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年到头年节繁多,但相较端午中秋等等并不放假的小节,正旦、元宵、冬至才是货真价实的三大节。正旦放假五日,元宵放假十日,冬至放假三日,对于平日只有旬休的官员们来说,这三大节无疑是翘首企盼的放松日子。只这一年情形却有些特殊,一来是冬至日有皇太子的册封礼,同时又有肃州大捷的献俘礼,此外还要预备辽东那边过冬的种种军需,别说是礼部,其他各大衙门也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三日放假也就成了空口白话。
如今宫中没有太后皇后,就连皇贵妃也刚刚新去,册封东宫还是因为皇帝金口玉言不得再行延迟,因而,后宫中反而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毕竟,那位即将新鲜出炉的皇太子殿下生母早逝,在宫中也并无什么强力后援。冬至日这天百官云集前朝的时候,后宫中只有寥寥几个勋戚贵妇得了允准入宫探望,自然显得非同一般的冷清。
威国公罗明远和林夫人在此之前已经动身前往云南,端福宫罗贵妃便请旨,请罗姨娘进宫见见。她新得了一个小公主,早先憔悴阴霾的面容渐渐露出了几分丰润来,于是连带着脸上轮廓都显出了少妇的娇柔,不复从前的刚硬。这会儿她抱着小公主在膝上和罗姨娘说话,聊着聊着,她就把随从人等都遣开了去。
“汐儿的事情你就打算继续这么拖着?”罗贵妃见罗姨娘仪容惨变,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孩子执拗,你也跟着她一块犯傻?当初择了襄阳伯,自然是因为他家里简单,人又正派,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他这一趟好端端的出使竟然会是这么个结局?当初汐儿孝期一满,你就该立刻定下的,结果一拖拖到现在,那个不省心的阳宁侯竟然又回来了!”
“娘娘字字句句都是为我着想,都是我没用……”
“姐,你究竟是怎么了,早年那些精明强干都跑哪儿去了,竟然说这种丧气话!”罗贵妃这一生气,怀里的小公主顿时吓得突然大哭了起来,一时间,她不由得手忙脚乱忙着哄孩子。好容易哄好了,见罗姨娘低头讷讷不语,她索性站起身走到门口,打起门帘把孩子交托给了乳娘,这才转身走了回来,“都是大哥当年造的孽,要不是他硬把你许配给阳宁侯……”
“娘娘,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罗姨娘终于打断了罗贵妃的话,随即不自然地侧头吸了吸鼻子,这才抬起头强笑道,“今儿个进宫,我也是想打探打探,我家老爷这一趟回京,皇上可有什么说法?”
“你不是问升官加爵,而是问他是否会留在京城吧?”
罗贵妃见罗姨娘面色一僵,知道自己算是说中了,顿时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坐下身沉吟了一会,她就摇了摇头:“皇上一个月大约也就到我这来坐上两三趟,闲话家常来得多,国事上头几乎提都不提,我的性子你也知道,素来也不太过问这些。只今天就是献俘,按照一般的规矩来说,阳宁侯是走是留,就是这几天的事,我会让人打听打听。”
不等罗姨娘道谢,她就又接着说道:“只不过,他哪怕不是良人,终究是你的丈夫。以他如今的情形,再娶续弦也没有诰命封赠,所以你这个淑人其实就是阳宁侯府的女主人了。而你又不是出身寒门,哪怕大哥大嫂不在,还有我,还有旭儿,关键时刻总会为你撑腰,你要紧的就是拿出以前的底气来,别像现在这样唯唯诺诺,从前你可从来不是这性子!”
一席话说得罗姨娘悚然而惊,琢磨又琢磨,她的眼睛终于渐渐红了,站起身就对罗贵妃跪了下去:“娘娘,多谢您点醒,否则我……”
“好了好了,咱们姐妹,你来这一套干什么!”罗贵妃双手用力扶着罗姨娘的胳膊,把人拽起身来,继而才把人按在了椅子上坐好,“想当初我恨不得寻死觅活的时候,也是你和汐儿进宫来劝的我,之后幸亏更有夏公公提醒……总而言之,旁的话我不多说,汐儿的事情你多多想想,她还年轻,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她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册封皇太子的礼仪原本极其繁琐,楚朝之初虽然是一次次地删减,但时至今日,仍是耗费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行完各种礼节。然而,当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跟着皇帝校阅新营和府军前卫幼军,随即又是赤斤卫蒙古献俘进贡,等到太阳落山所有程序终于告一段落时,他转动着僵硬的脑袋还来不及吩咐什么,一个小太监就悄悄凑到了身后。
“太子殿下,萧世子走了,说是府军前卫军务繁忙……”
“这个见……因公忘友的家伙。”用最轻的声音嘀咕了一声,太子眼见晋王朝自己走了过来,立时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脸,待人近前要行礼时,他立时一把将人搀扶了起来,“二哥,朝臣们都散了,这礼就免了吧。”
“礼不可废。”晋王终究是行了一揖,眼看着太子又回了家礼,他方才笑容可掬地说,“本想说晚上寻你喝上两盅贺喜贺喜,可你眼下已经从王府搬出去了,宫门下钥早,实在是不方便,索性赶明儿我在家里备上一桌,单独请你一个。”
“这可是二哥你说的!到时候别抱怨我酒量大饭量大就好!”
太子笑着打了个哈哈,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和杨进周上次在乾清宫赐宴时的大饭量被宣扬得人尽皆知。和晋王仿佛是毫无芥蒂似的畅谈了一阵,兄弟俩方才揖别,等到人走了,松了一口大气的他方才在随从簇拥下往回走。同样是走在这宫中,从前那些随便一行礼就算完的宦官内侍,如今却是毕恭毕敬,有的甚至在他走出去老远也不曾直起腰来。
楚朝历经好几代皇帝,东宫之主向来都定得极晚。那座位于文华殿左边,差不多是整座宫城最东边的东宫,多数时候都是空关着的。里头的内侍宫女都是按例分配,说得好听是东宫的人,说得不好听便是连个照拂的主子都没有,因而更多人都是犹如熬油似的苦熬。如今东宫终于迎来了主人,这些苦尽甘来的人自然是竭尽全力地殷勤,于是乎,一整天看笑脸看得已经麻木的太子一等人退下,就立时踢掉了脚上的那双靴子。
“殿下……”
“停!再让我放纵最后一个晚上,以后我再想这么胡闹恐怕就难了!”
见太子这么说,太子妃梁沅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接过了一个宫女递来的热毛巾,走到太子身后就利落地将其盖在他那冰冷的脸上。见他浑身一颤,随即就发出了舒服的呻吟,她少不得顺手在其肩头按捏了几下,这才说道:“殿下,下午的献俘如何?”
“不如何……”太子含含糊糊说了这么一句,头也不抬,只是任由那蒸腾着热气的软巾盖在脸上。良久,他才揭开软巾,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坐直了身子,随便在脸上用力擦了两下,他又召了一个捧着金盆的宫女过来,用热水洗过了手,又接过另一条软巾擦干了,这才漫不经心似的说,“统共也就是几百个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半死不活,没什么好看的,但既然有一个土鲁番王子,意义就不一样了。至于赤斤卫的贡物,天知道是真是假。”
“殿下,如今可不是从前了。”
“知道知道,这话也只是在这儿说说。”太子丢开毛巾看了一眼正殿中的众人,这才盯着梁沅似笑非笑地说,“眼下就这么几个人在眼前,若是还传扬出去,想来贤妻大人接下来一阵子可有的是事情可做了。”
夫妻俩闲话一阵,太子就令人抱出了自己的女儿来。虽只是两三个月大,可小丫头却是承袭了夫妻俩的所有优点,黑亮的大眼睛,白皙的肌肤,裹在襁褓中东看西看,到最后终究禁不住父亲拿胡子在脸上亲昵着,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番闹腾自是让上上下下的人好一阵忙乱,而始作俑者却是拉着太子妃悄悄溜了。夫妻俩在东暖阁的炕上坐下,太子便亲手递了一盏茶给妻子,随即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道:“阳宁侯入京之前,二哥亲自去见过他。”
“晋王殿下……竟然这么迫不及待么?”梁沅微微蹙眉,不解地问道,“那之前父皇力排众议册立太子,为什么他们不……”
“他们怕父皇借此机会,把那些反对立太子的人全部撸下去。”太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父皇若真的这样做,少不得会激起强烈反弹,甚至还会撸错了人,但经过这几年的事,谁还会不知道父皇的脾气?所以,他们宁可软着来,也不会硬着来,宁可暗着来,也不会明着来。至于二哥去见阳宁侯,也许是因为从前的事情有了些提防之心,不敢全然相信那些文官;也许是因为阳宁侯此人功利心强,容易说动……总而言之,明日你不妨派人去看看杨夫人。”
“殿下终于松口了?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杨夫人呢,只这时机终究不好亲自去。”
“从前还不是怕惹麻烦吗?”太子叹了一口气,支着下巴无可奈何地说,“要是我没猜错,父皇接下来就该裁撤锦衣卫了。自从这几年锦衣卫指挥使一直空着,大权却一点点转到九姑姑手上,我就知道,多半会有这一天。也没什么不好,太祖初年,原本就没有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