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平江伯方翰来访,江氏借口大病初愈并未出见,但今日南京守备许阳登门致谢,江氏心里颇有纳闷,再加上许阳在辽东时,曾经立下了不少边功,因而她思忖着便让庄妈妈服侍着换了见客的大衣裳。这会儿在前头的厅堂里头见了客,见年近五旬的许阳腰杆笔直精神奕奕,看不出丝毫的老态疲态,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英年早逝的丈夫来。
“说起来,我当初和杨琦贤弟还曾经共事过,只没多久就调任辽东,一晃就是二十几年。当年那一连串事情发生的时候,同僚部属乃至于几位老将军,都曾经起意争辩一二,我那时候联署的时候也因义愤附之骥尾,可终究那联名上奏却被杨兄拦了下来。不过是御史参奏,然后是一个不明事理的老子落井下石,这就轻轻巧巧扳倒了一个战功不少的将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这里的时候,许阳又讥诮地笑了一声:“当时我不明白,可如今却已经明白了过来。对于那些朝廷中的文官大佬而言,边将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这个不行还有那个,要紧的是不要越权,不要专断,如此他们就可以放心了!我在辽东,他们担心我和镇东侯有所勾连,所以军器棉袄全都是按着数目克扣,却不想想着路上的损耗。如今我到了江南,手头就那么大猫小猫三两只,却还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算计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这个年纪不小脾气却依旧那么大的老将一拳捶在扶手上,陈澜眼中目光连闪,几乎是本能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红缨柳姑姑和郑管事。见柳姑姑她们俩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似的,郑管事虽是脸色有些不那么好,可也是一动不动,她心中暗自沉吟,却没有接话茬。果然,江氏已经咳嗽了一声。
“许大人慎言,这些话传扬出去,对你可是没有好处。”
“太夫人,我不妨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许阳说完也不理会江氏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满脸恼怒地说道,“我实在是受够了。是,我在辽东那些年里,捞了不少钱。可这些一不是吃空饷,二不是克扣军需,三不曾劫掠民间,也就是在互市等等上做些文章。那些鞑子和女真人最喜欢的就是中原的锦缎丝绸和各式珍奇,我要的是他们的骏马牛羊,各取所需而已。至于我到了江南之后……哼,要说走私,江南这些本地世族这勾当还做得少么?”
哪怕是背地里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此时**裸全都撕掳了开来,陈澜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真是假,许阳这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的架势,比起平江伯方翰那迂回辗转的方式更容易博人同情。至少,此时此刻她斜睨江氏,就可以看到婆婆脸上那一丝赞同。
“我虽是内宅妇人,但许大人的意思我也多少明白。”江氏说着就叹道,“江南这地界说是富庶,但寻常百姓的日子不过尔尔,有钱的却整日里想着更有钱,所以在排外上头都是一样的。今天我家媳妇在路上遇到的这一遭,大约是有人想着令郎先头和咱们有些龃龉,所以才使了这一招,既然识破了,明日就能传遍大街小巷,许大人也莫要太放在心上。至于送来这许多礼物却是实在太破费了,还请带回去吧。”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海宁县主挽回的是我许家的名声,远胜于救人之命,这些区区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许阳说着就站起身来,竟是对着江氏又深深一揖,“想当年杨贤弟迭遭变故,我已经到了辽东,一面应付本地的将校,一面又怕得罪朝廷大佬,所以竟是为了私心,一直憋着再没有说一句公道话。如今这些东西,就算是补我当日不曾雪中送炭好了。太夫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可刚刚这番话都是真心实意。”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氏看着那一大摞大大小小的盒子,忍不住有些头疼。而陈澜这时候终于寻到了空子,不免问道:“许大人,不知道我之前派去送人的云姑姑和两个家丁,怎么不曾随同许大人一同回来?”
“我竟是忘了这一条!”许阳一下子重重拍了一记大腿,这才嘿嘿笑道,“太夫人和海宁县主不要见怪,我这人莽撞,碰到这种见鬼的事情原本是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可海宁县主派来的那位云姑姑实在是精细,所以我立时就派人去了金陵府,把两个推官全都叫了来。因为那位云姑姑和两位小哥当时都在现场,所以解说过后,就押着人去金陵府衙了。啧啧,我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个这样的人才!”
陈澜这才知道云姑姑竟然是这样雷厉风行。想来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这么大,接下来这几个想讹诈的汉子就算是得人指使在金陵府中翻供也不会有多少人取信,至于人若是死在了那里,脱不开干系的就是金陵府了!心里赞叹坤宁宫出来的果然是人才,她自然也是顺着许阳的口气谦逊了一二。接下来,许阳竟是邀约她和江氏明日过府做客,江氏先是推辞了两句,但终究拗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此一番之后,早已经是到了午饭时分,因家中没有男子,留饭不便,江氏就让陈澜送人一程。随着一路出去,陈澜最初还有些赶不上许阳的健步如飞,好在对方须臾就放慢了脚步,她这才轻松了一些。到了二门口,她见几个小厮已经牵了马匹过来,便打算再说两句客套寒暄,却不料又被人抢在了前头。
“县主,明日我会请平江伯过府,想来他也会卖我一个面子。若是县主还有什么人带来,尽管一并请来就是,空白的帖子回头我会使人送过来。人多了好说话好商量,也该得有一个章程了,总不能老是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这话已经不是什么暗示了,而是清清楚楚的明示。陈澜在最初的吃惊过后,立时明白了过来,心里一忖度就点头笑道:“既然是许大人如此盛情,我敢不从命?”
这一日的午饭比平日晚了小半个时辰,腹中饥饿再加上心情畅快,胃口突然好了,陈澜竟是多盛了小半碗。江氏见她添饭,索性把几碟入味的肉菜全都挪到了陈澜跟前,眼见媳妇一笑谢过竟是风卷残云地都消灭了干净,她不禁眉开眼笑,饭后就立时打发了几个丫头陪着人出去到后院消食,不许立时动脑筋见人说事。等人走了,她就冲着庄妈妈笑了起来。
“这孩子真是个会用人的。云姑姑柳姑姑是先头皇后娘娘给的人,长镝红缨和小丁小武是安国长公主给的人,红螺是阳宁侯太夫人赏的,只有芸儿自小跟着她伺候,可偏是全都围着她,事事料理得妥妥帖帖。我看,这些人哪怕还记着旧主,对她的心思也是一点不逊的。就是全哥,我看心里惦记她也绝对不输给我这个当娘的。”
庄妈妈会意地笑道:“老太太这是嫉妒了?”
“嫉妒!怎么不嫉妒,不过这有何妨,只要有你陪着我就好!”
夹道西边的小花园里,陈澜散了好一会儿步,眼见红缨和芸儿寸步不离地盯着自己,她自是有些无可奈何。可郑管事还在外头,她总不能让祖母朱氏派来的这个得力心腹在前头虚耗等着,当即就吩咐柳姑姑出去把人请进来。柳姑姑领命一去,芸儿就忍不住抱怨道:“夫人,这是饭后休息的时候,您就不能听老太太的,好歹多歇一会。”
“等吩咐完了这一茬,待会回房就歇午觉,这总行了吧?”
见芸儿听了这话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陈澜不禁哑然失笑。不多时,郑管事就跟着柳姑姑进了月亮门。不同于早上的迟疑和小心,此时他满脸的敬服,行过礼后就叉手站在了一边。陈澜打量了他一会,随即拿出了那枚朱氏当初给的牛角印章递过去,一字一句地吩咐道:“阳宁侯府在南京城里颇有些产业,而你既然是下来巡视的,想来也应该嘱咐了你一些人。明日南京守备府设宴,许大人已经说了要请平江伯,再让我邀约一些宾客。你先列个名单,待会帖子送来之后,你走一趟你相熟的那些人家,把帖子一一送上。”
“这……”郑管事正想说这是不是不合适,可看着陈澜那不动声色的面孔,他立时吞下了那半截话,深深低下了头,“小的遵命。”
陈澜又嘱咐提点了两句,就使了柳姑姑带郑管事出去,又让芸儿去找了在房里的长镝来,吩咐她去给镇东侯世子萧朗送信。等到这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方才回了房,原只是打算躺下迷瞪一会养神,可也不知道是心情太放松还是人太累,等到她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而一旁的柳姑姑一边挂帐子,一边笑道:“夫人可是醒了,镇东侯世子已经来了。”
“镇东侯世子来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见陈澜面露嗔怪,柳姑姑忙躬了躬身解释道:“庄妈妈亲自来看过,得知夫人正睡着,就先去回话了,不多时就又过来说,老太太和世子在房里喝茶说笑,又留了世子用晚饭。世子也说,让您多休息一会,不许咱们吵醒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