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庵位于正阳门外正西坊的光华胡同。当年建都京城的时候,太祖皇帝对于在城内大建寺庙道观很不热衷,因而整个太祖年间,内城除了那些元大都甚至更久远的年代留下来的寺观之外,没有新添一座,至于尼庵就更不用说了。如今百多年来虽陆陆续续整修重建了不少寺观,但内城仍是少有尼庵。
即便如此,陈汐作为阳宁侯府的千金,在内城修行是轻轻巧巧就能做到的事,可她偏是硬选中了外城的光华庵。她这一坚持,陈瑛又点头,罗姨娘和陈汉也没有其他办法。
前几天侯府分家的勾当闹得沸沸扬扬,可青灯古佛前的陈汐却几乎感受不到那种气氛。陈汉倒是来寻过一次,被前头的尼僧拒之于门外之后,只得打发了一个妈妈来,对她说了那些事情,她在明面上却不为所动。这天早上,当做完早课回到自己的静室时,她却忍不住又从箱子底下找出了陈衍转交给自己的那张纸,眉头一会皱紧一会舒展,竟是久久决断不下。
襄阳伯毕竟生死不知,倘若她真的如先头设想的那么做,到了那边面对的也是对爵位虎视眈眈的极品亲戚。父亲陈瑛得了那大注家财,又招惹了那样的官司,一时半会总会消停些,没时间搭理她。这尼庵供给不缺,日子又清静,她何苦一定要把自己陷入那种境地,再去过那种和人勾心斗角的日子?富贵日子她已经过得厌倦了,还不如就这么一路平淡下去……
“三姐,我没你的心志胆识,也没你的机敏果断……”
陈汐轻叹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撕掉那张纸,突然只听外间传来了一声咳嗽。在一瞬间的挣扎之后,她立时把东西重新放回了原处,又锁好了藤箱。才从里间走出去,她就看到一个中年尼姑进了门来,正是庵主**。这位三十许人的尼姑虽说是剃了发,可却是眉眼如画,一身僧袍别有一番明媚风情,可偏是不苟言笑面色肃然。也正因为如此,此前陈汉都被挡在了外头,曾听说过不少尼庵都有腌臜勾当的她终于是放了心。
简短的寒暄过后,**便说道:“你虽是侯府千金,尚未剃度,侯府又送了两个仆妇过来服侍,可若单单是念佛抄经,于身心无益。这寺后除了几亩菜地之外,还有一块小花圃,如若你愿意,就交给你照料可好?”
听到是这么一件事,陈汐顿时愕然。仔仔细细想了想,她看了看水葱似的双手,随即就抬起头来:“多谢庵主一片苦心,那花圃就交给我吧。”
“花圃里有腊梅,有红梅,都是过段时节就会开的,虽说天冷,可你也不妨多多用心照料,如此等到花开的时候,和你在侯府中拥裘赏雪赏梅又大有不同。”说完这话,**合十颔首,也不等陈汐开口就径直转身出了门去。屋檐下的一个中年尼姑慌忙迎上前来,还来不及开口,**就淡淡地说道:“我已经对她说了。虽说她是侯府千金,可既然想出家,就该把有些杂念都抛在脑后,否则到这佛门清净之地来作甚?”
“庵主说的是。”那身材微胖的中年尼姑连声应是,但随即又陪笑道,“庵主您向来不屑交接权贵,又不让人上那些豪门化缘,单靠那几亩地和少得可怜的进项,实在是在外城难以过下去。阳宁侯府每月送来那二十两,如此上下都能过得,而且看那位五小姐并不是骄狂任性的人,那片花圃交给她不会有错的。”
“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豪门居高临下的嘴脸……好在陈五小姐人确实还好,但愿她能解开心结。”**捻动佛珠念了一声佛,往前徐徐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却是沉声吩咐道,“只那花圃靠近后门,出去就是那条斜街,你记得吩咐人小心门户,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是是是。”
陈汐向来不是温吞水的性子,**既然说了花圃的事,她便带着陪过来的一个仆妇到后头去查看。因是听过那几个小丫头的哭诉,她此番特意只选了两个没了丈夫的中年仆妇过来,耳根反而得了清净。这会儿见着那一株枝干弯弯曲曲的老梅,她不禁油然而生喜爱,自是拉着那懂得些园丁之术的仆妇东问西问,折腾了一下午方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多了一桩挂心的事情,她顿时连每日早课晚课都精神奕奕,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庵主**看在眼里,心里自也高兴,又因为那掌管伙房的尼姑三番两次说话,她便渐渐吩咐但凡陈汐去了后头花圃,别人就回避一些。于是,乐得清静的陈汐几乎是一整天都泡在那儿,也不理会手经常冻得发僵,十指更因为花锄而磨出了不少水泡。
这一日上午,她打发了两个显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仆妇,自己和平常一样在花圃中忙碌,可不多时就气喘吁吁靠在了那株老梅上休息。那顶在背上的虬结如今她都已经习惯了,靠着靠着,她突然一时起意,竟是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吟起了儿时学过的那首诗。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突如其来接上的下两句诗顿时让陈汐心神巨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看去,见是这些天一直都紧闭不曾开过的后门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下了门闩,此时正虚掩着,而距离自己没几步远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个身披轻裘的年轻人,尽管那模样她并不是十分熟悉,但她却记得自己一定是见过的!在惊恐中反反复复搜寻了一番记忆之后,她的脸色顿时更白了。
“你……你……”
“这凌霜红梅四个字用在陈五小姐身上,确实是最贴切不过。”
尽管对方笑得温文,话里话外却满是赞誉,陈汐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高兴来,心底惊惧更甚。直到指甲因为紧握拳头而深深陷入了手心中,那种尖锐的刺痛感一阵阵袭来,她方才勉强镇定了心神,但嗓子却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沙哑。
“晋王殿下到光华庵这种尼僧清修之地来,不止有何贵干?”
“本王只是一时起意经过这儿,得知五小姐在这儿清修,所以来探望探望你。”晋王仿佛根本不在意陈汐那种反应,不动声色地又上前了一步,“怪不得当初阳宁侯对我提起此事的时候,满脸的惋惜和愤恨,任凭是谁,如此出色的千金却落得要遁入空门的下场,做父亲的都免不了会恼羞成怒。听说襄阳伯家那些亲戚闹得很不像样,所以阳宁侯打算上书,请皇上以断了直系为由收回襄阳伯爵位,也给已故襄阳伯一个追封。”
陈汐已经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倘若晋王有什么不轨举动,她就是拼着性命名声都不要也要大声嚷嚷开去,然而,此时此刻听到这样的话,她却几乎觉得一颗心都完全冰冻了起来。怪不得父亲会一回来就把她送出府,怪不得父亲甚至宁可去忙活六娘的婚事,而把她撂在一边,原来,他早就有更好的打算,更深的谋划!
“殿下究竟想怎么样?”
“只是怜香惜玉之心罢了,五小姐无需过虑。”晋王风度极佳地微微颔首,竟是没有继续上前,“不过,五小姐当初选定光华庵,大约是因为这尼庵在外城风评极好吧?说来那位**大师确实是一等一的古板,所以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从他处入手,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今日正好不在,哪怕是在,我也希望五小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二公子和五公子着想,为罗淑人着想。”
这**裸的威胁让陈汐一下子咬紧了嘴唇。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那株老梅,好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区区一个陈五,值得殿下如此用心良苦?”
这一次,晋王却没有答话,而是微微一笑,心里却是颇为得意。当年威国公罗明远回朝入主中军都督府时,一起回来的还有好些正值壮年的军官,如今两三年过去,这些人都已经今非昔比了。若不是得人提醒,他恐怕还想不到,同样是在云南都指挥使司浸淫多年,而且据说和军中上下关系极好的阳宁侯陈瑛,对于这些人具有非同小可的影响力。
哪怕这种影响力因其离京两三年而有所降低,但是,陈瑛的手中,还扣着那些有杀伤力的东西,这就不能有任何小觑了!只是,陈瑛的胃口太大了些,所以他不得不用些手段把控住人,但除却手段,纽带却也不可或缺,两人都默认的筹码之一,便是眼前的陈汐了。
“不知道五小姐想清楚了没有?”
正当陈汐因为紧紧扶着那株老梅而几乎折断了指甲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呼哨,紧跟着,虚掩的后门竟是有一个人闯了进来。那形似亲随的汉子快步走到晋王身后,几乎是用最低的言语禀报了几句。下一刻,晋王的脸色就倏然变了。
“可恶!”晋王轻叱一声,随即就看着陈汐道,“天下虽大,但有些事情却已经注定了,还望五小姐量力而行。**虽正派,可是哪怕真的要她一条命,却也是易如反掌!”
说完这话,晋王就再也不多言语,匆匆从后门退了出去。才一上停在斜街的那辆马车,他就看着里头那人怒骂道:“难道是泄露了风声?镇东侯夫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上这儿来?”
“殿下息怒,小的敢担保没有露出任何风声!据说是镇东侯夫人突然做了一个怪梦,这才突然起意带着人前来庵堂上香,所以……”
“不用所以了!”晋王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旋即面色狰狞地吩咐道,“让她们死死盯着人,要是出了任何纰漏,你们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