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不可为!
杜微方倏然动容,见陈澜不闪不避直视自己的目光,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你虽是女子,但不论是当初你对筝儿出主意写的那副对联,还是你对你四弟的教导,我都瞧得出,你是个深有主见的人。如今之际,你就不曾想过大义灭亲?”
“杜阁老,大义灭亲,其旨不在灭亲二字,而在前头的大义!若是至亲犯下国法天理尽皆不容的重罪,那么出首亦或是其他,虽灭了人伦,可于天理大义上却至少站得住脚。可如今杜阁老所言我祖母大过,这所谓过字,如今朝廷未有明论,我这个为人晚辈的更一无所知。而且祖母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又有重病在身,膝下能够依靠的人寥寥无几,于这等是非尚不清楚的时候撇下祖母不管,是为不孝。而不辨是非不问黑白这八个字,亦和不忠无异!”
屋子里一片寂静。杜微方仍然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陈澜,而一旁跟着起身的陈衍终于从那股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从小就是鲁莽冲动的性子,尽管这些日子时时刻刻被师长和姐姐教导要冷静要稳重,可本性就是本性,因而在听到陈澜这一番话时,他就觉得犹如重锤一般砸在心上,于是当听到杜微方又开了口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却发现这一回那犀利的目光朝向了自己。
“那陈衍,你呢?”
“我……”
这一刻,陈衍依稀想起了从前的许多许多事情,说出来的话便没那么有条理了:“杜阁老,以前老太太对我和姐姐确实冷淡,可这架不住她自从病了之后明白了过来,就对我和姐姐好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老太太对咱们的好,便要以好来报;老太太对咱们的不好,说穿了便是从前父亲让她失望了,事出有因,不值得一味记恨!姐姐都知道可为不可为,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
杜微方来来回回看着这姐弟二人,最后露出了一丝微笑,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好,很好!尤其是陈衍,我原觉得你为人毛躁了些,可是,能知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倒没辜负你先生对你的教导,也没辜负你姐姐对你的期待!好了,你们俩别站着,先坐下,有些事情还只是可能,尚未到那一步。”
陈衍瞥了一眼陈澜,见她犹豫片刻就坐了,于是才跟着坐了下来,可那屁股才挨着一丁点椅子,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也是全神贯注,一副随时随地可以站起来的样子。而杜微方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这才收了回来,又捧起茶盏轻呷了一口。
“夫人和你们祖母颇有交情,所以我定下婚事之前,也问清楚了你们祖母的情形,私底下也有打听。倘若她还是从前喜欢揽事弄权的那性子,哪怕陈衍再好,这婚事我也是不会应的。好在你们祖母从前虽办过糊涂事,可终究并未真正铸成大错,我权衡再三,终究还是应了。”杜微方见面前的这一双姐弟虽有些震惊,可反应都很克制,自是颇为满意,“这番话原该是对你们长辈说的,可你们俩父母都早早去了,叔婶之类也是指望不上,唯一倚赖的长辈又是你们祖母,所以我也只能对你们说。这几日,想来你们该知道风向已经不对了。”
“伙同东昌侯往蒙古走私禁榷货物,这是第一条;联络大臣谋立晋王为储君,这是第二条。这些御史的弹劾奏章都已经到了内阁的案上,而且是元辅亲自送往的乾清宫。我刚刚对你们说的这话,就是元辅无意间流露出的意思。”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起了之前和朱氏商量时的情形——不得不说,这最坏的可能竟然已经真的来了。她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三叔陈瑛的手笔,可料想有,也仅仅是添油加醋的一星点,在这样的大手面中,朱氏虽说是被牵进去了,可人家磨刀霍霍根本不在阳宁侯府,而在于没有了罗贵妃的鲁王之后,最有希望入主中宫和东宫的那对母子。况且,那边谋划的也许并不单单是储君之位,还有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
想到这里,她缓缓站起身来对杜微方深深施了一礼,随即低着头说:“杜阁老,多谢您今日这番提醒。”
“提醒两个字,出了这道门,我可不会承认。”杜微方爽朗地一笑,又习惯性地拉扯了几下那稀疏的小胡子,随即淡淡地说,“凭侯府的背景手段,想来你们回去,消息也就到了,我在乎的是你们姐弟于此事的决断态度。至于我,我也可以撂一句明话给你们,身在其位,只能做到秉公两个字。别人要有意抹黑,我决计不会袖手;可别人要存心洗白,我也不会在旁搭手。虽说这个世上并不是处处公允,但也不能没了一丝一毫的公道,你们可明白?”
尽管和杜微方总共才打过两次交道,更多的都是道听途说的传言,但就是这么两回,陈澜便能大致明白这个带着浓重理想主义,执拗坚持却又不乏可爱的老人。于是,她再次默默行了礼,见陈衍亦是一声不吭地长揖起身,她便和他一块告退离去。
有了这桩事情搁在心里,姐弟俩原本是为了杜筝庆生而来的,可到了那边终究是谁都没了兴致和心思。卫夫人自不会瞧不出这一点,纳闷杜微方究竟说了些什么的同时,对于陈澜姐弟没坐多久就提出告辞,她也就体谅了。只没想到身为今日寿星翁的杜筝一路送到了穿堂门口,又拉着陈澜的手笑嘻嘻地说:“澜姐姐,别人都爱诗词歌赋,为什么你偏送我一本《梦溪笔谈》?”
陈澜看着娇小可爱的杜筝,忍不住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随即有些怅惘地说:“我只是觉得,与其伤春悲秋留下才名,其实却什么都做不了影响不了,还不如看看这些有用的东西,兴许将来还能够派得上用场……不喜欢便搁着吧,别怪澜姐姐胡乱给你挑的生辰贺礼。”
“我哪有说不喜欢!”杜筝皱了皱鼻子,随即得意洋洋地说,“以后要是爹娘再让我学做那些诗词歌赋,我就拿你这番话来应付他们!我喜欢写字画画,喜欢看那些好玩的轶事笔记故事,诗词背一背不要紧,才不想一天到晚绞尽脑汁押韵脚呢!”
尽管满心焦虑,但看着这么一个满脸得计状的小丫头,陈澜还是觉得心情稍稍一松,打趣了两句,方才向一旁无可奈何的卫夫人告别。而有些心不在焉陈衍则是眼看着陈澜上马车,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瞧了一眼手上攥的缰绳,他突然一把丢下,又往回走到二门口,对卫夫人和杜筝深深行了一揖。
“伯母,今天对不住了,下次有空我再来拜见。筝儿妹妹,今天我带的那桂花糕是姐姐亲手做的,你趁着新鲜尝尝,我家里老太太是最喜欢的!”
见陈衍说完这话就头也不回地匆匆上马,和护持着马车的亲随们汇合在了一块缓行出门,卫夫人不禁有些怔怔的,可下一刻就听到旁边传来了杜筝的嘟囔声。
“奇怪了,衍哥哥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糕……”
蓼香院正房东次间,正在有一搭没一搭陪着赵妈妈说话的朱氏一听到外头报说陈澜和陈衍回来了,顿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随即就皱起了眉头。要说凭着陈家和杜家的准姻亲关系,怎么也应该是吃了饭午后再回来,这会儿午时还没到,怎么两人就都回来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瞅了一眼面前说是宜兴郡主派来探望自己的赵妈妈,心里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不妥当。
须臾,陈澜和陈衍就进了屋子。朱氏见两人都还穿着那身见客的大衣裳,见到赵妈妈之后,竟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顿时更觉得心里一突。叫了人上来问了两句杜府情形,见陈衍语焉不详,陈澜则是只笑说了杜微方考核陈衍的事,她就更有些数目了。
“郡主打发了赵妈妈来看我,知道你们不在,她还有心等了这许久,好在你们回来得早!”
陈澜瞥了一眼赵妈妈,见她果然是似乎有话要说,应景地说了几句,就留下陈衍在那儿,先带了赵妈妈出了东次间。到了正厅的隔仗后头,她让绿萼到外头看着,也不坐下,径直和赵妈妈到了角落里,这才低声问道:“可是娘有什么消息要妈妈带给我?”
“钱妈妈死了。”赵妈妈见陈澜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前天晚上郡主派人去晋王府打探消息,结果就得知钱氏压根没回来。昨天还是如此,王妃就命人往顺天府报了一声,今早五城兵马司才发现人‘失足’掉进了东四牌楼那边的一口深井里。”
赵妈妈着重强调了失足两个字,随即又把声音更压低了几分:“今天傍晚,巡城御史于承恩又上了折子,言说了晋王府保母钱氏无端失足落井的事,直指有人暗害。”
陈澜闻言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加上先头杜微方的那两条,这便是第三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