来着!”
“他们那是以为你出身勋贵,是个银样镴枪头好欺负,谁知道你这人是怪胎,早上弓马傍晚击刺,练起武来不要命的,比我家大人的内弟还要疯些。”秦虎放开手,见朱方锐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便顺口问道,“说起来你是勋贵子弟,这么拼命干嘛?”
“勋贵子弟?我是庶出,要是不好好努力挣个前程,难道在府里看别人一辈子脸色?”朱方锐不屑地撇了撇嘴,冷笑一声道,“要不是我从小就懒得念书,认了几个字之后就成天舞刀弄枪,父亲想着我到军中,不但没人和大哥争了,而且还能多条路子,也不至于对我练武这么上心……”一时口快说了这么多,朱方锐突然警醒过来,心里大为后悔,盯着秦虎就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些话不许对人说,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哦,你怎么对我不客气?”秦虎如今也算是老兵油子,自然不会怕这个壮实少年。见朱方锐一下子愣住了,他突然冲其背后躬身行礼道,“大人。”
这一招顿时吓了朱方锐一跳,背转身瞧见静悄悄一个人没有,他立时怒形于色回过头来,结果就看到秦虎赫然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一时气昏了头,拎着拳头冲上去就打,结果才没两下招手就被人扭住了胳膊。他反复使劲,结果胳膊都险些脱臼了也没能挣脱。
“总而言之,你还嫩了些!”
秦虎趁其不备放开了手,眼见朱方锐踉跄仆地,他犹如利箭一般伸手一捞一扯,把人带得站直了,这才拍了拍手走人。结果没走上两步,背后就传来了一阵疾风。他侧身一躲,堪堪躲开了那打向背后的一拳。
一拳落空,朱方锐见秦虎根本不回头,就这么大步朝前走,不禁气急败坏地叫道:“喂,你等着,下一次我一定会胜过你!还有,转告杨提督,请他有时间一定和我比一场!”
“你这是说真的?”秦虎这才停下步子转身,上上下下打量了朱方锐好半晌,这才懒洋洋地说道,“这么说吧,要论相扑,就连我家大人都比不上我;要说击刺,他也就和我差不离;但要说弓马,他却比我强多了。而且,我家大人为何要与你比试?难道你以为打仗就只靠万夫不当之勇?回头我就对我家大人说,你就想当个身先士卒的马前卒,别费力气了。”
秦虎说完话这么一走,朱方锐在原地愣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撒腿就追了上去,到了近前一面伸手拦,一面还两眼放光地问道:“你是说,提督大人知道我?他怎么知道的,真不是因为我是武陵伯府的公子?那你能不能替我引见引见?”
知道你朱方锐确实是因为武陵伯府,至于其他……那还真是误打误撞!
秦虎心里苦笑了一声,但面上少不得装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当把这个自己跟上来的家伙带进了杨进周的营房之后,他就立时退了出来,站在外头的屋檐下看着那冰棱子发呆。
虽然不知道大人干嘛要注意这朱方锐,可总脱不开朝中事。只希望这咋咋呼呼的傻小子能运气好些,别卷到那些头等麻烦的事情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