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素来亮的晚,因而卯时还差两刻,大街小巷依旧是昏暗得紧。皇宫的长安左门前,早就站满了等候早朝的官员,可紧闭的宫门丝毫没有提早打开的迹象,因而他们只能搓手跺脚取暖,甚至还不敢太过高声。只有几个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手里提着灯笼,更多的都是只能在这漆黑的地方竭力分辨着来人,等候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宫门方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随着那缝隙的渐渐扩大,人群终于骚动了起来。至少,到了午门前头还有各科道部堂的直房,好歹能取取暖,于是,等到大门开得差不多了,众多官员一拥而入,那架势简直胜过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正因为如此,几个官员彼此擦着碰着自然难免,至于那碰擦之间的小动作,则是没人瞧见。
而在东安门西安门北安门,等候宫门开启的宦官们也在开启的那一刻争先恐后。运马桶出去的、出去采买的、进宫办差的、进宫送玉泉水的……在这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淮王终于顺顺利利从北安门混进了宫,可往日身边至少还有两三个人,今天却只有他一个,自然显得仓皇狼狈。
昨天夜里淮王一夜未归,永宁宫的李淑媛也是整整一夜未眠。大清早的起身洗漱之后,已经耐不住性子的她正打算把心一横差个人出去打探,就只见一个心腹太监急匆匆跑了进来,上前膝盖一点地就低声禀报道:“娘娘,殿下进来了。因为怕玄武门那边察觉,所以先进了都知监,让咱们派个人去接应接应。”
“这个混账小子!”李淑媛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终究还是点点头,“你领两个可靠的人去,赶紧把人领进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淮王终于顺顺当当进了永宁宫。然而,见到李淑媛之后,他却是什么也不解释,只气咻咻地对身旁那个太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木桶和热水,派个人铺床暖床,我都累死了!”
李淑媛见那小太监不敢多说一个字就一溜烟跑出去安排,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眼见淮王一屁股坐下,她就上前斥道:“这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你这一晚上又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可知道万一你父皇召见可怎么办?你也给我收敛些,要不是从前皇后的恩德,所有嫔妃可以养着自己的子女,你早就到乾清宫西五所去了,哪有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淮王却压根听不进这教训,冷笑着顶了回去:“什么好心,要不是她自个没有子女,又连挑一个儿子养在膝下都不肯,储位怎么会留到现在还没定!要不是她偏心,怎么会给我挑那么一门亲事!”
“你……”李淑媛被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一阵子才憋出了一句话,“你到哪去了?是不是还是那什么琼芳阁……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皇子白龙鱼服,就不怕被鱼虾所戏?”
不说这话还好,一听到鱼虾所戏这四个字,淮王登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脸色顿时要多糟糕有多糟糕。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待不答的他禁不住李淑媛一再追问,终于猛地站起身甩开了她的手,厉声说道:“别问了!都是你给我安排的好人,关键时刻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不是有人伸出援手,险些就被人算计了去!从今往后,我的事你少管!”
见淮王气急败坏拂袖而去,李淑媛越发觉得事情不好,却也来不及和他计较,慌忙使了人出去打听。等到了午间,她终于盼来了外头的消息,可打听到的结果却让她一颗心如坠冰窖。她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直奔了淮王寝室,一下子拉开了那桃红幔帐。见一个**的身体正蜷缩在淮王身边,她不禁怒从心头起,劈手拽起头发把人拉下床,又冲着背后喝了一声。
“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出去!”
淮王被这动作和声音惊醒,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顿时大恼,掀开被子就恼火地嚷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李淑媛见背后两个太监已经把那宫女拖了走,这才一把抓起那幔帐,泄愤似的将其全数了了下来,“琼芳阁出了人命案子,那个头牌死了,眼下顺天府刑部和五城兵马司都动了!”
“死了……”淮王一下子惊呆了,好半晌才皱起了眉头,“怎会如此……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她顶多只是昏死了过去,难道……”
他一下子脸色发白,随即一把拉着李淑媛坐了下来:“阿娘,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会有错?还有,琼芳阁里头可曾发现我那几个亲随?”
李淑媛被淮王这连珠炮似的几个问题问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难道……难道你昨晚真的在那儿?”
“阿娘!你再拐弯抹角,事情就真的大发了!”淮王烦躁地下了床,趿拉着鞋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随即就又转身冲了过来,双手紧紧按住了李淑媛的肩膀,“我实话告诉你,那会儿顺天府五城兵马司那些人冲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人闯进来,说是有人算计我,随即就带着我从暗道走了,至于我那些随从全都没顾得上,更不要说那个头牌!兴许是那两个帮了我的人把那女人杀了灭口……她毕竟听过我的声音,死了也好,可要是万一我那几个护卫被拿住,那我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
结合自己打听到的结果,再加上淮王这番话,李淑媛心里已经大略有了个底。她强忍心头惊惧,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那时候在琼芳阁的所有人,除却几个要紧的显贵被记了名,其余的都被顺天府带回去了,据说锦衣卫也加入了追查,只不过没听说拿着你那几个人……你别高兴得太早,我问你,难道你就没想过,那两个救了你的家伙是有意杀了人,然后又掳走了你的那几个护卫,有了这把柄在他们手中,你就成了他们的提线木偶!”
淮王这一晚上都是浑浑噩噩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刚刚又是粗暴的泄欲折腾,此时听到这一番话,方才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就在他使劲搓了两下脸,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的时候,外间忽然又有人提高嗓音叫了两声。
“娘娘,殿下!”
“进来!”李淑媛没好气地唤了一声,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进了门,脸上满是惶然,她不禁喝道,“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娘娘,右军都督府杨大人从宣府送了密奏,今天早朝前到的,结果皇上当场发作……”那太监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娘娘的兄长,工部掌军器监的李政李大人,被查出与宣府守神铳千户宋雄勾结,皇上雷霆大怒将其下狱……”
“什么!”
李淑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了下来,而淮王则是劈头怒喝了一句,待证明这就是前朝传回来的消息,他原本就糟糕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这母子俩失魂落魄,那太监立时蹑手蹑脚退出了屋子,而他才放下门帘的一刹那,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淮王的一声咆哮。
“杨进周,你找死!”
阳宁侯府蓼香院正房东次间。
陈瑛的话让陈澜大吃一惊,连朱氏也露出了异色。而陈瑛打量着两人的表情,又微笑道:“皇上如今信赖叔全自然是好事,但那边毕竟是淮王的母舅,难免会招来些事情。三丫头你既是知道了,也好有个预备。”顿了一顿,他的口气这才沉了沉,“夫人的病也多亏你去请了林御医来,我已经见过了他,他说是夫人状况很不好。刚刚夫人竭力对我说了好些话,我都答应了。汀哥儿日后就养在老太太膝下,老太太颐养天年也能有个伴。她若真有万一,我日后也不会再娶了。”
听着像是成全妻子的话,但陈澜听着那种平淡的口气,却不觉感到面前这个人异常冷酷无情。而朱氏则是一如既往淡淡的,等到陈瑛离开方才一把拽住了陈澜的手。
“叔全密奏的事情,你事先可知情?”见陈澜摇了摇头,朱氏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松开了手,“也是,这毕竟是朝廷大事,他在外头就算给你写家书,也不能添上这些……你三婶的事情暂且不说,李家是几代在工部做事,李政如今是管着军器监,之前都是管营缮司,专管宫室修建,不知道捞了多少钱,要查自然是能查出无数问题来。可他家里是淮王的钱袋子,淮王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怕就怕这是有人撺掇了他火中取栗……”
想起那个从来都是居高临下自说自话,兼且又阴狠毒辣的淮王,陈澜也没料到,自己的祸水东引策略尚未成功,杨进周就突然正面直撄其锋。可是,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杨进周是奉御命前去,此番密奏才到皇帝就立刻翻脸,那架势分明是早就知道了,只等着这最后一个由头而已!
与其说这是火中取栗,还不如说这是天子的帝王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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