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前林御医和方大夫轮番施为,朱氏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然而,如今毕竟尚未到最难捱的冬天,因而蓼香院上上下下无不都揣着小心,就连陈澜也是一面预备各色绣活,一面常常陪在老太太跟前。当看到真心流露的笑容渐渐多了,心情也越来越愉快的朱氏此时此刻潸然泪下的悲愤,陈澜也不禁觉得心头憋着一股邪火。
那一刻,陈瑛对她姐弟俩的种种算计谋划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过,新仇旧恨之下,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老太太放心!”
“好!”朱氏迸出了这么一个字,长长憋着的一口气这才终于吐了出来,僵硬的脊背也终于软了一软,“我不要紧……我活了大半辈子,就算真是降罪,也就是一个死字而已,到那时候我绝不会让他好过!至于你姑姑……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她太冲动太不知轻重,都是我早年疏忽了,要是她能有你一半机敏……”
“可姑姑有姑父。”
陈澜见朱氏越说眼睛越红,连忙在旁边打断了那话头。见其一下子愣住了,她就朝朱氏挪得更近了些,只低声说道:“姑父免了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可如今却坐镇了京营。他是唯一没真正打过仗的,可却有如此任命,足可见信赖倚重。如今可虑的就是姑父人常常不在家,难免姑姑在急躁之下有什么异样举动。但我想姑父那样老成审慎的人,再加上还有我义父和义母在,韩国公府乱不起来。相比这个,更可虑的是,上书的人究竟想干什么!”
朱氏原是被陈瑛那种**裸的小人得志便猖狂气象给气着了,此时被陈澜一说,这才顿时醒悟了过来——不说陈澜是天子赐婚,又得了县主封号,就是韩国公府,只要宜兴郡主仍在,大不了国公封号换个人,等张铨百年之后,因为无子,自然而然这国公爵位仍是回到长房,并没有什么可忧虑的。相形之下,反倒是朝中这股突如其来的波澜过于诡谲。
“这些人……难道又是之前那会儿那般……”
尽管陈澜是旁观者清,但朱氏毕竟活了老大的岁数,对于从前旧事仍是留着记忆,此时不知不觉就露出了震动的表情。沉默了许久,她才看着陈澜说:“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如果没有人说,你也没地方知道……咱们楚朝从太祖爷之后,每位皇上在位的时候,都常常有一遭甚至两三遭的大波澜。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谥号,有时候是为了造办宫殿抑或龙袍,有时候是为了臣子的俸禄,有时候是为了山陵……总而言之,这些事情看着只是一个小火星子,到最后却总会演变成轩然大波。”
陈澜尽管陆陆续续看了不少书,尽管她的古文和繁体字功底还算不错,可终究不可能在几个月里真正博览群书。如朱氏此时所说的事情,她隐约记得仿佛是看到过一些,可那时候惊叹一阵子也就一扫而过,断然不会生出这样的体悟。
“太祖爷开国之后最重文学武学,民间文武私学也兴旺得很,学生们都可以评议朝政,入朝之后就更加延续了那习惯。因为立储,满朝文武和太祖爷犯拧,可太祖爷那会儿念情分,就立下了不因言罪人,许大臣据理力争的规矩。等到了太宗爷即位,群臣大多都是当年助力过的,于是就更加如此了。所以,一朝朝的下来,虽说锦衣卫一直是管着侦缉,可一旦相争起来,他们历来都是靠边站。可只说是不罪人,终究是难免天子雷霆之怒,亦或是旁生枝节。这中间,有三位内阁首辅黯然下台,有两代皇帝荒废朝政,还有一朝则是皇帝大怒,杀了十几个人,到头来民间举兵叛乱,几乎天翻地覆……就不知道这一回皇上预备怎么办……”
朱氏一一解说着,临到末了终于是疲了,而陈澜亦是会意地请其早早歇着,随即就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出了屋子。不知不觉的,她又想起了自己在宫中时看到的那几本写满了朱红色拼音的书,又想起了那上头记载的一桩桩旧事。尽管和那两位极可能来自一个时代的同仁已经相隔了百多年,但她仍然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豪气……和悲伤不甘痛悔。
带着这种心情,回屋做绣活的她自然是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那些嫁衣上边边角角的部分,自有屋子里这几个精通绣活的丫头们一块帮衬,她最要用心的反而只是那些绣帕荷包之类的小玩意——毕竟从前旧主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做了一会活计,正好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她少不得亲自见了,又应允八月二十四张惠心出嫁的时候必定前去帮衬,可才把人送走,那边却又有媳妇来报说,杨太夫人江氏来了。
先头才接到过杨进周送来的信,陈澜对于未来婆婆的再次登门,倒是没有什么意外,派人回禀了徐夫人就大大方方地到二门相迎。及至江氏下车,她在旁边搀扶了一把,抬头又看了一眼这平头黑油青帷车,随即才顺着甬道把江氏往里头引。
“老太太若是正歇着,或是身子不利索,见不见我都不打紧,横竖我也只是闲着没事来串门子的。”江氏笑吟吟地解释了自己今日过来的目的,又笑道,“至于三夫人正在孝期,我也不去打搅了,二夫人大约也不在,我正好就叨扰叨扰三小姐你了。”
陈澜闻言愕然,脚下步子也不禁停了一停,见江氏慈祥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她立时明白这位只怕是打听好了自家几位长辈的脾性,今次来应当是刻意避开二婶马夫人的。只这小小的心计说穿了却显得异常可爱,她不知不觉就笑了。
“太夫人喜欢尽管来坐坐就是,说什么叨扰。”
“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到时候可真是会常来的!”江氏说着就眉头一皱,又一摊手说,“毕竟,皇上刚刚赐了一座镜园,有些事情我也没头绪,少不得要上门多多求教商量,这地方也是以后你要住的。”
此时此刻,陈澜身后的芸儿已经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稳重的红螺忍俊不禁,就连云姑姑柳姑姑也是莞尔,陈澜却是没防备,一下子愣住了。及至发现江氏正笑看着她,她才顿时醒悟了过来,这一回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蓼香院就在前头,她带着江氏过去,那边张妈妈就迎了出来,又笑着行过了礼。
“老太太说,太夫人来,本应是好好接待说话的,可午后歇了午觉,这会儿实在是没精神,那般模样出来待客更是不恭敬,所以请太夫人谅解怠慢,还是让三小姐陪着您吧。至于商量什么,也请太夫人只对三小姐说,三小姐应了就是老太太应了,绝对没二话。”
刚刚江氏才打趣过,这会儿张妈妈就来了这么一番话,陈澜顿时没好气地瞪过去了一眼,见张妈妈装作没看见似的,她只能暗自为之气结。于是,等说完了话,她就把江氏往翠柳居请,落座之后又亲自奉了茶,因见江氏于满屋子陈设上头都不尽留心,坐定之后就仿佛斟酌起了话语,她一思量就只留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
“三小姐,今次我来,一则是为了镜园的事,二则是为了外头的传言。”江氏为人爽利,想清楚了这会儿的先后次序,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来意,“镜园是先头那位汝宁伯留下的产业,多年都是御用监派内官打理,房子虽有些旧了,可修缮得都还妥当,顶多就是油漆粉刷而已,但那地方说是不大,可终究免不了用人。汝宁伯府一下子荐了好几房家人过来,毕竟是本家,全然不理会说不过去,但咱们家里原先的人手太少,让人喧宾夺主握了先机,将来受人钳制就没意思了。临时挑人毕竟太难,我思来想去,想请贵府和韩国公府也荐几个人。”
江氏直言不讳地道出了这番话,陈澜立时明白了杨家如今的局面和未来婆婆的善意。公侯伯府嫁女都是有定制的,哪怕她封了县主,能带过去的人终究有限,要真是被汝宁伯府趁着杨家如今人手捉襟见肘而真的得逞,日后再想扳转就难了。因而,她只考虑了片刻就开口问道:“太夫人要多少人?”
“四房家人就差不多了。”
陈澜默默计算了一下,觉着应当能匀出来,就点了点头。这时候,江氏心头一宽,当即又低声说道:“至于另外一桩,不是我听信外头那些话,实是因为从前家里常有绣活送到外头绣庄上去,所以庄妈妈常常往外走。如今不好再做这些,那些绣庄却有主动找上门来揽生意的,免不了说起阳宁侯府的事。有的是说侯府家底厚,早年定做过什么样儿的首饰,荷包上头要用什么样的金银线……总而言之,都是说老太太当家豪奢,常常为人揽事办事。”
朱氏从前是什么光景,陈澜哪怕不曾亲眼看见,记忆中也没有多大印象,可只看最初老太太的言行举止她就能品出滋味来。然而,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老太太分明是打算收心收手,这般传言却径直到了江氏跟前,这便不能小觑了。
“多谢太夫人提醒,这事情我必定会记在心上。”
江氏微微一笑,端详了一会陈澜,嘴角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隐约间露出了几分当年的妩媚:“人老了,想得难免就多了些,你不嫌我啰嗦就好,说什么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