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步廊外锦衣卫后街。
哪怕是人来人往的白天,这条后街也素来是少有人通过,更不用说阴森的夜晚。时值深秋,鸣虫也已经几乎绝迹了,走在这寂静的地方,仿佛两侧那高高的围墙会随时随刻重重压下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此时此刻,策马走在前头的杨进周还泰然自若,一贯大胆的秦虎却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一夹马腹追上去几步,又索性摘下了马颈旁的灯笼。
“大人,这么晚过来,要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鬼鬼祟祟,不若改天再来吧?”
“白天各处的事务多,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城外神机营的营地呆上十天半个月的,哪里有功夫再过来?再说了,来之前我已经和掌印的王都督打过招呼,娘甚至还特意去和陈三小姐言语过,再说事先就让人到这衙门捎了话,这一趟也算是光明正大了。”
杨进周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番话,也不去理会秦虎的唉声叹气,到了那小小的后门前就跳下马来,上前抓着门环叩了下去。才一下子,那门就猛地被人拉了开来,探出了一个头发斑白脸色刻板的脑袋。那人原是要呵斥,借着秦虎提着的那灯笼认清了来人,立时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原来是杨大人来了……自从您调到别处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儿。欧阳都帅听说您要来,还特意差人去江米巷订了夜宵,您快请!”
如果不是在锦衣卫里头厮混了大半年,对这应门的赵狗儿并不陌生,听这谦卑的言辞恭顺的口气,指不定还以为这是什么无足轻重的门房皂隶,可杨进周却不会认错了人。招呼了秦虎进门,他在赵狗儿身上打量了一会,这才淡淡地说道:“欧阳都帅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竟然让你这个千户看着后门,你也不怕耽误你在南街的营生?”
“不耽误不耽误,办事要紧。”
赵狗儿搓着双手赶紧否认了,又打发了刚刚出来的一个校尉领秦虎前去安置,这才亲自侧着身子在前头带路。顺着羊肠小道过了两处门,地下就变成了青石甬路,那尽头处是黑瓦硬山顶的三间厅,看着虽不算轩敞,却也齐整。只杨进周知道,这个瞧着不显眼的地方,就是历任锦衣卫缇帅办事见人的地方,自卢逸云罢职之后一直空着,如今才算有了主。
还没到屋子门前,一个人就匆匆从里头出来,三两步下了台阶,恰恰好好赶在杨进周两人过来之前迎将上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欧阳行。杨进周原待简化一下礼数,偏生欧阳行执意不肯,到底是见了全礼还了半礼,这才进了屋子。
而赵狗儿则是如同忠犬一般守在外头,那眼睛四下里扫着不说,就连耳朵也仿佛像狗一样竖了起来。已经是千户的他一直不肯改掉这小时候爹妈起的贱名,就是为了让上司能够视自己这个没大志向的为心腹。锦衣卫从卢逸云换成了曲永再换成欧阳行,他却一直稳当得很。
屋子里,欧阳行看到杨进周那公事公办的表情,就压下了原本要寒暄两句的打算,亲自到里头去搬了几本案卷出来。就着灯光一桩一桩和杨进周比对过,见人家知道的便直言不讳,不知道的亦是毫不掩饰,他松了一口大气,于是手下动作嘴上话语更利索了些,不到半个时辰就对了大半,只不停悬腕写字的手也渐渐是酸痛得有些吃不消了。
直到翻开最后一本案卷,他手上动作才稍稍一慢,心中有些迟疑,又看了一眼中指的指环,但脸上还是丝毫不动声色,如之前一般推过去给杨进周看:“杨大人且看这个。这地契是已有些年头的东西了,涉及到西江米巷沿街十几间房。我也是上任之后才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些,问了之后发觉谁都没数目,顺天府那边也查不到案底。可再去打听之后,那边的十几间房都是只有房契没有地契,既如此,这地契在咱们手里,顺天府改办一下就行了……”
杨进周听着听着就眉头大皱。他在锦衣卫的那大半年管的事情很普通,抓人、抄家、侦缉、护卫……唯独没涉及过这些实务。所以,听欧阳行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他忍不住打断道:“欧阳大人既说是以前的东西,那便拿去问那些在锦衣卫中做事的老军官,我从前没和这些打过交道,你问我却是问错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向杨大人您讨主意么?”
欧阳行微微一笑,也不理会自己的年纪比杨进周大上将近一倍,身子前倾凑近了一些:“我是打听过,据说早年锦衣卫出外差常常遇到伤亡等等,这些地契收上的租钱往往会贴补底下那些人,但后来不知道怎得找不到这些地契,自上一任卢逸云之后就没收上过一分钱。如今,锦衣卫那些老人们要放出去一批,补进新人来,户部杜阁老偏卡着不肯拨钱,我就只能打上这个主意。要是套用得好,整修衙门安置人手的钱就都有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杨进周听明白之后,当即反问道:“你既是打了主意,做与不做自当上奏,问我又有什么用?”
“杨大人真不知道?这西江米巷里头,可是有一家铺子是吏部尚书张家的产业。听说张部堂入阁呼声高得很,他又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子,要说人缘,却比元辅大人和杜阁老好得多,要是能够借着这个机会……”
“杨某一介武人,对朝堂上的这些事实在是不明所以,欧阳大人恐怕是对牛弹琴了。”杨进周瞥了一眼一旁高高堆着的已经处理完的案卷,就势站起身来,“我明日还要出城,一时半会恐怕再无法理会别的事。欧阳大人若是再有什么急务,不妨去寻曲公公,他于这些上头恐怕比我更有心得。今天时候不早了,就此告辞。”
见杨进周拱手一礼,旋即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欧阳行不禁愣住了。及至高高打起的门帘陡然落下,带起了一阵风,他立时沉下了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目光又落在了那地契上头,随即坐了下来细细思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听到外头轻咳一声,很快,弯腰控背的赵狗儿就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都帅,杨大人已经带着人走了。”
“走了就走了,难道还要我去送他不成!”
见欧阳行口气极其不耐烦,赵狗儿赶紧陪着笑脸点头哈腰连声应是。及至上司表情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这才试探着问道:“要不,卑职明天再带上几个人去顺天府试一试?那位京兆不晓事,他下头的少府司马别驾总不会一再招惹咱们锦衣卫……”
所谓的京兆,便是指顺天府尹,而少府司马别驾则是府丞、治中和通判的别称。比起总揽大局的顺天府尹,这些分司杂职的佐贰官在下头百姓那里反而更具实权,尤其是那几个品级最低的通判。然而,欧阳行却摇了摇头,看着赵狗儿就仿佛看傻瓜似的。
“蠢货,这些地契是怎么出来的你清楚,而那些个人都是在位子上一坐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比不得三天两头改换门庭的顺天府尹,你以为他们这些老奸巨猾的会心里没数?锦衣卫刚刚经历过这样的震荡,万一别人不怕,反而捅出去怎么办?这馊主意你趁早打消了,与其走官面上,还不如从那些店铺下手。张家的那酒肆暂时不要招惹,从别处先下手。”
及至赵狗儿答应一声磕头离去,欧阳行才把地契从案卷中抽了出来,又到了书架旁边,郑重其事地藏在了一处暗格里。直到重新把机关恢复了原样,他才转过身来,自然而然放下了刚刚不知不觉卷起的袖子,遮住了手。
吏部尚书张家管闲事也就算了,杨进周瞧着木头一样的武夫,竟然这么不好打交道!
山中的夜晚格外阴冷,陈澜匆匆出了那闻妙香园,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拢住了身上厚厚的披风,随即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刚刚心乱如麻的她完全没有发觉,应当守在门外的长镝和红缨竟然不见了!这个认知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听到的那些话,龙泉庵主似乎根本不怕她说出去……是了,仅仅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想来人家觉得她就是说给宜兴郡主听,也不能代表什么,再说,真到了那个地步,也许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她不能为了未知的风险把自己搭进去。可恨的是龙泉庵主说的那些尽管都是她想知道的,可真正要紧的地方却只是透露了一星半点……
“三小姐,三小姐!”
突然响起的呼唤让陈澜猛然为之惊醒。她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就发现那边有人提着灯笼一溜小跑过来,不是红缨还有谁?只是和之前她吩咐话时那好端端的人相比,此时此刻的红缨却是有些狼狈,身上的衣裳颇有些破破烂烂,人也是灰头土脸的。
“怎么回事?”
“没,没事,就是我和长镝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红缨脸色一红。她哪里敢说,自己和长镝紧赶慢赶追了一会,这才发现那黑影只是一只猫,还丢脸地被绊倒在草丛中摔做了一团,这才成了眼下这般狼狈的模样?
PS:唉,眨眼间又掉到第四了……看来本月目标保住前五比较实际,阿弥陀佛,双倍最后四个多小时,有气无力召唤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