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倒春寒,过了春节天气突变,很多人不小心生了病。大学士吴沉病得最重,过了十五竟卧床不起,朱元璋派御医看了几次,皆回报说风邪入骨,需要静养。这一养就是十多天,连马皇后替燕王纳陈青黛为侧妃的事都没赶上。
陈家并非权贵,燕王朱棣看上了陈星的女儿陈青黛,怕别人阻挠,私下里给母亲马皇后写了好几封信。马皇后自幼把朱棣养大,视其若己出,儿子喜欢上了别人的女儿,做母亲的岂能不相看相看。所以在年底借北平火药厂有功于国之名,下旨让其主人进京面圣。陈星早就奉旨去了天津,在北平的家业全赖青黛打理。收到懿旨,陈青黛兰心慧质,怎看不出其中门道,好好收拾了一番,拉着曹振的义女,率先不缠足的姜敏一同进京。一番应对下来,把未来婆婆哄得眉开眼笑,没等春节过完就提了婚事。嫁入帝王之家,等于给陈家的所有生意买了保险,这里边的好处陈星如何不知。况且要嫁的是燕王殿下,北平府的名义拥有者,当然举双手赞成。双方家长没意见,这婚事也就定了。下了旨,文武百官一同上表祝贺,朱元璋也特意通融,着拨了一个连禁军护送陈青黛到震北军中去完婚。阵前娶妻本为军法不容,但皇上开了口,御使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装做没看见了,况且他们忙活着过了正月就做一件大事。
正月未过,浙东的地方官员急报,山区发现魔教余孽,杀人抢劫,几个村子欠下了数百条人命,特别是吴村,六百多口的大村子没剩一个活口。卫所闻讯派兵弹压,却没找到魔教徒众的蛛丝马迹,一大票民间武装如草尖上的露珠一般消失在空气里。
朱元璋闻讯大怒,派了禁军一个师,由安平侯谢成率领入山剿匪,即使掘地三尺也要将魔教余孽挖出来。那谢成乃元璋濠州旧部,曾跟着元璋克滁、和,定集庆,战鄱阳,平武昌,下苏、湖。后从常玉春破大都,捣定西,战功赫赫,难得的是此人行事素来谨慎,故在当年诸小将之中,深得元璋宠信。这次奉旨出兵,临行前入宫觐见,密奏浙东之事蹊跷,元璋闻之,半晌无语,另遣锦衣卫五十人助之。
武安国在朝中做了这么多年官,虽然对政治依旧不很理解,但多少也有了点见识。私下和刘凌议论此事,夫妻二人都觉得事情并非白莲教寻仇这么简单。沿海各卫所大多已经并入了太子直属的水师,兵强马壮。即使是浙东的地方部队,火器配备比例也超过两成,白莲教的人除非是活腻烦了,才会如此明目张胆犯案,杀人之后留下标记给官府,分明是示威之举,在实力没达到一定程度前,魔教行事未必这么蠢。可不是白莲教,好端端的谁会去穷山沟屠杀百姓,说图财害命实在讲不通,那地方穷且交通不便,抢了东西找地方销赃都得走好几百里路。
对于浙东地区,武安国的印象非常深刻,在他原来的世界中,此地以制造假冒伪劣闻名,曾号称得到一架“隼”式战斗机,三月之内也能仿制出样机来。浙东山多地少,谋生不易,因此也造就了地方百姓吃苦耐劳和聪明机变的优良素质,在二十一世纪,他们以造假货起家,炒地皮,炒楼盘,直到后来的炒公司,利用公共资源管理上的漏洞,游走在合法和非法的边缘,提起这地方人,很多百姓嗤之以鼻,内心深处恨不得他们早日遭到天遣。可是在大明朝这个资本刚刚开始萌芽的时代,谁会和他们结仇呢。
想到造假,武安国就想到了假冒的“张五”牌剪刀,以及假冒的北平制小机械。老张五气极时曾有和造假者不共戴天之语。莫非是他们?武安国心头一紧,背上冷汗都冒了出来。
“安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刘凌关切地问。腹中胎儿临产在即,她可不希望丈夫此刻再多向身上揽事儿。
“五哥不是这种人”,武安国对着刘凌笑了笑,自言自语。张五等人痛恨造假者,但贫苦出身的张五身上有着普通百姓对生命的敬畏,贩卖奴隶的事张五可能会想,为了假货而杀人的行为张五等人绝对做不出。并且这时代移民少,北方人和南方人的身体特征很容易被分别出来,张五若派人来做案,几百个死士,沿途一定会被看出异常,不会不留任何痕迹。
“不是五哥他们,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得不偿失。只有对自己的利益威胁达到倾家荡产的地步,才会有人不惜采用这种极端方式。他们不会,松江府那边的商团也不会”,刘凌小心地帮着丈夫分析。
目前因新政实施而崛起的利益集团不止北平一脉,松江府*水力纺织起家的余氏集团,姑苏朱二出身的丝绸和茶叶商团,天津周家为首的海洋航运商团,还有各地新兴产业团体,各自的利益取向不尽相同,冲突颇多。有时即使是武安国亲自出面,都很难让平衡各方利益。但这些商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会因为小的利益损失惹祸上身。没有他们的资助,白莲教也不会替他们清理造假者。
“我是瞎猜,没有绝对的利害关系,这几个村子不会被人杀得这么惨,一个活口都没留,比蒙古人都狠”!武安国拍拍刘凌的后背,以示其不要操心太多。“你别多想了,咱们的孩子会累的”。
刘凌甜甜的笑了笑,拉着武安国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脸边,低声说道:“人家是替你分忧么,你说不想,我就不想,不过要是把最近的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我看此事未必没头绪”。
几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武安国眼神刷地一闪。年关,朱元璋大赦天下,却唯独不赦贪官,肯定是抓到了朝中一些官员的把柄,暗示一些高官不要站错队伍。然后就是驸马李琪被夺情,奉召回京。然后是一向恋权的吴沉称病不朝,今天安平侯谢成帅禁军平叛,居然有大队锦衣卫随军?难道是地方官府自己动的手,嫁祸给白莲教?是什么原因让地方官府下手这么重?这些天杀的狗官。
看看刘凌那有些担忧的眼神,武安国强行收敛住心思。扶起妻子,二人慢慢向后花园走去。“不想了,咱们去散步吧,官府的事情自然有皇上去管,咱们在这里操哪门子心”。
作为妻子,刘凌岂能听不出丈夫内心的极度失望。丈夫说过,在百姓的生命和尊严都得不到统治阶层重视的时代,一个过于强大的国家对百姓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而这个国家的强大过程中,偏偏丈夫居功至伟。轻轻握了握武安国的手,刘凌低低的安慰道:“你别难过,什么事情都得有个过程,等到百姓都像高胖子那样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无视一切权力和官威时,你求的那些东西自然就有希望了,你自己不也说,那只是一个目标么”!
武安国轻轻吻了吻刘凌的额头,淡淡一笑:“我早就习惯了,这样也好。前些日子余瀚宇他们劝我乘胜追击,趁着曹振在朝的时候和他联手搬倒一批官员替沈斌报仇。我还不忍心,现在看来,不用我费神了,他们自己作孽,自然会有报应。当今皇上总不会看着自己的家里闹耗子”!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城狐社鼠,依赖的就是皇权,如果皇帝下了心思想收拾他们,也没有必要替他们鸣不平。夫妻两个心意相通,不用太多语言就知道对方想干什么。花园里的寒梅已经开了数剪,阳光下分外娇艳。
风有些冷,花园里的小路上薄薄的铺着一层冰,武安国轻轻的把刘凌揽在怀里,生怕寒风吹到她或者冰面将其滑倒。婚后的日子难得几天宁静,找个机会关起门来,不理会外界的喧嚣,是夫妻二人共同的奢望。偏偏这世界不允许他们宁静,总是在阳光明媚时来上一点儿风雨。谋划,斗争,斗争,谋划,整天在是是非非的漩涡里挣扎,武安国真的有些倦了。今天打击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前些日子新政局部获胜而带来的喜悦都被一股浓浓的倦意所掩盖。武安国没指望新政的者都是清廉之士,也没指望这个时代的官员能真心对待百姓,在他善良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小小的乞求,就是希望官僚们能看到新兴工商业所带来的巨大利益把发财的基础建立在兴办实业,而不是侵吞百姓利益上。即使目前北平、天津和辽东的商团多少都带着官僚资本的性质,武安国也由衷为新兴利益阶层的成长而惊喜。而今天,他却分外迷茫。
如果朝廷上文武百官真的能严格的分为新政者和守旧势力就好了,那样自己可以少花好多心思。而事实偏偏不是这样,谁知道新政的者中,有多少是打着新政之名谋夺公共财富,他们的手段像自己那个时代很多人以改革为名掠夺百姓多年积累的果实一样无耻。有多少大臣是打着维护秩序和名教的幌子,行着敲骨吸髓的勾当。推翻新政不是目的,他们要的是把新政推倒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北平的民间积累产据为己有。白正这种守旧文人之所以不愿意改革,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历史上的教训,每改一次,百姓的负担都会加重一次。在没有民众监督的贪官手里,善政恶政最终都会变成暴政。
“安国,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回老家转转,让父亲和母亲的在天之灵也能看看自己的外孙”。刘凌偎依在武安国的肩膀上,低声乞求。
“走吧,我也去,反正我现在无兵无权,反贪的事情,比我会干的人有的是。咱们省完了亲,我就上本给皇上,申请监督修入云贵之路的差事,沐英准备出兵占据麻六甲,大明朝和那里的土司还有印度人肯定有一场仗好打。平南军的后勤安排犹为重要,估计皇上会准许”。武安国温柔地答应,他不是当年的大学教授,闭着眼睛把百姓的呻吟声描写成颂歌,也不会认为那一团团血迹是社会变革的必然代价。他知道,这个时代,改革和守旧势力的斗争不会停止,贪官集团和皇权的斗争也不会停止。如今北平集团已经渐渐自立,自己与其搅在朝廷反贪的漩涡里,不如到下边看看去年新政成果的落实情况。在他的记忆中,最容易发生**的地方就是工程建设,修路令下了几个月了,会不会有人借着修路的幌子在民间横行。当年的大隋朝,可就毁在一条运河上边。
“其实此刻皇上也不愿意你在他身边罗嗦,咱们别太多事了”。刘凌见武安国答应和自己一起走,心里一阵轻松,走吧,别管那么多,此刻你管我和孩子就行了。那些自做孽的贪官,值得你去为他们拼命吗?上次救胡维庸一党,你手中有军队,现在,你凭什么救人呢?
如果武安国政治上再成熟一些,他可能会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朱元璋马背上得天下,笃信马刀下的威严,每当他准备对政局做大的调整之前,军队肯定会有调动。上次是利用了震北军,这次,朱元璋也不会完全依赖禁军的力量。反贪的这件事蓄谋以久,自李善长去世前就已经开始酝酿,当时边境动荡,老朱一直隐忍。现在,他忍够了,李善长走了,李文忠老了,好兄弟徐达已经老得跨不得战马,朱元璋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贪官一打尽,留给儿子朱标一个吏治清明的帝国。
此刻,二十多艘星级战舰整齐地泊在玄武湖畔,那是水师从日本班师运送士兵和战利品的战船。大的日级和月级舰都被朱标和曹振留在了济州岛水师大营,这种小的星级舰可在长江上航行,押着上百艘运输船直入京师。为了战舰行驶方便,朝廷还特意派人清理了玄武湖到长江的水道。此湖只有一个出口和长江相连,平日湖面波澜不兴,刚好让将士们休息调整。去年参加剿倭战斗的将士大部分留在济州岛监视日本和朝鲜的行动,这次约一个师的陆战队随着主帅曹振和太子朱标回朝参加献俘仪式。
水道上面突然有了动静,惊飞岸边一群觅食的白鹭。一艘星级战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大摇大摆地闯向内湖。
“口令”,负责警戒的士兵摇动手中的信号旗,询问对方的身份。这艘船看起来比较旧,但驶得飞快,看得出船上那些家伙个个身手不凡。舰队外围的几艘警戒船横过船弦,黑洞洞的炮口从堞版后露出来。
来船斜帆半卷,尾桅逆风扯起数张小横帆,居然将借助风力将船稳稳地停住,让水师士兵心中暗喝一声精彩。古铜脸的船老大跳上甲板,哈哈大笑:“哪位将军当值,好警惕,无愧砸人家国门当玩耍的百战精锐,烦劳通禀曹振将军,说邵云飞回来看他了”。
“邵将军”,水师中几个当年参加灭高丽之战的老兵认出了对面的船老大,小声喧哗起来。一艘警戒船快速迎来,座舱门乒地被推开,小将姜烨一身戎装从里边走出,大笑道:“我当是哪个不怕死的前来闯营,原来是邵前辈考教小辈来了,替你通报可以,先拿些南洋、西洋的玩意来买路”!
一晃数年,当初的小牛犊现在都独当一面了,邵云飞心中大乐,笑着骂道:“小东西,打劫打到你家海盗祖宗头上来了,等一会见了你义父,看我让他打你军棍”。边骂,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大的珍珠来,阳光下绚丽夺目。“这是南洋的宝珠,拿去哄丈母娘,看人家肯不肯把女儿嫁你不着家的水鬼”!
小将军姜烨伸手刚要接礼物,船仓里又钻出几个熟人,为首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青人故意装做老气横秋地说道:““老不正经,又教孩子们什么歪门斜道,这贿赂皇家水师军官,可是流放千里的大罪”。
“冯兄,你也来了,这一年又钻到了什么地方,南洋的海图画清楚了吗”,姜烨开心地问候对方,冯子铭比他大十岁,当年一直让姜烨喊他做叔叔,令小家伙倍感委屈。现在姜烨年满十六,海军学院毕业,已经在舰长位置上实习,怎肯再比人矮一辈,当即改口为冯兄,把辈分自行扯平。
邵云飞和冯子铭都是水师的前辈,特别是邵云飞,天津卫一艘新下水比日级战舰还大的改进型战舰就命名为云飞号,侧面三层甲板,火力不在日级之下,船前后方还各装了一个包了钢的炮塔,可一百捌拾度旋转,这是天津造船业和北平军工业的最新科技成果,几个舰队都督当时为了抢这艘战舰争了个面红耳赤。一些参军时间较短的士兵听说传闻中的英雄出现,纷纷把头探出船仓观看。当年旧部殷勤,听得姜烨一声招呼,抬着跳板铺在两艘战舰间,准备接邵云飞过船。却听见云飞大笑道:“海上男儿,何必这番罗嗦,欺你邵兄年老么”,双腿轻轻一纵,人已从半空中落下,稳稳地站到了姜烨面前。
冯子铭这书生可不是当年模样,笑了笑,也跟着飕地一下跃过船来,走在他身后的叶风随不甘示弱,把身上的武器交给水手收了,哈腰提气,“嘿”的一声跨船而过,博得掌声一片。最后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见大家都不用跳板,气哼哼地抱怨,“这不是欺负我不会武艺么,咱做斯文人,原该庄重则个”,整整衣冠,顺手扯过一根缆绳,右臂在上面挽了挽,如猴子荡秋千般飘来,没踩出半点声音。
一缕香,数枚子,两个闲人对坐手谈。小姜敏“仙翁”,“仙翁”的拨动琴弦,给长辈们助威。棋局已过中盘,执黑方形势明显站优,细看去,白方似乎还有扳平的余地,是以处处突击,寻找黑方的破绽。
执白者纶巾绸衫,一看就是个饱学儒士。执黑者身着一袭干净的布袍,面相亦甚文雅,落子之时手臂上肌肉欲破衣而出,提醒旁观者此人武将的身份。
靖海侯曹振和海事司正卿朱江岩自打从日本班师回朝,难得有一个下午可以好好休息。一战破高丽,再战定日本,大明水师将士的声望此时如日中天,弟兄们走到街上只要被人认出来,肯定有一堆百姓团团围住,送吃食的,送水酒的,还有送衣服鞋袜的,拉胳膊扯大腿,比打仗还恐怖,吓得官兵放假期间不敢轻易出门。躲在大营里也未必清净,每天前来拜访太子殿下和曹振将军的人络绎不绝,从极品大员到白身书生,只要能搭上关系的,都想来战舰上开开眼界。有一日太子朱标带上几个眉目清秀者上船,峨冠博带却掩不住身上的脂粉气,江湖上打过滚的曹振凭鼻子就分辩出她们是女儿身。正纳闷间,太子朱标悄悄地把曹振拉到一旁,亲自为自己的堂妹做起了大媒,没几日,朱元璋下旨赐婚,把自己的侄女春红郡主下嫁给曹振,并在把玄武湖畔早已准备好的大宅子赐给了他们做新房。海事卿朱江岩眼红,不痛不痒的开了曹振几句玩笑,话音未落,他的桃花运也来了,原来马皇后的贴身侍女碧云看中了他,自请圣旨给他做妾,圣命难违,又不知和家中老妻如何交代,在倭寇堆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姑苏朱二终日急得跳脚,暗暗埋怨朱元璋乱点鸳鸯谱。眼看婚期临近,两个准新郎受不了前来贺喜的众人臊鸹,散朝后干脆找了所战舰躲起来,吩咐姜烨把守营门,闲杂人等一概挡驾。
“曹大人,你说这皇上没事干给咱们提亲干什么,我总觉得这里边怪怪的”,姑苏朱二一边和曹振分析这场婚姻的目的,一边在不起眼的地方放了颗白子。
“还不是自己的孩子用着放心,都成了皇亲国戚,一家子人说话方便”,曹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懒懒的回答。女孩年方二八,那天一身男装亦掩饰不住青春的光彩。即使不是太子做媒,曹振亦会找人问问是谁家女儿如此大胆。掺和进对方的皇亲身份,曹振的心先冷了三分,当年老朱就是凭一纸婚约夺了武安国的兵权,这次莫非要重施故技?子由向来不惮把老朱往最坏里想,本欲拒绝,奈不住好朋友兼太子的朱标几次相劝,硬着头皮应下了这段婚事。
“大人不怕皇上锦上添花,也认了春红郡主做义女吗”,朱江岩成心找茬,哪壶不开提哪壶。
“也罢,反正如今海上事了,曹某亦该归去了”,曹振淡淡的回答,意兴萧索。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曹将军说得洒脱,难道你能放下你那两个好兄弟武侯和郭璞么”?朱江岩赞了一句,又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低低说了声“校”。
棋盘上形势登时风云变幻,大占优势的黑棋被白子困住了一角,曹振左冲又突,无法突破白子布下的陷阱,把棋子向罐子里一扔,笑着骂道:“好卑鄙,你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棋盘外的功夫,…”。
朱二嘿嘿一笑,两只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弯成条细线,“曹将军从开局即蓄势,我从中盘开始拆解,不出此招,怎寻得你的破绽,”!
“未必如你所愿,邪不胜正”。曹振见此处已成定局,转头经营别的地方,黑子实力雄厚,不多时即有斩获,盘上局面又开始向黑方倾斜。
朱江岩笑了笑,故技重施,一边落子应对一边低声说道:“别人被你们瞒过,我可看得清楚,这些年一个武侯在朝中吸引大家注意,你和郭璞暗中大施拳脚,三人配合天衣无缝,你若退了,他们两个怎么办”?
曹振岂肯第二次上当,埋头看棋,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浮现了当年和郭、武两人指点江山的欢乐时光。‘欲平倭,先平高丽。只有在朝鲜半岛上站稳脚跟,登陆倭岛才没后顾之忧’。这是当年他和武安国两人探讨多日得出的破倭要决,数年来他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个步骤,租借港口,训练水军,终能一战靖海。
朱江岩见曹振不肯理睬自己,像是问话,又像自言自语的说道:“就连这次郭大人突然出招,我看都是和武侯暗中商量好的,只是不晓得你们三人怎么联络,谁替你们传的话”?
“心有灵犀一点通,还用传话吗”,曹振白了朱江岩一眼,将被自己吃掉的一小片白子一个个拣下棋盘,盘面愈发清晰,白棋眼看就没救了。
“我看不然,那北平书院毕业的学生,有几个不唯你们三人马首是瞻,武侯爷明着求田问舍,实际上培根铸基业的活一点也没落下。你们兄弟,个个都是有胸藏沟壑之人,朱某佩服,只是不明白眼前如此大好时机,为何不一鼓作气将那些老朽拿下,反倒裹足不前了呢”?
“你是找我下棋,还是找我议论朝政来了”?曹振笑着斥责了一句,用不了二十分钟,这盘棋就可以看到结果了,估计自己的赢面在四分之三以上。
朱二看看不能赢棋,干脆不再落子,笑着反问道:“哪个规定下棋就不能论政,曹兄难道不觉得这时局就像一盘棋么,自己得手,怎能再给别人留喘息机会”!
这个姑苏朱二和曹振搭档几次,平日交情平颇深,所以说话也不太顾忌。他的前任海关总使沈斌含恨而终,所以海关的同僚对当年陷害沈斌的几个主要人物恨之入骨。这次看到机会,纷纷鼓动曹振借太子之手为沈斌报仇。
而现在的确是一鼓作气将朝中反对新政的势力连根拔起的好机会,南方北方新兴利益阶层的代言人都这么认为。大明朝以长江为界,江南江北的新兴阶层因为地理环境不同,发展方向迥异,北方地区矿藏丰富,所以新兴阶层主要获益于冶金也制造业。而南方工商阶层以松江府商人为首,主要获利点是纺织和海外贸易。第一次粮食危机时,为了防止棉花与粮食争地,朝廷下令成倍提高了纺织品出口关税,导致大量小纺织作坊倒闭,其中苏州、松江一带损失最重。朱二是苏州人,自然比别人对阻挠新政那几位恨得更深些。
曹振见朱江岩心思全不在棋上,把棋盘向旁边一推,低声说道:“武侯是不愿意多造杀孽,那些官儿虽然脑子木纳,手脚也不很干净,但是罪不至死。况且国家律法有恒,不能总是凭当政者的性子来,高兴了就宽,不高兴就严,那还叫个法么”。
“那些贪官,难得不该死么,他们刮地皮时咱么没想到给百姓留条活路?武侯爷倒真是菩萨心肠,不知道等人家缓过精神陷害他时,会不会一样手下留情”,朱江岩顶了曹振一句,心中好生不满。这个武安国,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越来和大家走得越远,无怪乎北平那帮子人想另起炉灶。
在一旁抚琴的姜敏听到朱二数落武安国,重重地把手一拂,琴声嘎然而止。冷笑道:“朱叔叔若觉得武伯伯做得不好,尽管自己放手施为啊,您也是朝中大员,平倭有功,圣眷正隆着,怎么事事都指望别人动手”。
“这”,朱二被小家伙噎得嗓子里“咯”的一声,差点没背过气去,缓了半天劲才苦笑着说道:“我的小姑奶奶,我要是自己能干,还和你义父商量什么。这朝廷上办事就像打仗一样,为将的人本事再大,也得看看主帅令旗指向哪里,若乱哄哄的你一下我一下,不用打就已经败了”。
“这又不是打仗,协调指挥什么,动作太一致了就成了党争了,反而让人钻了空子。要我是你,根本不用管什么方法步骤,对方什么,我就反对什么,对方反对什么,我就什么,大家轮番上阵,不管他千变万化,我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心虚的是他们”。小姜敏跟着陈青黛跑了几次皇宫,见识大涨,非常自信的说出自己的建议。
朱江岩本来欲笑她小孩子家幼稚,转念一想,这话也不无道理,挑起大指夸道:“你朱叔叔在朝廷里混了好些年,还真没你看得清楚。可惜本朝不取女状元,误了你这不让须眉的见识”!
“谁稀罕,当个芝麻官,天天像个磕头虫,聪明人也磕傻了”。
不知是听了姜敏的建议,还是自己有了主张,关于弹劾大臣的事情,海事卿朱江岩不再和曹振纠缠,二人的心思又回到了棋盘上。棋局已经明朗,就像眼前的政局一样,可以预料到胜负,只是大胜和小胜的区别。可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是当局者,忘了当屠刀举起后,不饮足够的血,如何才能放下。
棋下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可以收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不必再罗嗦。计算着自己这次到底输了多少目,姑苏朱二好生失望。
在朱二和刘秉珑等太子系官员眼中,等武安国性格过于懦弱,已经不适合做新政的领军人物,双方斗争到这种程度,各自的主帅都需要是铁腕人物,忍得住牺牲,无论政敌还是盟友,即使亲兄弟倒在面前眼皮都不能眨一下。这方面武安国最近的所作所为显然令大家非常失望。平辽侯既然萌生去意,新政者的当务之急是推出一个新的灵魂人物,带领大家把握住战机一举扫平变革的障碍。无论从声望还是从资历而言,靖海侯曹振无疑是取代武安国的不二人选。二人同样是新政的核心,同样因对外的不世战功在民间声名显赫。从朱江岩的角度看,曹振还比武安国多一个太子系人马的身份,平辽侯武安国虽然为人随和,毕竟和燕王殿下走得近。这古今宫廷之争,向来是不讲兄弟感情的,当年唐太宗千古一帝都要做出杀兄逼父的勾当,何况现世。虽然现在太子和燕王交好,谁能预料到将来会怎样。抛开太子和燕王不说,从另一个角度讲,武安国和郭璞推行的新政,照顾的多是以冶金制造业为主的北方,相比之下,对南方新兴阶层的利益关心的就很少。如果换了曹振当政,不但可以保证太子和燕王之间的平衡,而且能保证各项新出台的政策多少能向松江、苏州一带倾斜。这么多现实利益明摆着,这打起仗来多谋善断的曹振大人怎么一点儿都看不见呢?
刚巧有士兵进来禀报,说邵云飞等人来访,朱二借势大袖一挥,将棋盘上的子尽数拂乱,算做平局。曹振已经习惯了他的赖皮做法,如果这点耍赖的本事都没有,这朱江岩也不会两度担任谈判特使了。当下吩咐手下准备一艘运输艇,载着主客一同到湖中心玩耍,顺便要太子的御厨整治一桌酒菜,款待这些对水师发展有功之士。
独臂将军邵云飞在湖上一出现就成了将士们关注的焦点,到了湖中心依然被曹振强按着坐了上首。这几年依*出售海图及探险得来的珍禽异兽,奇花怪草,邵、冯二人的探险船队已经从当初的一艘船发展到五艘星级武装货舰。南洋一带的海国被二人搜索了个一清二楚,现在非但大明朝的海商购买他们的海图,连苏禄(今菲律宾)、勃泥(马来西亚一部)一带的船主都以拥有一本冯氏海图为荣。冯氏海图上将沿海各地的水文地质、连风土民情、物品特产都标了个清清楚楚,其南洋卷已经包含了整个赤道以北的南洋诸岛。邵冯二人的足迹业已越过了赤道,到达了另一片未知的海域。那边有个巨大的岛屿因为无法补给而未能一窥全貌,冯子铭按武安国提供的如画江山图来推断,认为此地应该是大洋州。虽然这个地方目前只有野人居住,不适合商船往来,但朱元璋已经迫不急待的下旨将此地纳为大明领土,供流放罪人使用。
商人们对西洋的兴趣远远大于南洋,一则那里是黄金发源地,再则很多大明境内居住的回教徒也希望能搭载商船前去麦加朝圣。可是近些年西洋不太平,叶家老爷子麾下的南洋好汉与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俱属于今天的印度)两国的舰队在榜葛剌(孟加拉)湾打得热火朝天,奥里萨国的伪王也趁机凑热闹,双方一个凭着船坚炮利,一个凭着人多势重,一时难分出高下。此地海上贸易的兴起带动了当地的海盗业,天竺人、阿拉伯人,包着红布头巾,遇到货船就没命地向上冲,碰上这种情况,商人们多是花破财免灾。邵云飞的舰队偏不买地头蛇们的帐,仗着驾船技术高超,每次往来都是强行通过。如此一来,西去的探索工作就越来越困难了,中途补给不得不减到最少,船上的水手也越带越多。所以《冯氏海国图志》的西洋卷仅仅比前几年多了些地名和航线,如速古答辣(索科特拉岛)、秩达(吉达)、忽鲁漠斯(今伊朗霍尔木兹)等,这次冯邵二人听说水师的有几艘月级战舰即将退役,千里迢迢赶了回来购买,准备跃过榜葛剌湾各国,探索一下从南巫里(苏门答腊北端)直接到木骨都束(摩加迪沙)的航线(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发现的航线,横穿印度洋和孟加拉湾)。
来京城的水路上遇到了余瀚宇和叶风随,机警的邵云飞一下子就猜到他们和自己抱着同样的目的。所以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和冯子铭商量好了,动用一切手段,一定要把退役的战舰拿到手,关键时刻不惜动用皇家力量。
“难啊,这大明水师和商队用的海图可都是我和小冯舍命换来的,想当年在海上,我邵云飞的旗号答打出去,海盗们还不都躲着走,现在不成了,欺负俺废了手臂,随便一个小喽啰都把我追得雁不生蛋,难啊”!酒过三巡,邵云飞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冯子铭一脚,边叹气边摇头。
“真是亏得邵兄了,那榜葛剌海湾上千里路,只有一个可以补给的地方,海盗们海上打不过咱们,就到岸上等着,榜葛剌和海盗根本就是一伙的,半夜里海港一下子涌出上千名海盗,那么大的炮声,居然没惊动守军,若不是邵兄见机得快,这几艘星级舰就成了海盗的战利品了。冯铭低着头,仿佛坠入那血与火的暗夜。
曹振对冯子铭的印象还停留在水师刚刚组建那个阶段,哪里知道这整天抱着地图少年心里有了这么深的城府,不觉其中有诈,关心地问道:“后来怎样,你的船上不是太子特批了五门火炮么”?
“蚂蚁多了咬死大象,他们人多不要命,我们也只能逃。五门火炮哪里够用,即使是原来的火炮全装上,也架不住对方人多。况且我这探险船不能带太多水手,那海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多了,粮食和水都供应不上,反而坏事,如果这船能大上几号,穿过榜葛剌湾不停留,我们早到达马木路克王朝的开罗了,穿过陆地就可以到达武侯所说的地中海”。邵云飞愤愤不平的拍着桌子,抱怨着船只太小。
眼看二人的阴谋就要得逞,叶风随再也坐不住,端起面前的酒杯冲着邵云飞一举,大声说道:“邵侯爷,我借花献佛敬您一杯,我们那里听说您凭着三百多个水手,五艘战舰将榜葛剌国的一整支水师堵在港口里,直到人家送足了赔偿才离开,南洋七十二岛岛主提起您大名,都挑拇指称赞呢。晚辈这次到中原来,家父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当面拜会您这位传说中的英雄,没想到小子真有福气,半路上就把您给遇到了”。
“您的船我不嫌小,二位要是卖船,我松江府的商人全包了,不还价”!余瀚宇也不是省心的主,见叶风随冲了出去,赶紧趁火打劫。
新政推行这些年,从来就没教过大家“揖让”二字,所以大家互相之间也不客气。曹振愣愣地看着眼前几个人的表演,想了半天才明白其中的味道,放下筷子,闷哼了一声:“哼,邵将军,我还以为你千里迢迢来看朋友呢,敢情是来看我的战舰来了”!
邵云飞嘿嘿一笑,面不改色心不跳,“看朋友是主要的,当然要顺便买你的退役战舰,那月级舰抗得了大浪,载重又多,刚好给我们用来跑远路,要是近海作战或做商船,还真显不出它的有点。我刚才说得都是实话,海上我邵云飞怕过谁来,但进港补给,就上了人家的地盘,不得不低头。榜葛剌那次,我们是连夜跑出来的,天亮后发现粮食和水不够回到下一个补给点,才杀回去拼命,好在气势上把对方吓住了。您别生气,我先自罚三杯“!说罢,连连干杯。
冯子铭和邵云飞配合了这么多年,岂不知什么时候该自己圆场,见曹振好像真有些生气了,站起来抱拳施礼道,“曹将军,朱先生,你们都是前辈高人,这次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我也不会前来求你们。那西行之路处处凶险,所以听说水师有战舰退役,我们才千里迢迢赶回来买。买给别人,他们还未必珍惜,卖给我们,至少不会把任这些大船被日晒雨淋”。
这是句实话,邵云飞在水师时是出了名的爱船,它的座舰每次出海前后都会打来井水冲洗,甲板每次都被擦得一尘不染,船帆也是整个舰队最干净的。水师战舰升级,曹振眼看那几艘功勋旧战舰就要退役做商船,心中本来就有种骅骝老去的哀愁。这次如果卖给邵云飞,反倒能让船儿发出应有的光彩。
“我看还是先把退役的战舰卖给我们叶家,我按新船八折的价格出银子,并负责护送来往商队安全”,叶风随也是冲着几艘旧船来的,见曹振被冯、邵二人说得有些心动,唯恐他答应,大声表白。
“我们松江商人也是奔着退役战舰来的,曹大人,您可别光顾着他们”,余瀚宇不甘落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票。“这都是今年存的现银,徐家票号的,可直接兑换金元的新票”。
叶、余二人都担负各自集团的托付而来,口袋里揣的银票都不少。人情方面不占优势,自然从资金方面入手。二人开出的价格足够造大半艘新船,连姑苏朱二这种精明的商人听了都暗暗心动。
小姜烨见三方各说各的优势,怕大家伤了和气,笑嘻嘻的把话题岔到叶家在南海的经营上,低低对叶风随说:“叶前辈,你们南洋好汉前一段不是和勃泥国王争天下吗,怎么又杀在水上和人家打起来,这两头作战可是兵家大忌”。
叶风随见曹振的义子发问,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答道:“那地方不止一个勃泥国,全岛应该叫婆罗州,唐代典籍里写得很明白。岛上诸国以勃泥最大,当年蒙古人通过联姻等方式在那里立了二十多个王,我们收拾了其中一半,还有十三个稍大些的,都是当地土人的核心,大家不方便赶尽杀绝,就和他们说好了,统一成一个新的婆罗国,他们十三个土族国王轮流当皇帝,每个皇帝当五年,活着没轮到的就由他们的儿子来继承。我们这些汉人轮流当宰相,替他们管理国家,家父是水陆豪杰之首,就当了这第一任宰相”。(婆罗州,即“加里曼丹岛”。世界第三大岛。北部为现在马来西亚的沙捞越和沙巴两州,两州之间为文莱。南部为印度尼西亚的东、南、中、西加里曼丹四省。中国史籍称为“婆利”、“渤泥”、“婆罗”等)。
曹振听人说过叶家旧事,崖上一战南宋灭亡,张志杰的残部流落南洋,和当地人和平相处,共见建设家园。汉人持家勤俭,头脑灵活,生活通常比当地人富裕。而那里的土著受了蒙古人调拨,仗着人多势众,经常变着法劫掠这些外来户。后来蒙古人衰退,中原大乱,勃泥等国土著对汉人更为残忍。经常是结伙到汉人家打劫,抢完了扬长而去,地方官府对此恶行也视而不见。叶风随的父亲被逼得忍无可忍,扬帆做了海盗,和官府对抗多年。大明统一时,南洋诸海盗也慢慢归属在叶家旗帜下。前几年天津地方获得朱元璋默许,暗中叶家势力,和苏禄、勃泥等国开了一仗,杀得诸国联军落花流水,南洋诸国方收敛了对汉人的轻慢之心。
“那勃泥、苏禄一直受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影响,双方彼此直间互有姻亲,当地百姓中也有三分之一为天竺人,所以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两国才强自替勃泥出头,勾结阿拉伯人断了我们西去的航路,郭大人做主卖给我们的船前后只有七艘,每艘加装的火炮都不到十门,对付勃泥等国的舰队可以,对付阿拉伯的正轨军就有些吃力。仗着弟兄们强悍,我们才和那些阿拉伯人及天竺人打了平手。如果曹大人能和皇上说说多卖我们些火炮,给我们也装备些月级战舰,叶家一定把苏禄国(现在菲律宾等地)拿下来交给大明天子”。
传奇故事中,虬髯客发觉自己没有力量和李世民争夺中原,就避居海外自立一国。这种靖海侯曹振向来不屑一顾,他不相信有人拥有近于妖怪的本事,可现实就活生生的摆在他面前,叶家居然在短短几年内一统勃泥等地,手段实在令人佩服。至于叶风随的父亲为什么不自己当王而是拥立了十三个傀儡,只有一个原因能解释,就是南洋诸岛的豪杰不希望向大明称臣,他们没吃过大明朝一粒米,自然不喜欢向一个千里之外的称臣。以海为家的人天生就不喜欢受朝廷约束,宋时海上有人不服教化,有人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语言劝之,众盗曰:“老子头顶蓝天脚踏船板,何时有过半分土来”!
而朱元璋也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汉人政权存在。如果婆萝州的国王还是当地人,只要他肯称臣纳贡,朱元璋就可以将其列为不征之国。如果婆箩州的国王是汉人,大明它就会成为大明水师的下一个进攻目标。历史就是这般残忍,一个号称胸襟最为宽广的民族,可以很轻易的原谅仇敌,却没有拍拍自己亲兄弟肩膀的勇气。朱元璋没有,叶家老爷子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以找一个当地国王做招牌,无疑是最佳选择。
至于后来叶风随那些表白,曹振一句也没听进去,即使听进了他也不稀罕,以现在大明水师的实力,如果朱元璋想讨伐苏禄,三个月内曹振可以保证扫平苏禄全镜。假叶家之手并不比自己亲自去省多少力气。曹振关心的是,那些当地人怎么会听任叶家这么胡闹,十三个国王开赌场般轮流做庄,这个在台上下的令,到了下一任手上不承认怎么办?国王下令对罢免宰相怎么办?国王轮换,宰相世袭,这个架构好像听人说起过,西边有个国家数千年前就是这样子,难道叶家读过武安国组织人翻译的那些西方历史书么。
和曹振一样,姑苏朱二显然也对国王轮替制比对卖船更感兴趣,在中原历史上,权臣把握朝政,即意味着乱世的来临,有识之士都会奋起抗争。到最后,权臣或者扯下面具自己做皇帝,或者身败名裂。有十三个国王作为后备,叶家想采取前一种缓慢夺位的办法显然难度很大,但他们会傻到希望自己被人除掉么?还是叶家有其他手段,可以维持那个岛国各方利益的平衡?
“世子,如果那国王任期满后不肯退位给下一任怎么办,或者在位上胡乱发号施令不合作怎么办?难道大家再打一场?我看你还是劝老爷子早日自己做了国王是正经,免得夜长梦多”!小将军姜烨心直口快,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是啊,是啊,打虎不死,必有后患”!冯子铭等人也纷纷附和,他知道南洋那个大岛屿统一了,也知道叶家和当地人讲和了,却不知道中间还有这般故事。替朋友着想,他们也觉得该把那些国王全部废了,或者废掉绝大部分,只留下一个听话的傀儡。
叶风随见大家兴趣全转移到婆箩州的制度结构上,挠挠脑袋,十分不好意思的说:“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清楚,这应该是个没办法的办法。反正叶家是不会自立为王的,岛上的情况也不允许。那岛国和中原不一样,那些小国的国王的权力本来就弱,平时就要听长老们的意见。众豪杰软硬兼施,和当地的部族长老打打谈谈,死了好多人,才换回了这么一个折中方案。在我们婆箩州,现在国王仅仅是国家的代表,不能出口成宪,也不能随便下命令给百官,至于老百姓,只要能过上好日子,国王不是异族就行了,对谁当他们的国王好像并不关心。在我们婆箩州,国库和私库是分开的,国王每年可以从国库中拿多少钱按规定和岁入成比例,超过了一定额度就要宰相和百官批准。国王在不在位拿的俸禄一样多,所以他们也不用赖着不走”。
“你就说国王是你们家的摆设不就行了吗,何必这么罗嗦”,邵云飞在一旁插嘴。刚才叶风随砸了他的买卖,惹得他满肚子不痛快。见对方此刻说得高兴,忍不住出言讥讽。
叶风随白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我就等着做那个司马炎即可,还用向现在一样到处跑?咱们水上英雄有水上的规矩,总瓢把子是不能说传位给子侄就传位给子侄的,干不动时可以退,下任瓢把子需要大伙公推。所以我父亲有权力,不代表我就可以接位”。
邵云飞知道这是海盗们的老规矩,海盗的总瓢把子位置向来是个人凭实力去抢,抢到了就带大伙一块干,如果干不出明堂来,服不住众,就得主动退位,大家会另立瓢把子。若恋栈不退,就随时得接受新秀的挑战,或是比海战,或是比水性,或是比拳脚,其他人不得相帮。比试中生死勿论,死者的旧部和家人也不得向胜利者寻仇。所以海上的瓢把子,很少有能干十年以上。海洋那么广阔,随时会有新秀冒出,不可能把每一个有实力的竞争者消灭在萌芽状态。正是这种残酷的争夺权位方式保证了海盗组织的活力,保证了他们可以对抗陆地上的朝廷。海盗们也习惯了这种争夺头领的方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场血战发生。
叶风随顺着大家的问话,又解释了一会婆箩州的风土人情,大伙终于明白婆箩州的统一是建立在土人和海盗们妥协的基础上。土人各部番王轮流当国王,汉人和各族水上好汉推举自己的头当宰相。百官由宰相任命,国王不得干涉,同理,部落内部王位接替是部落的私事,朝廷也不能管。国家的各项政令发布,则由宰相和百官商讨而出,国王不问不看,但是各项政令不得侵害国王利益或削减国王俸禄。各国王的年俸,朝廷必须保证准时发放,并且按一定比例逐年增加。
这个协议达成后,水上各路英雄摇身一变,成了婆箩州的正规水师,不再抢掠本国百姓和各族长老。至于水上英雄自己内部的纷争,无论动刀子还是火炮,那是水师自己的事,长老们也不管。
“那你们父子将来怎么办,继任者会给你们留条生路吗”?姜烨奇怪地问,成王败寇是古今不灭的真理,他还真没听说过哪个执政者被人从座位上赶下来能得善终。
叶风随长叹一声说道:“所以家父才拼命带大伙建功立业,为的就是趁在位时做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等家父干不动了,就主动退出,那时候我如果能争,就争一下,争不了,就让贤给人家。凭着家父在位时的功业,新上任者也得给我叶家些好处,否则等他卸任时,别人就可以用同样手段对付他”。
“不怕,到时候给我传个话,我带舰队去为叶家撑腰,看谁敢碰你分毫”,姜烨到底年幼,很讲义气的给叶风随鼓劲。
“也不至于真动刀子动枪,碰撞一下,彼此之间都清楚了对方的实力,差的一方就会选择退让了。家父说他争取和众人商量一个协议,也给宰相规定个固定任期,卸任时采用找人评判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像北平股市那样,一人一票来表决。反正自己兄弟间尽量不流血。免得伤了元气让外人趁虚而入。婆箩州现在一切处于草创阶段,大家终于可以不受当地土族欺负了,干劲还足,我们这几年可以慢慢商量着来”。叶风随看着湖面轻轻地说。
“其实你们叶家可以趁现在订一个制度,把宰相的任期和接替办法也用律法的方式制订出来,这样就可以基本保证今后相位的平稳交接了,不必一定*比武功,比比文治也不错,只要不是父子相传,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沉思了半晌,曹振给了叶风随一个中肯的建议。同时也满足了叶家卖船的要求。“第一批退役的三艘月级舰,我可以代你们向太子讲情,卖给叶家,火炮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和皇上申请,以你婆箩州宰相之子的身份上表,说要讨伐其他海上亲蒙古势力,我再让武侯暗中替你美言几句,估计皇上会恩准。小冯和余兄想要的船,我可以让太子下旨特批给你们几艘特大型运输船,其实就是从日级战舰型号基础发展来的,只是没有装火炮的位置,也没有加厚的船舷。分量轻了,船的容量和速度反而加大了很多。叶兄回去后可以告诉你家老爷子,等我和朱兄成婚后,也会到南方走走,那巴赫马尼、维查耶那加尔两国的水师对劫掠大明商船,大明水师也应该和他们讲讲道理。不能吃了百姓的供奉却由着这些外寇胡闹”。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曹振说一句,叶风随说一声谢谢,到最后连谢字都说不出来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最后几句,分明等于告诉他大明水师准备向榜葛剌海湾诸国宣战,替婆箩水师出头,有以这支百战雄师做*山,那天竺和阿拉伯联军还有活路么?到那时,过了南巫里(苏门答腊北端),就全是婆箩州的天下,还怕有人不服父亲的功业,挑战他的相位么?
有人高兴有人愁,松江府商人余瀚宇的脸此时就拧成了一个苦瓜。他可不是为了买运输船来的。受了松江府众人之托,余瀚宇这次来京城找曹振帮忙是为了买退役战舰成立辽蒙联号那样带有掠夺性质的远洋商团。看曹振把战舰都卖给了叶家,知道计划落空,只好另寻出路。推杯换盏和大伙喝了几杯,大伙高兴的时候说出了买船的目的。姑苏朱二与他本来有些旧交情,在旁边不住替他说好话,冯、叶二人也跟着捧场。靖海侯曹振推脱不过,答应替他在太子面前说话,争取在运输船上也装上几门大炮,做成武装商船。
看样子曹大人也准备躲开眼前的是非了,为什么?趁着这次机会把反对者彻底根除不好吗?看着靖海侯曹振和几个朋友开怀畅饮的样子,姑苏朱二百思不解。
其实靖海侯曹振又何尝看不到眼前这个机会,但是,他却更清楚变革的事情急不得。好朋友武安国曾经说过,在没找到更好的办法监督官员之前,所谓反贪,不过是打扫了屋子角的蜘蛛,没几天功夫新的蜘蛛会再长出来。这种依赖皇上的旨意和官员良心的反贪,不会坚持多久,虽然贪官可以一杀再杀,当皇帝杀得疲惫的时刻,整个朝廷就会向贪官妥协。在曹振所熟知的历史中,宋朝初年,官员贪污五两银子就要处死,到了真宗时候就变成了贪官流放海南,到了徽宗,则变成了免除其官职,到了南宋,则成了“不甚深求”。
推行新政也不是换掉一批官员就可一劳永逸的事情,好朋友郭璞曾经说过:“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在社会的底层没有能与新政适应之前,操之过急,反而会坏事。换掉一批官员容易,提拔一批新政的者也不困难,问题在于,这种凭政见相合而进行的提拔,有多少趁势附炎之徒会跟着混水摸鱼,多少人会打着新政的名义对国家和百姓进行不法侵害,对社会财富进行合法掠夺。就像王荆公当年破格提拔的人材,吕惠卿、章惇、蔡京、李定、邓绾,无一个不以贪污闻名。现在,推行新政与反对新政的争执还能勉强维持在道义之争上,偶尔有下流手段,俱不是主流。如果让他蜕化为权力之争,那就违背了兄弟三人的改变国家命运使其用不在坠入朝代兴衰轮回的初衷,而伴随着新党旧党权力的争夺这个怪圈子,新政与旧政只会结伴走向毁灭。
北宋灭亡,距离王安石发起他那著名的变法,仅仅五十八年;距离司马光废除这些变法,也只过去了四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