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杨进周说了要找荆王说话,但那一晚荆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了总督府。而陈澜自忖一个女人,某些话总不能去和那位皇子亲王提,于是索性只能对婆婆江氏委婉露了露口风。果然,已经把萧朗看成半个儿子的江氏立时亲自出面去见了荆王,回来的时候,原本的满脸凝重已经变成了满意的笑颜,陈澜看在眼里,婆婆不说,她自然也就没去追问结果如何。
眼看荆王和萧朗稍稍保持了一些距离,萧朗这个镇东侯世子接下来再不提什么要搬出去之类的话,她的心思也就渐渐放了下来。相形之下,倒是另一个临时住客罗旭省心得多。同在一个屋檐下,罗旭却不像荆王那般自来熟,也不像萧朗那样大多数时候话头少,他仿佛就是寻常临时借住的友人,分寸拿捏得极准,每日出门和回来必有个交待。
这一天午后,一贯傍晚才回来的罗旭却破天荒早早回来了。一进二门,他驻足片刻就让婆子进去通报一声。不多时,庄妈妈就亲自出来领了他进正院。一进屋子,见江氏和陈澜都在,他就笑吟吟见了礼,寒暄了一阵子之后,他方才渐渐说出了一番话。
“今天原本薛学政请了我在钟山主持诗会的,结果才到城门口就出了一件大事,一时间那些文人墨客全都作鸟兽散。金陵书院闹出了一件不小的丑闻,一个教习长年流连青楼楚馆不说,竟是拖欠了秦淮河上好几条画舫的风月资费,事情闹到金陵府衙去了。”
江氏向来对外事不太理会,但到了江南之后连遭变故,她自然而然也就关心起了这些。但金陵书院算计的那些勾当,还是搬进总兵府之后陈澜一点一点解说,她才恍然大悟的。此时听了罗旭这话,她先是眉头大皱,随即嫌恶地哼了一声。
“真真是斯文扫地,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还怎么为人师表?”
“这还只是其一。”罗旭仿佛是坊间的说书人,扇子一合,又笑吟吟地说,“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江家,那边正在开祠堂。据说江家十八老爷结交匪类,私吞公中钱财,欺凌兄长,谋算许守备家的二公子……总而言之,罪名一条一条,据说族长已经请出了家法,要么那位十八老爷挨上一顿狠的,要么就被开革出去,总而言之四房当家他是绝对保不住了。江家老宅闹成一锅粥似的,我这个外人还混进去看了好一会儿热闹。”
江氏对于江家的心结多半都在老族长三老太爷和自己那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身上,如今三老太爷已经是没了权势的没牙齿老虎,她又听得十八老爷又落得这般下场,捧着茶盏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好半晌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侧转头来看了看陈澜。
“阿澜,江家的事情向来是你理会的,到时候那位大太太再过来,你就对她传一句话。我那十五弟不是什么打理产业的料子,而且已经决心在京城安居,当家的名头给他可以,在这南京主持事务的就另外挑人吧。唔……江四郎,就是他了!”
陈澜连忙点了点头,见罗旭也顺势岔开这话不提,只说道了一些自己在江南听到的逸闻趣事,她自也随口附和。等到江氏让她送了罗旭从正房大门出去时,她才笑问道:“多谢罗世子费心了。这下子,婆婆晚上大约能睡得更安稳了。”
“举手之劳而已。”罗旭侧眼一瞥,见陈澜嘴角含笑,容光比他刚来南京那会儿见到的更添几分光彩,他便收回了目光,因笑道,“这两件事我一桩是听说,一桩是看见,没一件是我真正帮上忙的,你要说一个谢字,我岂不是该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过是说来让老人家宽宽心,你就不必那么客气了。倒是另外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一声,司礼监太监曲公公是不是还在南京没走?”
见陈澜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他也就顺势停下了脚步,面对面地说道:“上次我让冰云给你写信时就提过此事,是因为曲公公和夏公公他们几个不同。虽同是皇上藩邸旧人,可夏公公和成公公他们大多是只管宫务不管外事的,只有曲公公常常在外。我在内阁,常与内监打交道的,因为我这人性子随和,那些内监常常说他们这些老人们的事。其中就有人提过,说是曲公公出自江南的没落旧宦之家,所以喜好搜罗各式书籍,尤其是那些海外文字的书。”
听到这里,陈澜立刻想起了曲永之前来见她时说的那番话,心下翻腾之余,就顺势对罗旭问道:“曲公公莫非是通习外国文字么?”
这本是顺口一问,让她没想到的是,罗旭竟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那时候好奇,所以去问过四夷馆的几个通译,这才知道,曲公公不但通晓经史,在那些夷文上头也有极深的造诣。什么佛郎机、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六七种文字他都能说上一个大概,那些文字也都能看得懂,如此学问的人竟然几乎不预外事,只是安于宫监,着实让人惊叹。”
哪怕陈澜对曲永原本就保持着深刻的戒心,此时此刻也不禁为之骇然。尽管楚朝将宋元的海贸发扬光大,但学习夷文仍然是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勾当。四夷馆的通译更是几乎代代家传,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人愿意涉猎,更不用说通晓多国文字。看过林长辉和楚国公那些手札的她此时已经差不多断定了曲永学那么多外国文字的缘由,可即便如此,对于此人在这上头的异常狂热,她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要知道,某些东西在大内已经存了那么多年,以皇家的能耐,怎么会不让通晓各国文字的通译仔细看过?既然束之高阁,就说明无法解读。曲永竟然还花费这么大功夫,是真的如他从前所说那般,想要把这些东西流传下去;还是其中另有玄机?亦或是,他和当年的那两个人有什么关联……
一瞬间,陈澜脑海中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当着罗旭的面,她好容易才流露出适当的讶色。罗旭哪里知道陈澜所思所想,一路走一路又说道:“荆王殿下此次下江南,是为了南洋西洋;杨兄是为了整顿两江兵马,并清理沿海走私和海盗;萧世子说是镇东侯府在江南产业不少,但更多的是历练,再加上在商场上,镇东侯府毕竟意义非凡;至于我,是为了江南的学政以及书院事宜。我们几个人各司其职,可以说方方面面全都涵盖了,既如此,还要曲公公来这里做什么?他毕竟是内宦,在江南趟不开的。”
也就是对陈澜,罗旭才会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也不愁她听不懂。此时,见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他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站在那儿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只在到了拐角处,他才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了那边一眼,心中转着一丝特别的念头。
冰云是小张阁老的女儿,可也不见对这些外头大事有多少兴趣;母亲在京城操持十余载,可对朝事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而他见过的其他女人,对乘龙快婿的幻想也远大过这些枯燥复杂的消息;只有她是特别的……这与其说是敏感,不如说是危机感,她虽是女流,却仿佛比朝堂上的男人更警觉,本能地防备着各种不安定的因素。
那得是怎样波折的儿时童年,才会养就这样的心性?
这一日晚上,总兵府的男女主人躺在那张宽敞的大床上,彼此都是目光炯炯毫无睡意。陈澜已经没气力去抗拒杨进周那只摩挲着自己小腹的手了——不但因为他信誓旦旦地说,毕先生言道,这手法于女子有益,更因为那一番让人精疲力竭的运动之后,她已经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脑袋抵在那松软的枕头上,她脑袋里头什么都没想,甚至连杨进周开口说话,她也只是在他一连重复了两遍之后才醒觉过来。
“今天,许守备对我暗示,他那次女和萧兄弟的年纪差不多。”
“嗯?”陈澜侧转身子面对面瞧着丈夫,好半晌才扑哧笑道,“他倒是干脆,这就直接提出来了?要是他知道,萧世子曾经评述那位许二小姐太过世故圆滑,娶回家之后未必是贤妇,他只怕是再不会想着把女儿嫁到镇东侯府。”
“哦,萧兄弟提过这话?”杨进周看着妻子那促狭的笑意,突然忍不住在她娇俏的红唇上吻了一记,这才离开少许,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他对你竟然信赖到这地步。怪道是娘对我说,他提的未来妻室条件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难题,也就只有放在你身上才适合。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上哪儿找第二个你去?”
“去,尽笑话我!你还说呢,他那条件哪里是寻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好似就是给镇东侯夫人选辅佐似的。”陈澜不觉支起胳膊肘半坐起身,如丝秀发垂落胸前,眼睛却盯着此时突然沉默下来的杨进周,好一会儿才轻轻眨了一下,“还是说,你吃醋了?”
“不行么?”
陈澜本是顺着口气调侃两句,此时听到丈夫这样的回答,一下子就愣住了。见杨进周那眼神中满是认真,并没有预料中的戏谑,她突然没好气地嗔道:“呆子!”
见陈澜突然背对着自己面朝里头躺下了,杨进周不得不伸手用力扳着她的肩膀,好容易才把人翻转了过来。可是,面对那双满是笑意的眸子,他便知道刚刚妻子不过是故意的,当下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人吹了一口气,这才环住了那柔软的腰肢。
“就算他没有那意思,可终究是拿你去和他未来媳妇比呢!”见陈澜仍是不看自己,下头的膝盖还有些不规矩的动作,他不得不强力压住了她的反弹,这才笑道,“萧世子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汉,我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一时感慨,更何况他和你相逢的时候,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包括这回跟着荆王殿下出去,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不是皇上赐婚,我当初要是上阳宁侯府提亲,老太太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喂!”陈澜听着前头这话勉强还算对劲,可最后这句一入耳,她就立时冲着人大瞪眼睛,满脸都是恼火:“你乱想什么!”
“我比起罗世子和萧世子,出身家世都不如。”杨进周说到这里,也不理会陈澜那圆瞪的眼睛,竟是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在皇上眼里,我也许只有一点强似他们,那就是我家里简单,虽然杨家江家都是世族,可除了娘,我再没有其他往来亲密的至亲,自己也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近臣。可是我自己想想,我还有一点强似他们,那就是我的心。从我很小的时候,爹就教过我,心要刚强,不管认准了什么,就不能动摇。”
陈澜听着听着就怔住了,尽管这里头没有一句情意绵绵的动听情话,可是听在耳中,却总有几许让人心颤的意味。她刚刚那一丝愠怒已经无声无息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直到一双大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她才渐渐松弛了下来。
“我的心,没有迷茫过。尽管爹早早过世了,尽管娘带着我挣扎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日子,尽管我在兴和堡几次险些丧命,尽管我回京之后也曾多次遭人排挤,尽管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只是走运,尽管这一次也是经历了好些险阻……可我总相信自己能够跨过那些沟坎。从前,我想的是让娘越过越好,以后,我想的是让娘越过越好,让你过得比在阳宁侯时更好。我会让老太太觉得,哪怕没有皇上的赐婚,把你嫁给我,也是绝对没错的。”
靠着那坚实的胸膛,听着这实实在在的话,陈澜心头火热,老半晌才伸出手去轻轻把人推开了些许。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也已经因为那彼此接触的热力而微微泛红。脑海中本能地想着下午那些消息,她张了张口,最终方才却化成了另一声低低的呢喃。
“那我问你,你会永远信我么?”
“小傻瓜,还说我呆,你比我还呆!”杨进周的手自然而然顺着妻子的衣襟滑落了进去,“你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自从出嫁之后,陈澜那在阳宁侯府时养成的生物钟就彻彻底底不管用了。她在人前那种冷静自持的模样在夜晚总是维持不住,而枕边人更和白日里的形象完全不同,总是灼热得让人窒息。然而,杨进周还能雷打不动地早起练剑理事,她却每每连去婆婆那儿晨省都要推迟,她不得不哀叹男女之间体力的差别。就好比这会儿在妆台前梳妆的时候,她就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
“夫人,今天用那支珊瑚的簪子?”
“随你搭配就行了。”
情知红螺的巧手无可挑剔,陈澜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因而再一次从恍惚中回过神,看到镜子里已经看不出黑眼圈的自己,她就扶着云姑姑的手站起身来,下一个动作却是对着镜子上下活动了一下还有些僵硬的脖颈。
这一天过得飞快,早起去过婆婆那儿,回来用过早饭稍稍过问了些内院琐事,便是许夫人陆氏前来串门,江大太太前来回报江家事务,还有好几位属官的家眷,而最后一拨则是前来辞行的平江伯夫人,这也是唯一不曾带着女儿过来的。一来平江伯家里已经没了不曾许出去的嫡女,二来则是因为跟着平江伯夫人过来的还有另一位打扮显得有些寒酸的中年妇人。
“澜澜,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二舅母,小时候还见过你的。”
这话一出口,别说陈澜眉头大皱,就连平江伯夫人亦是面色一沉。见那个径直就要上前来的妇人,平江伯夫人不得不亲自伸手在前头挡了挡,随即没好气地低声训斥道:“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早知道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陈澜已经明白了这妇人的身份。只不过,平江伯当日攀亲她都异常反感,更不用说此时这突然冒出来的二舅母。因而,对于平江伯夫人的低声呵斥,她只当做没看见,接下来就只是和平江伯夫人客气寒暄,目光丝毫没往那妇人身上留意半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看到对面的平江伯夫人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
“杨夫人,这是我一个隔着房头的妯娌,从前逢年过节常有送礼往来,所以这回老爷和我到南京,自也走动走动。听说我今天来总兵府,她就央着我带她来。事情是这样的,她家里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小的本在金陵书院读书,可前几天不知道怎的给逐了出来。她一个没经过事的妇人,吓得什么似的,眼巴巴前来求我家老爷,可我家老爷在南京这儿又说不上话,所以我思量再三,也只能厚颜把人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