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数日之间,街头的流言就从先头的三言两语逐渐向绘声绘色转变。先只是说前些时候海上风浪翻了好些船,有人在海上救了一位船工,那人竟说自己的船上有两位贵人。但紧跟着,那两位贵人的虚指就在私底下传出了名字来,却是皇四子荆王和杨进周。再没两天,更有人在茶楼酒肆上悄悄传言,说是荆王这一次出海不是为了什么奉旨行事,而是老毛病又犯了,这是去满足自己的龙阳之好的。
于是乎,当三两自认为消息灵通人士在路上碰见的时候,往往互相交换一两个隐秘的眼神,仿佛在昭显着自家的能耐。更有甚者,在某些见不得光的去处悄悄散布着更加龌龊不堪的流言,不外乎是某家当家和荆王同船多日,早已如何如何,而某家夫人不甘寂寞,亦是勾搭上了某位地位尊贵的世子。而这些隐秘的消息终究只是在某些层面流传,而在更上层的地方却是悄无声息,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这一日,已经好一阵子没出过门的陈澜正在东屋里翻着自己从扬州府带来的那一摞书。莫名惊诧早已经是过去式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心中的犹豫挣扎。两个前辈的成功犹如烟花绚烂,现如今那些精神早已不在,剩下的只是争权夺利。她并没有改变一个时代的雄心,但却希望在自己和家人能够平安喜乐的同时,把这些本该留下的东西真正留下去。
“夫人?”
听到耳畔的唤声,陈澜这才随手合上了书,见是神色有些不自在的云姑姑,她就笑道:“要还是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就不必说了,我不想没事找不自在。”
“不是,是曲公公来了。”云姑姑见陈澜突然愣了一愣,就连忙解释道,“奴婢把人引到了小花厅,曲公公没多说什么,只说是来见夫人的,所以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来意如何。”
“那好,你对娘回禀一声,我这就去。”
小花厅中,看着面无表情的曲永,陈澜不禁想起了大多数时候总是笑吟吟乐呵呵的夏太监,不禁把两人做了个对比,心想皇帝在内廷的用人之道还真是多管齐下。只不过面上她却始终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甫一落座却摈弃了一贯的客套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曲公公今次前来,所为何事?”
“是为了荆王殿下和杨大人。”曲永亦是目光直视陈澜,见其面色纹丝不动,这才淡淡地说道,“外头物议不断,海宁县主却能安之若素,不愧是皇上和长公主择选之人。只不过,县主可知道,如今正值科举岁考的时间,而南京城的学宫便是本次金陵府的岁考之地。本来,这是为了择选新一期的秀才,也就是廪生,但闻听有人私下串联,意欲用罢考来向上陈情。”
别人会有进一步举动,这本就在陈澜预料之中。尽管这是罢考那样严重的勾当,但此时此刻,她仍旧是安然而坐,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哦,敢问曲公公,他们要陈情什么?”
“还江南安宁。”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之后,曲永见陈澜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就没有再详加解释,心里想起了昨天找到他下处的那个金陵书院教习。对方呈上了艾夫人的信就匆匆走了,而他尽管没见过人,可取出信来只是草草一瞥,就瞧出了这位金陵书院掌舵者的性格。
说得好听是刚厉果断,说得难听就是独断专行,尚未弄清楚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便想当然认为他是宋一鸣的附庸,竟然拿着他和宋一鸣那些过往交易支使起了他来,让他把南京国子监的事情尽量拖着,局势很快就会有大变化,甚至还让他出面稳住陈澜,最好能让这位继续保持沉默,等到一切局面大定,到时候就不怕再有什么变数了。只可惜,江南这地方早就到了该天翻地覆的时候,这自作聪明的女人却仍以为一切仍是老黄历。
“所谓的还江南安宁,是不是让朝廷因为荆王殿下和叔全下落不明,放弃之前昭告江南的厘定田亩、重定商税,当然,还应该顺手连什么册封诸书院,建南京国子监,一并都完全收回去?最好就算荆王和叔全回来了,也把人全都调回京城,少来江南这一亩三分地掺和,还是维持此前的局面不变?”
“夫人高明。”
陈澜看着稳坐如山的曲永,突然往后头靠了靠,这才若有所思地问道:“我一介女流,曲公公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县主一到江南还没几天,就把一大群人都变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比起当年安国长公主也不逊多让,这一介女流四个字未免太谦逊了。”曲永说着就挺直了腰杆,眼睛里更是流露出几分犀利,“南京国子监的事,是我临机专断,旨意上并未有这一条。之所以那时候出面,也是为了给县主把这件事圆起来,而且想来皇上对于此事应当没有异议。就算有,我也会一力扛了。”
这话说得陈澜面色数变。她对于曲永并不了解熟悉,而且消息自她而出,万一有变,扛下此事也绝非容易,因而这番表态无疑意义重大。沉默良久之后,她突然开口问道:“曲公公缘何如此?”
面对这样的问题,曲永却避而不答,而是自顾自地说:“这世上,有人落地就是宠儿,继而惊才绝艳名声大噪,也有人半辈子默默无闻,突然就名动天下。只是,后者中有的是犹如姜太公遇文王似的大器晚成,也有人是陡然之间遭遇大变因而性情大改,更有的是因为旁人说不清的际遇。而自本朝以来,民间也常有异人之事异人之举,可这些人当锦衣卫去访求时,往往都已经折于半道,想来也不知道是否错过了人才。”
这番话说得尽管淡然,可在陈澜听来,却是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然而,她这一年多来再大的场面都见得多了,此刻哪怕心中再翻腾,面上也不曾表现出一丁点来,反而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诧异。
曲永细细地审视着陈澜的表情,随即就点头笑道:“海宁县主虽是侯府千金,但一跃而名动天听,却就是去年的事,不得不说也是传奇。若是别人,兴许会有恃宠而骄,亦或是自作聪明,可县主始终规行矩步,连皇上在内,识者都是心生赞赏钦佩,实在是难得。”
陈澜自然不会以为这番话是什么单纯的赞誉,当即就微微笑道:“曲公公这等称赞我可承担不起。我年少失双亲,再加上见识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生在世家侯门,本就比寻常人懂事早些,所以更不敢以一时之圣恩,有什么逾矩之举。”
“县主真是滴水不漏。”曲永说着就站起身来,对陈澜拱了拱手,“说了这许多,其实都是题外话。只我行前领的另一件事,却要县主援手。我听说,县主曾经在扬州搜罗了一些文字独特的书?我行前也得过皇上密令寻找这些,既然县主也做了,这件事还请援手一二。楚国公是非,只怕不久之后就会颁下命来,复国公号,配享太祖太庙,除却这一追封名分之外,这些遗著若能圆满译出,也不枉他当年苦心。相比那些号称旧部,却已经忘了旧主恩惠,只记得蝇头小利的人,他们早就不配谈什么继承二字了。”
这样**裸的说明不由得让陈澜大受震动,只是此时此刻,她只能保持那张略有些茫然的脸孔。好在曲永并未多做停留,也不管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又说道了几句别的,就起身告辞。而陈澜浑浑噩噩把人送到了二门,眼看着那一乘马车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她才略略伸手扶住了门框,默立着想了一会儿才转身往里走。
曲永特地在他面前提起那些遗著,举动和偶园与万泉山庄的主人如出一辙,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还有,他刻意提起那些异人异事,是提醒还是试探?
这一日傍晚,罢考岁考的消息仿佛是传染一般,一瞬间传遍了整个南京城。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个消遣话题而已,可对于上层人士来说,却意味着整个江南的一场大变动。一直以来都只是置身事外的两江总督和浙江巡抚几乎是第一时间召见主持岁考的学政,可那位学政竟是在这个紧急时刻犯了痰涌,完全出面不能。
而在这当口,金陵书院后头那座历来为山长所居的淡泊居中,艾夫人从下头人口中得知曲永去见了陈澜,不禁得意地翘了翘嘴角。瞄了一眼丈夫所在的东屋,她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说,那个老阉奴不会不识时务。昔日张阁老倒台的事,他可没少给爹出过力!”
一旁坐着的周泰同没好气地向报信的人打了个眼色,等人一走,他就站起身来,快步走到艾夫人身边弯下了腰:“师母,万一那老阉奴使诈怎么办,他毕竟是奉皇命的钦差……”
“什么钦差,那位皇子钦差如今都不知所踪,他一个阉人算得了什么!惹火了我,就让那些学生们去围了他的住处。要知道,本朝的阉奴可不像汉唐那会儿,读书人的唾沫星子就能完全淹没了他,这国子监的事情也不是他一个阉奴能说了算的!记着,让学政给我好好在家里头呆着,再过几日,就让其他地方也跟着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