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胡胖子的官廨,陈衍就收起了刚刚在苏仪面前那番居高临下的模样,对着人正色说道:“胡胖子,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这位子不是我给你谋来的,都是因为你在崇文门税监上头干得好,上头心里有数,这才有了这个差事给你。管钱粮是油水最足的,但也是最容易被人盯着的,你要是这三年干得好,到时候户部十三司应该少不了你一个位子!”
“是是是,多谢四公子!”胡胖子自是慌忙行礼答应,随即眼睛也笑得眯缝了起来,“四公子放心,我这本职差事一定尽心尽职。若是别的事情有力所能及之处,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你知道就好。”陈衍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找你干什么关说人情减免钱粮之类的话,只希望有什么麻烦的时候你给我递个消息。至于我这位六亲不认的混账姐夫……只能劳烦你帮我看着一点,别让他再给我家里添什么麻烦!”
这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胡胖子一早也料到了,此时点头之余心里不禁犯嘀咕。要说陈家那门庭比苏家高上几倍都不止,苏仪又只是同进士出身,能坐到这位子,这门亲事的助力可想而知。这位倒好,关键时刻竟然带着人跑到岳家查什么案子,简直是荒谬绝顶!
陈衍今天上顺天府,并不是冲着苏仪一个人,还有此前的案子。这会儿忙过了一茬,他便打算去找顺天府尹王安乐,胡胖子自然二话不说就要送他过去。然而,两人到了外头叫来一个书吏问话,这才知道是武陵伯府的世子来了,王安乐如今正在二堂会客。胡胖子对此还没什么感觉,陈衍却紧紧皱起了眉头,思量片刻就又冲那书吏问道:“人来了多久?”
“回禀四公子,大约有两刻钟了。”
“两刻钟……”陈衍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就是自己和胡胖子到理刑厅之后不久,当即冲那书吏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示意胡胖子跟着自己又回了官廨。一进门他也不落座,径直转身吩咐道,“看王大人那架势一时半会完事不了,我也不在这等着了。我刚刚说不找你关说人情,但我家的那桩案子除外,你得多多看着一些。尤其是武陵伯府的人往这里来递什么话等等,你一定要事无巨细都报给我。这个忙你若是觉得不好办,现在可以直说。”
“四公子这是什么话,些许小事,只管包在我身上。”
见胡胖子答应得爽快,陈衍非但没高兴,反而没好气地说道:“你别答应得这么快!你平时打的什么主意,指量我不知道?上次让人传个消息也藏着掖着,以为我和那些公子哥一样?答应了这事情,有些麻烦你未必撇得开,你自己想清楚。”
陈衍突然这般郑重其事,胡胖子心里不禁有些踌躇。可是,他只是心里稍稍一盘算,就想明白了——他不过是一个杂牌子出身的官员,哪怕在税监的任上再有成绩,也未必真能入得了上头贵人的眼,而这一次陈衍对他说得轻易,可要不是人家帮忙通路子,他怎么可能捞到顺天府通判这样货真价实正六品的缺?横竖都已经趟进浑水了,还怕什么水深水浅?
想到这里,他立时义无反顾地说:“四公子小看了我老胡不是?还是那句话,包在我身上。这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勾当,但使风吹草动,一准给您递消息!”
“那好,将来你不要觉得是上了我的贼船就行!”
陈衍嘴上虽打趣着,心里却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当即又和胡胖子分说了几句,略略提点了其中关键,好歹让胡胖子明白自家祖母和武陵伯府并非完全一路,这才出了官廨。然而,他以为顺天府尹王安乐要和那位武陵伯世子耗上许久,结果却在仪门东侧便门正好遇到前者送后者出来。这么一打照面,他少不得和武陵伯世子彼此相见。
“想不到会在这遇到表弟。”武陵伯世子显然根本没想到陈衍会在这儿,脸上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立时变成了殷勤的笑脸,“家中前一段日子苦于时气,从上到下几乎都不敢出门,竟是连太夫人的大事都没能来,父亲一提起就懊恼得什么似的。今天正巧我还预备去侯府向太夫人问安呢,四表弟要是顺道……”
“哎呀,这就不巧了,我今儿个是文课上完悄悄溜出来的,这会儿还要上师傅那去,只怕是陪不了表兄了。”陈衍却是自然而然打断了武陵伯世子的话,随即便露出了一副愁苦的面孔,“虽说能少挨一顿是好,可师傅那一关难过得很,要不,世子陪我一块去长公主府请个假?只要师傅准了,那我陪你回侯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武陵伯世子原只是想拉上陈衍一块,可听到这话就立时退缩了,当即打了个哈哈岔过话头。和顺天府尹王安乐又客套了几句,他就往马车走去,弯腰正要钻进去之前,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对陈衍说道:“四表弟,若是武课完了早些回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知道知道,一定早回来!”
陈衍漫不经心地招着手,等到武陵伯世子一行人离开,他就立时招手叫来了自己的一个亲随,就这么当着王安乐和胡胖子的面吩咐道:“立时回侯府,对老太太说武陵伯世子来了,请老太太及早有个预备。动作快,路上不许耽搁了!”
等那亲随一走,他才转身回来,看着王安乐笑容可掬地说:“王大人,不知道武陵伯世子今天突然莅临顺天府衙,是为了何事?”
“就是为了贵府的那桩人命案。”王安乐迟疑片刻就索性如实说了出来,随即虚手往旁边一请道,“四公子今次来,想必也想要问及此事。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那边小花厅去说如何?正好还有胡通判在,也不愁有人胡乱闯进来!”
有胡胖子这个门神杵在明间里,确实也不愁有人闯进抑或是偷听。因而,不过是一刻钟功夫,该说的事情就说完了,王安乐一如之前送武陵伯世子一般将陈衍送到了东便门,眼看人上马带着一众亲随扬鞭疾驰而去,这才看着旁边的胡胖子道:“胡通判,你真是好运气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胡胖子何等油滑,当即顺口接道:“大人言重了,卑职虽是运气好些,可这运气不能当成福气,还得靠大人多多栽培。”
这些话别说苏仪这等迂腐书生不会说,就连府衙中那些属官也鲜少会说得这般露骨,因而王安乐虽然觉得俗,可在心里郁闷难受了一早上之后,这样的马屁逢迎却让他听得异常舒坦,当即就笑看着胡胖子说道:“你这在税监上头历练的一张嘴,到这地方却得好好收敛收敛,免得上上下下不好相处。粮捕厅和理刑厅地方对调,都依你,只要事情办得好。”
“多谢大人!”
胡胖子先头在苏仪面前说这话,不过是信口那么一提,在王安乐面前是一个字都没多说,谁知道此时这位顺天府尹竟主动提了出来,当即大喜过望。这新官上任三把火,虽说他在顺天府衙根本连前几把交椅都算不上,可只要王安乐力挺,要立足就绝非难事。于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深深一揖之后,立时犹如随从一般跟着王安乐往回走,又轻声交待了自己在钱粮事上的一些打算。他是从吏员做上来的人,于这种小处无人可以比拟。因而,等王安乐进了二堂时,心里已经对这个新任通判满意了七八分。
陈衍对武陵伯世子说自己要去安国长公主府,可一出顺天府街,他就一路往西过了银锭桥,随即拐过大街小巷,又从李广桥进了羊房胡同,不消多时就到了镜园。一如既往在二门下了马,立时就有婆子迎上前来殷殷勤勤地叫四公子,他一一含笑打了招呼,就在一个妈妈的带领下去了惜福居。一进得门,他瞧见江氏已经在庄妈妈搀扶下行走,顿时露出了笑脸。
“哎呀,伯母这是身体大好了?”
“好什么好,一丁点小毛病都撑不住,是老了才是正经!”江氏见陈衍笑着上来要搀扶自个,就顺势用左手扶住了他,这才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别是又偷懒!”
“哪能呢,文课早上才上过,师傅出城有事去了,放了我半天假,所以来看看伯母,顺便再看看姐姐。”
“看看你这张灌了蜜的嘴,应该说是来看你姐姐,顺便来看我才对!”
“天大的冤枉!您看我来这儿二话不说先来看您了,还来不及问姐一个字呢!”
陈衍夸张的委屈表情自是引得江氏哈哈大笑,少不得又打趣了他两句。说笑了好一会,她就二话不说把人直接打发去了怡情馆,等人一出门就笑道:“这个小家伙,人情世故娴熟,比叔全当年强多了。到底是在京城好,不像叔全养性子的时候都在兴和那种苦地方!”
被人说是人情世故娴熟的陈衍却在见到陈澜屏退了人之后,重重地一拳捶在了桌子上:“武陵伯府真的是连脸都不要了,也不怕兴风作浪却把自己的船给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