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的头七一过,丧事虽仍按礼继续操办,阳宁侯陈瑛却已经销假回朝,陆陆续续交割了左军都督府的差事,又忙着和前任领宿卫的一位五十的指挥使司交割大汉将军之事。他素来办事认真,一板一眼让人很难挑出差错,于是也不知是有人故意逢迎,还是确实觉着他谨慎仔细,朝中倒是有不少人赞他大公忘私。
而应服大功的陈澜听着这些杂乱的消息,除了往阳宁侯府的例行家族拜祭之外,自始至终闭门不出,除了家务之外并不理外事,再加上江氏也素来是并不喜欢交际的,于是镜园的仆人也都减少了外出,一时间仆从各安其位,上上下下消消停停,就连斗两句口都少见。而眼看进了腊月,衙门封印在即,杨进周也比从前更加早出晚归,家人尚且一日也见不到他几个时辰,从前在家门口堵人的某些希图进身的小官自然都消失了。
这一日在倒座厅里头公布了十一月考成的赏罚,派了十二月的事情,陈澜就带着人回房。走在路上,素来最是多话的芸儿只落后半步,那嘴里叽叽喳喳就不曾停过,突然,她想起某一桩事,不禁前前后后看了看,随即低声说:“小姐,前几天听说罗世子大晚上派过信使过来见咱们老爷,似乎还有人受过伤,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下头人却讳莫如深。要不是我偶尔听见他们无意提起,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拿来说嘴?”陈澜没好气地侧头看了芸儿一眼,随即吩咐道,“咱们府里的事,你只多拿一只眼睛盯着就是,不要如从前那般包打听。这事情就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说了。”
“是,奴婢明白!”
见芸儿答应地乖巧,陈澜便不再多言,心里却不免有些狐疑。罗旭派信使送信来的事情,杨进周随口对她提过,却只说罗旭对张冰云的聪明剔透大约颇是喜欢,她自然也就没多问。至于外院的事情,名义上亦是她经管,但某些曾经跟随杨进周多年,如今仍然在为其办某些事情的老家将,她却谨慎地没有伸进手去,只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人不常在家。
哪怕是彼此要求互不隐瞒互相信赖的夫妻,也不是不能有自己那些小秘密的。就犹如她内心深处那来历之谜,也许这辈子永远不会对人言,而杨进周的心里,难免也有深藏之处。
说起来,如今头七过了,虽说她居丧不能出门拜客访友,可过几日也应当去别院瞧瞧义母宜兴郡主。算起来,如今宜兴郡主也该有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的身孕,此前极其严重的孕吐反应,总该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要是那样,宜兴郡主恐怕又要闲不住了。
想着这些,她不知不觉就到了自己那怡情馆的穿堂门口。然而,还不等她进去,眼尖的芸儿就看到夹道另一头有一个媳妇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忙提醒了一声。陈澜止住脚步略站了一站,那媳妇须臾就上了前,屈膝福了一福。
“夫人,戴夫人来了。她说自己不是客,直接就从二门口进了来,这会儿往老太太的惜福居去了。”
陈澜哪里还不知道张惠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收回了原本要迈上台阶的脚,跟着那媳妇去了惜福居。果然,还在那五间大正房的外头,她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熟悉的高声说笑。
“那时候正好下头送来了西边法兰西国的贡品,好多亮晶晶的东西,我瞧着觉得又好玩又好看,就磨着皇上赏赐一两样,后来便跟着去了皇贵妃那儿。皇贵妃是最好说话的,大半入了内库,剩下的就颁赐了六宫,顺便我就替妹妹一并顺了两样。一个是西洋挂钟,一件不沾水的羽缎斗篷,比起那些娘娘的梳妆台之类自然不起眼,皇上还夸我心眼实诚。”
“你这孩子……怎生不为郡主要上一两样?”
“太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娘,若是她晓得这事,肯定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眼皮子浅,想当初在江南什么没有?这还是妹妹教的,说是在人前别显得自己见惯好东西,该伸手的时候就伸手,否则我什么都不缺了,到别人嘴里能说什么?”
已经到了门边上的陈澜听到张惠心这大嗓门,顿时极其无奈,心想幸好皇帝一早就知道张惠心这脾气,不至于生气恼怒。对几个丫头和云姑姑打了个手势,她就径直进了屋子,却是开口说道:“姐姐又随随便便嚷嚷这些了,也不怕人听见!”
张惠心歪着脑袋往后一看,随即就立时跳下了炕来,笑着迎上前去拉了陈澜过来,随即冲着江氏挤了挤眼睛说:“我这话不往外说,也就是太夫人您是姐姐的婆婆,向来最好性儿,治家又严谨,我才敢吐露吐露,到外头我自然装哑巴。”
“你呀……”江氏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叹道,“你也别只顾着给我戴高帽子,幸好你婆婆人敦厚,又开明,否则换成一个刻板的,还真是容不下你。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乐意陪我这个长辈,尽管把阿澜拉过去说话,说完了把人囫囵还到我这儿就成了!”
话虽如此说,别说张惠心不会那么冒冒失失直接把人拉走,就是陈澜也少不得多留下陪说了一会话,直到江氏一催再催,她才和张惠心一块出了门。一路上张惠心一如既往地话多,然而,陈澜走在一旁,渐渐地却感觉到她不像是往常的天生爱说笑,而是有一种没话找话说的感觉——至少从前,这一位是从来不会逮着宫中人物事情说个没完的。
仿佛是印证了她的预感似的,两人才一回到怡情馆,张惠心就一把拉上她去了东屋,一面走还一面冲着自己的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见此情形,陈澜立时吩咐待会再送茶,等进屋坐定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回事?”
“别提了,宫中出事了!”
张惠心一屁股坐了下来,刚刚那笑容就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懊恼和惊惧,“今天分派贡品的时候,不合闹出了内库的弊案,据说是少了好些东西,一时间,御用监的夏公公和从前协理过内库的坤宁宫管事牌子成公公双双因而见罪,皇贵妃苦劝了皇上也没用,皇上盛怒之下,就连司礼监的曲公公也被一并怪罪了进去。如今宫里的内监人心惶惶,我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西苑那些内监衙门全都乱成了一锅粥,东华门西华门玄武门已经暂封了。”
陈澜闻言大吃一惊,努力消化了一下这些讯息,她突然隐隐约约摸到了什么:“我记得,之前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整饬京城治安,似乎就是因为宫中丢了东西?”
“可不是,所以皇上才会发怒!”张惠心发愁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托着下巴无精打采地靠在炕桌上,“我眼看情形不妙,就溜去了贤妃娘娘那儿,结果只瞧见她正和宝宝哥哥蹴鞠,两个人满头大汗。听说了这事,她也吃了一惊,却没有答应去皇上那儿规劝,只对我说看事情不要只看表象,其余的就缄口不言了。可是,什么表象假象,我出宫的时候,听说那三位公公都已经进了内官监大牢,都是从前的副手掌权,难道这还不够乱?夏公公被人拿下的时候,那样子像老了十年,只盯着我没求饶也没求情,成公公也是……曲公公就更冤枉了。”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这事情真是怪到家了……别人不说,夏太监理应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而成太监既然曾经是皇后坤宁宫的管事牌子,论理也不至于如此,至于曲永,据说从很早以前就深得皇帝信赖……这一下三个人都进去了,皇帝这是想要干什么?而夏太监看着张惠心,应当是知道其会来这儿求助,那么是希望她能做些什么?还有,贤妃的话是什么意思?
“妹妹,不若咱们去找娘吧?”张惠心见陈澜一下子抬起头,她便露出了一个笑容,“娘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再做些太医吩咐的活动,身体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她上次还对我抱怨说身体和脑袋都生锈了,如今也让她偶尔活动一下嘛!”
尽管陈澜心里仍有些犹疑,可是,眼下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团乱,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了张惠心,又前往江氏那儿走了一遭,得了许可方才出门。然而,才到宜兴郡主那别院二门,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其中赫然有一贯沉稳的赵妈妈的苦劝声。
“郡主,您老就放下剑吧!太医是说能够小小活动一下,可没说过这孕妇还能练剑的!”
当陈澜拉着张惠心匆忙进了二门,沿着抄手游廊过了一扇月亮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小腹隆起的宜兴郡主提着一把宝剑,周围一群人想拦却又不敢的尴尬模样。她正要开口,随即发现宜兴郡主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立时眉头一扬露出了喜色,竟就这么倒提着剑笑吟吟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