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才过,京城的大街上就已经少有行人。做车夫马夫亦或是砖瓦匠的寻常百姓,劳碌一天紧赶着回家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商人们习惯了趁夜邀请要紧人物联络感情,这当口往往已经在酒肆饭庄青楼楚馆里头预备晚上的娱乐勾当。而临近岁末的衙门虽比往常忙碌,但大多数仍然是申初时分就散了衙,至于那些留守的,则是往往熬夜住在衙门里头。所以,宽阔的大街上,往往只见一两片草根枯叶被寒风吹在空中直打旋,别显萧瑟气象。
镜园门前的那条胡同亦是渐渐安静了下来。自打午饭之前开始,络绎不绝的车马就一拨拨地来到了这里,只除了一小撮人之外,其余的多半被挡了驾。而等到下午未时过后,就连那些从前往来亲厚的人,也被客客气气拦了下来。所以,到了眼下这时分,几个绷紧了神经把守的家丁亦是渐渐放松了些,直到一阵马蹄声踏碎了这持续了许久的平静。
“哎,停下停下!”
那为首家丁扯开嗓子才嚷嚷了一声,却不防打头的那两骑人根本不理会他,临到近前更是猛地一打马。吓了一跳的他慌忙让开的同时正要喝令同伴上前一同拦阻,却发现他们同时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就看见前头那匹马竟是猛地一抬前蹄,赫然从他身前不远处腾空而起。他愕然转身一瞧,却见那一人一马已经横过五六步的距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的身后,随即又一阵风似的直奔西角门。而就在这扭头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身侧又卷过了一阵狂风,眼睛闭上又睁开的这么一小会,他就发现另一骑人也跟着停在了西角门。
而那两人先后一跃下马的时候,他终于认出了那两位主儿是谁。前头那个略显矮小的人赫然是老爷的妻弟陈衍,而后头一个竟是威国公世子罗旭!只这一犹豫之间,他就错过了拦阻的最佳机会,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两步冲进了西角门。等到回过神来,他方才醒悟到后头还有随从,慌忙转过身,却见这些人显然没有学主人那冲动劲的意思,一个个都隔着老远拉住了缰绳,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就露出了苦脸。
径直冲进了镜园的陈衍脚下速度极快,前头两个象征性上前拦阻的人才只伸出手就被人直接过了,目瞪口呆之余也都索性退了回去。而跟在后头的罗旭虽然能轻易追上这连奔带跑的小师弟,可走着走着,他脚下的速度就渐渐有些慢了。
不对……很不对!姐姐惊马受伤,弟弟来探望是正理,镜园上下这些家丁好端端的拦阻他们干什么?
带着这一重疑虑,罗旭少不得左顾右盼,这样一来就走得更慢了。待到二门前,见一个铁塔似的汉子正拦在门口,陈衍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人理论,他微微一愣就认出了人来,连忙赶上前去,总算恰恰好好把暴跳如雷的陈衍给拦了下来。
“我要去瞧我姐姐,你秦虎凭什么拦着我……罗师兄,你放手,你拦着我干什么!”
“你冷静点!”罗旭头一次发现小家伙的劲头竟是大了许多,不禁也只能加大了力气压制他,眼见陈衍竟是对自己怒目以视,他不禁没好气地分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都说了让你冷静点!这是你姐夫最信赖的亲卫,也是你姐姐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他正好碰到你姐姐的马车,兴许就真的出大事了,你怎么能不弄清楚就大发雷霆!”
“啊!”
陈衍这才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刚刚使劲挣扎的胳膊一下子软了下来。回头偷眼瞧了瞧那面相憨厚的黑塔大汉,他先是尴尬得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站了好一会儿,待罗旭松开了他的手,他才突然大步上前,随即竟是一揖到地。
“刚才不知道秦义士对家姊有救命之恩,以至于言行冒犯,请秦义士恕罪。”
秦虎也不是头一次见陈衍了,可看到他突然这般行大礼,顿时有些慌了手脚,疾步上前来伸手相扶,可见陈衍郑重其事三个大揖,他只得赶紧避到一边,又还了礼,这才讪讪地搔头道:“我是粗人,四公子别这么和俺客气,怪不好意思的!那时候就算是别人,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更何况俺认出了老太太和夫人的马车,自然就更得出手救人了。再说,四公子要谢也该谢那位公子,要不是他使得一手好套索,俺就是有再大的力气也是白搭……”
听着这些实诚话,又盯着那张憨厚的脸看了许久,陈衍突然对准了秦虎又是一揖:“不管怎样,我都得谢你这援手之恩……只眼下来不及了,回头我再好好置酒向你赔罪!”
话音刚落,他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二门。见着这情形,刚刚为了避让受礼而让开了路途的秦虎先是目瞪口呆,随即懊恼地一拍脑袋。可等到回过神时,他就看见罗旭也拔腿进了二门,这一下慌忙追上前去,一把扳住了罗旭的肩膀。
“哎,你们真不能进去……”
罗旭虽说自小习练筋骨,但这蒲扇似的巴掌来得实在太快,他措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沉肩卸力,可即便如此,仍是差点被这力道按得一个踉跄。好容易稳住了身子,他只得转过身来,正要质问时,斜里就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不是早就吩咐过,让人看守大门不许放人进来的吗?这究竟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接一个的往里头闯?”
这个尖细的声音让罗旭心里猛地一缩,闻声望去,他就看到了那张曾经见过好几回的脸。见对方先是皱眉瞪着自己,随即眼睛睁大极其讶异,他又瞟了一眼旁边被两个壮实汉子牢牢揪住的陈衍,连忙拱了拱手。
“方公公。”称呼了一声之后,见陈衍闻声懵了,罗旭方才苦笑着解释道,“能否放了陈小弟?这是杨夫人的嫡亲弟弟,得知姐姐遇险,所以才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方太监这才换上了一副笑脸,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壮汉放手,随即便上前向陈衍抱了抱拳,“四公子千万见谅则个,咱家也是生怕有事,他们几个更是职责所在,出手不得不狠了些,可有什么磕着碰着?早听说四公子跟着宜兴郡主习练武艺,如今看来果真不同凡响,刚刚竟然四个御前亲卫才拿着您一个,这还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一会儿工夫就从横眉冷对变成了阿谀奉承,揉着手腕的陈衍立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拿眼睛看着罗旭。而后者在看到听到了这些之后,心里终于有了大略的判断,可这个判断着实太惊人了些,饶是聪明如他,也有些不知道此时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正踌躇的时候,终于有人主动为他解开了难题。就只听那方太监说:“两位既是来探海宁县主的,论理咱家是不该拦。但还请二位在此稍待片刻,咱家得进去通报一声。”
“多谢公公!”
见那方太监笑吟吟地一抱拳,又径直进去了,松了一口气的罗旭立时上前把陈衍拖到了一边。待离着那几个亲卫远了些,他正要开口,却不料陈衍突然抢在了前头。
“罗师兄,那是宫里的公公,还有御前的亲卫?他们怎么会在镜园?是不是皇上也恼火姐姐遇袭,所以把身边人调了过来看护?要我说,这里人是太少了,还不如我对家里老太太说一声,再和伯母磨一磨,索性我搬到这儿来陪陪姐姐……”
见小家伙歪着脑袋又开始自说自话,罗旭不禁轻叹一声,随即拍了拍小家伙的胳膊:“你呀,别胡思乱想了。眼下里头消息还没出来,我没法给你准信,不过看这架势多半是**不离十……满朝那么多文武公卿,可是有这待遇的,你姐姐还是破天荒头一个……”
言罢他也没理会满脸呆愣的陈衍,就这么又回到了那大道上。见秦虎满脸讪讪地站在后头不远处,他心中一动,就走上前去问道:“秦兄,你不是一直随身跟着杨兄么,怎么今天正好会在路上碰着遇险的马车?”
“世子爷千万别和俺这么客气,俺不惯得很。”秦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这才老老实实地说,“俺正好今天奉命出来公干,先去锦衣卫衙门办了事,正巧遇着曲公公。曲公公问了两句就说,横竖出了宫,不如帮大人去镜园捎带个口信,所以俺就顺着宣武门大街往镜园来,谁知道正好遇到了那一遭,想想俺这会儿心还怦怦跳……”
秦虎是个粗人,一件事情颠三倒四说了好一阵子,罗旭一再追问某些细节,才总算是把自己之前所知的那些消息都补完全了。这么说,今日秦虎恰好出现是巧合?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罗旭思来想去,隐约抓住了什么的时候,背后就传来了方太监尖细的声音。
“四公子,罗世子!”
罗旭闻声回头,就只见陈衍已经敏捷地窜到了那方太监跟前,赫然是满脸的期盼。而方太监显然也没辜负他们的期盼,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七爷说,请二位进去。”
这短短的八个字里,罗旭却只听清楚了最初的称呼。
真的是皇帝……真的是天子便装驾幸!
PS:今天有事,只有三千字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