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之后,陈澜原本也打算过去拜望镇东侯夫人,但婆婆江氏道是之前去过一次,镇东侯夫人病情反复,所以被侯府婉拒,后来萧朗还亲自来道了歉,她也就只请云姑姑去探望过一回。此时此刻,打量着面前这个来自镇东侯府的年轻仆妇,她不禁有几分错愕。
这豪门世家之中的女佣,能够被称一声妈妈,管出门拜望和各处送礼的,向来至少得四十往上,深得主家信任的。然而,眼前这位叶妈妈却顶多二十五六,人生得高挑秀丽,不但穿着体面,而且那种不卑不亢的谈吐举止,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像下人,更像是哪家的年轻媳妇。因而,寒暄过后,陈澜就笑道:“要不是刚刚外头通报一声,叶妈妈这样进来,我可是决计不敢认的。”
“不怕杨夫人见笑,奴婢是我家夫人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夫人又让我跟了她姓。经一手调教,奴婢又得夫人怜惜许配的家中管事,其实只是福分深厚而已。”坐在小杌子上的叶妈妈含笑欠了欠身,“倒是奴婢一直听夫人说起杨夫人大名,今次才终于有缘拜见。”
听叶妈妈并不避讳弃婴的身世,陈澜心中一动,自是对其更加另眼相看。瞥了一眼旁边炕桌上撂着的那张礼单子,她就说道:“原本今次叶妈妈来,老太太该当见见你的,可不巧的是今日白天老太太身上有些不爽快,所以只能怠慢了。还请回禀镇东侯夫人,他日病情大好了,就请到镜园来多多走动,我也不说什么做客的话,只当是一家人吧。”
“多谢杨夫人,奴婢回去一定回禀我家夫人。”叶妈妈连忙起身屈了屈膝行礼,待重新落座之后,这才轻咳了一声说,“我家夫人一直都说,世子爷年方弱冠便到了京师,结果又去了江南,人生地不熟不说,人情世故又差了些,所幸有贵府太夫人和夫人照拂,她心中一直感念。太夫人还古道热肠为他的事情张罗许久,要不是我家侯爷一直在外分不开身,夫人又是病情反反复复,也不至于拖到今日。”
叶妈妈突然提到这一茬,陈澜未免有些纳闷,当下虽只是含含糊糊谦逊了一声,却冲云姑姑点了点头。果不其然,等到云姑姑招了招手把丫头们都带了出去,叶妈妈便没有再遮遮掩掩,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我家夫人刚刚得了消息,前方大胜,朝鲜内乱,大王和世子全都丧了性命,国中大臣拥立了一位宗室,如今上书请降,辽东战事大约也差不多到头了。”
“此事当真?”
见陈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刚刚还有些懒散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叶妈妈心头一凛,头便略略又往下低了低,这才低声说道:“老爷这大胜之后,恐怕是要回朝,升官加爵这些俗套,我家夫人妇道人家,自然是一切唯听上命。我家夫人心里担忧的,就只有世子爷的婚事。近些日子有些消息传出来,道是……道是我家世子爷兴许会尚主。”
尚主!
此话一出,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虽说本朝驸马仪宾并不是不能做官,但其中的名臣终究只是寥寥无几,而勋贵世家之中虽热衷将自家女儿匹配皇子,却鲜有将公主迎回来当宗妇长媳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宗族宗祠之中的序位实在是麻烦,而且娶个公主远不如嫁个女儿是王妃来得划算。更何况,她隐约记得,如今正当婚龄的公主似乎只有那么两三个。
“是哪位公主?”
“是记在淑妃名下的永平公主,今年才过十三岁。”
问的人一语中的,答的人亦是言简意赅,紧跟着就是好一阵子的沉默。陈澜思量了许久,这才再一次开口问道:“敢问叶妈妈,尚主的消息有几分准?”
“杨夫人,这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据我家夫人打探,淑妃娘娘提过此事之后,皇上仿佛也有意动,只尚未下明旨。”见陈澜眯起眼睛,仿佛决断不下,叶妈妈心里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惶急,“我家夫人虽可以趁着正式的消息还没下来,给世子爷立时三刻定下婚事,可倘若那样,违逆之意太过明显,还会有人说侯爷是挟功自傲,所以我家夫人踌躇之下,只能厚颜来寻杨夫人。我家夫人如今病情已有缓转,若不是这样登门惊动太大,本是该亲自来的。”
陈澜知道叶妈妈这不是客气话——倘若是镇东侯真的逼得朝鲜国内大乱,国中大臣另立新君更上表请降,这一趟功劳必定是举世瞩目,到时候有人揪出镇东侯夫人特意到镜园来的消息,那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而且,萧朗曾经于她有救命之恩,江南一行又是彼此多有扶助,这么大的事情撂开手不管怎么也说不过去。可说到底,却是圣意如何最重要。
“还请叶妈妈回复镇东侯夫人,这事情我心里有数了。”
尽管陈澜没有明说答应还是不答应,但这样的表示就已经让叶妈妈大喜过望了。她慌忙站起身来俯身磕了三个响头,继而才站起身来:“杨夫人如今正是调养安胎的时候,原本不该拿这些事情来搅扰,实在是我家夫人在京城并无多少人脉,此前也不好和人交往,所以……”
“叶妈妈不用多说,我明白。”陈澜打断了叶妈妈的话,见其没了起初的镇定自若,站在那里有些讪讪的,便笑道,“萧世子曾经说过,镇东侯夫人从前在奴儿干都司,真真正正是镇东侯的臂膀,如今人在京城养病,镇东侯和将士亲朋都不在身边,有些难处自也难免。”
“多谢杨夫人体恤,多谢杨夫人体恤!”
留着叶妈妈又说了一阵子话,陈澜随即又叫了云姑姑进来,将礼单子递了过去,示意预备一份回礼。等人一走,陈澜坐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忍不住摇了摇头。
想来如镇东侯夫人那般精明强干,甚至为此忽视了儿子的人物,如今不得不到京城养病,而且连儿子的婚事都没法自主,那种惶然等闲决计是不足为外人道。可镇东侯夫人却为了此事来求她这个晚辈,足可见事情已经是迫在眉睫了。
“关键时刻,她也知道太子那边指望不上……”
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声,突然顿住了,停在那里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才突然苦笑了一声,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虽说东宫已定,可还真是少有这样的太子。说是亲近人不少,势力也不小,但真正却是个空壳子。而且坐上了那样的高位,就更不能结党争权,否则便是下头的活靶子——也许,晋王及其党羽在立储时隐忍退缩,想的不外乎是把人捧高了再摔下来。
戌时许,之前睡了过去的江氏终于是醒了,精神也比早晨大有起色。陈澜在旁边亲眼看着庄妈妈喂食,又去亲自看过药方,还想尝药的时候却被江氏一力阻止,甚至没能再呆上一会就被轰回了房。于是,她只得在怡情馆中派人时时打听,待得知江氏再次睡下,她就吩咐人去请了庄妈妈过来。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对这位江氏多年的心腹撂出了义母安国长公主的怀疑。果然,庄妈妈立时脸色变了。她几乎是霍地站起身,眉头紧锁了一会儿就愧疚地跪了下去:“夫人,是我疏忽。前两天有从前服侍过老太太,后来嫁出去的一个丫头来磕头,老太太一时高兴就留着人多说了一会话,还留了饭。她那会儿咳嗽过好几次,我也没太留心。那次之后,老太太似乎就有些恹恹的。”
“去查,但切记不要惊动,就连那个丫头也是一样!”陈澜吩咐了一声,见庄妈妈连连点头,又额外补充道,“只需探明她平日多半和什么人来往,是如何起意来见老太太,那时候是否得了病,什么病,如今怎么样了,一样一样都得打探明白!”
夜色笼罩下,镜园各处甬道上的明瓦灯都渐渐点亮了,但前院却因为主人不在,大多数地方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因而,当二门上的人突然看到不远处几盏灯笼直奔这儿来,全都既是诧异又是好奇,待到认出了那几盏灯笼中间的人,一帮人全都高兴了起来。
“是老爷!”
“老爷回来了!”
睡下好一会的陈澜朦胧间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刚刚躺下时那种七上八下的感觉顿时无影无踪。回应了他的轻吻,她就轻声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傍晚正好陛下召见,之后就让我回家一趟,正好遂了我的心愿。”杨进周轻轻揉了揉陈澜那光洁的额头,这才说道,“今天阳宁侯府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娘那里我刚刚去瞧过。你也是的,操心这些那些就算了,这事情还瞒着我。”
“知道了知道了,一回来就啰嗦这些,旁人看见哪会相信你是冷面杨!”陈澜嗔怒地横了他一眼,又随手把身边的一个大靠枕递了给他,“是呆一会还是呆一晚上?如果今晚还要走,陪我一块歪一会,咱们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