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站在医院病房的窗口轻轻撩开窗帘午后的阳光便急不可待地刺了进来让他皱了皱眉。这阳光也投映到床上的病人脸上原本就睡得极不安稳的病人出了几声无意识的呻吟。他走过去坐在床沿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的那个人哪里还像他儒雅强健的父亲。
美国拿到学位后不久林静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爸爸病得不轻让他尽快赶回来。回国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林静都陪在医院里林介州何止是病得不轻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了之后他的生命实际上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段。
每次林静这样看着病床上身体每况日下的林介州他都在想这还是曾经被他视为偶像和楷模的父亲吗?为了和那个女人的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他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毁了事业也不要了名誉也不要了最后连健康都无可挽回到了这一步能留住的又有什么呢生命比爱情还脆弱。
林静的妈妈还在职工会的工作琐碎而繁杂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她在丈夫生命垂危的时候大度地原谅了这个背叛了她的男人却也不可能再日日守在床前。林静理解他妈妈这种时候林介州生或是死对她来说都是种折磨。
医生也表示束手无策后林介州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在醒过来的时候意识也越来越混沌。很多次他定定地看着林静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又或者“林静为什么还不回来?”能够认出林静的时候他就一再地重复着一个地名。“婺源……婺源……”
婺源林静记得这个地方。几年前他曾经答应小飞龙要陪她一起去那里重游见证过她妈妈爱情的地方。讽刺地是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地方对于他父亲来说竟然有着同样的意义。
终于有一次林介州把枯瘦如柴的手覆在林静地手上。声音微弱但字字清晰“林静在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带到婺源洒在李庄村口那棵槐树下这是我求你地最后一件事情。”
林静想起了这几年迅憔悴的妈妈心中一恸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爸。你病糊涂了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林介州没有再说话看着儿子的一双眼睛却渐渐黯了下去。
那一天。林静去拿药的时候在病房走廊地尽头看到了那个他过去一直叫“阿姨”的女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看着林介州病房的方向-小-说-网林静听说。在他回国之前。也就是他爸爸刚入院的时候她来过很多次。每次都说只想看林介州一眼可都被林静妈妈骂了回去大院里流言也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如果不是她和林介州的丑事林介州也不至于肝火大动早早了病她连累了半世清名的林介州跟她一起成了作风败坏的典型自己更是成了人人唾弃的狐狸精。
林静没有走近她她也一直没有走过来地意思就这么如泥塑一样静静站在面朝病房的方向林静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他感觉她脸上应该有泪他忽然害怕直视那张脸隐约神似地五官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这让他几乎就要在这个毁了他家庭的女人面前心软。
父亲地病暂时稳定下来地那几天林静去了一趟g市xx省的法院、检察院系统招考公务员地资格预审已经正式开始他喜欢这个堂皇的理由虽然之前他在国内研究生导师的推荐下刚刚收到了上海一间知名律师事务所的邀请函。
站在g大的一个电话亭下林静觉得这里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一种若有若无的甜味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带着这样的气息就连回忆都是如此。
刚到国外的时候林静也有过一段荒唐的时光很多次他在梦里一再地把那本童话书拿起又放下可醒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身边又是谁。从他远渡重洋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离小飞龙只会越来越远这样的距离是他以前无法想像的可是理智一再地告诉他没有比离开更好的选择。
林静不是个容易迷失的人也许他的本性终究不适合这样地放纵很快也就厌了那样的生活把心思收回到学业中去。他觉得不管在什么情景之下人都应该让自己尽可能地过得最好父母的裂痕他无法弥补生过的事情他不能改变唯有让自己向前看。
在异国的那些日子里他得到了导师的赏识在当地华人的同学圈里颇受欢迎当然感情世界也并不贫乏他先后有过几个正式交往过的女友无一不是聪慧明丽的女子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就是喜欢那些成熟懂事、精明独立的女人在一起轻松惬意离别了也风轻云淡。
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是一个叫琳西-吴的女同学那也是他归国前最后一段感情琳西是第三代华侨家境殷实漂亮而豁达她生长在美国国语却说得流利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妩媚风流有时候就连林静也觉得再没有比她更契合的伙伴。
琳西曾经力劝林静扎根在洛杉矶两个一样聪明能干的男女在一起何愁闯不出一片天空可林静始终没有打消过回国展的打算。离开之前他和琳西共进晚餐两人友好告别他送她回去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拥抱然后笑着祝他一路顺风他开车离开假装不知道她在家门口蹲着哭泣。
回国很久之后林静才接到琳西的一封e-她说她一直在等他一句话如果当时他说。琳西跟我回国吧她不顾一切也会跟着他去的。可惜他并没有这样要求。其实林静也在想假如当时她在他面前流泪挽留。他会不会就动了留下来的念头?
可惜她不是小飞龙只有小飞龙才会在林静离家的时候毫无顾忌地哭得惊天动地从小到大只要她不管不顾地抓住他地衣袖。他就再也狠不下心离开所以就连当初考上了g市的政法大学到学校报到的前夕他也不敢让她送行就怕看到她大哭地样子自己也六神无主。
是的这个世界上只可以有一个玉面小飞龙当初他喜欢琳西。不就是因为她地聪颖独立?所以他和琳西注定是路过。
林静辗转问到了同在大院跟郑微一起上高中的几个同学才得到了她现在的宿舍电话快四年了。他以为没有什么坎过不了没有什么人不能忘记。可拨动电话的时候。他在电话亭隐约反光的玻璃隔板上现自己不自觉地微笑。每一寸记忆地影像都是过去十七年里关于她的点滴。他忽然觉得即使为此得不到母亲的谅解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电话通了她的舍友是个热情的女孩她不但告诉林静郑微刚跟男朋友出去了还不忘好奇地追问请问你是谁?
你是谁?我是谁?林静客气地对她的舍友说再见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对于郑微来说是谁是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还是很久不见的故人每一种解释都比他想像中地要疏远。
他是看着郑微朝自己的方向走来的她比四年前高了一些头也更长了一张娃娃脸还是长不大地模样。她低着头边走边把两个灌得满满的矿泉水瓶吃力地往背包里塞当她看着前方地时候脸上顿时像笼罩着一层幸福地光而她的光源并不是他而是站在不远处地一个清瘦少年。
她一路奔跑着朝她的光源而去没有看见就站在路边电话亭里的林静。林静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郑微当然她从小就是快乐的可她在他身边时那快乐是天经地义的而现在的她只因为那少年浅浅的一笑便喜悦得如获至宝那幸福满溢得连他这样的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什么是痛楚痛楚曾让他做了半辈子工会领导在单位职工的各种大小纠纷前抽丝剥茧头头是道的妈妈在惊闻自己的丈夫要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时号啕大哭得一如无知的妇人。她忘却了引以为傲的矜持和始终挂在嘴边的女人的尊严哀求、谩骂、上访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二十几年的感情还是付之东流最后虽然赢回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丈夫的生命却到了尽头。林静是她的亲身儿子他爱他的妈妈可依旧没有办法真正体会妈妈的那种绝望这让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可以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你万箭穿心你痛不欲生也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别人也许会同情也许会嗟叹但永远不会清楚你伤口究竟溃烂到何种境地。所以无谓把血痂撕开让人参观也无谓为此失态谁没有失去过谁没有痛过他最厌烦无济于事的纠缠。是他先松开小飞龙的手去了美国现在她把手交到另一个人手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怨不得任何人。林静自认这个时候给不了小飞龙更大的幸福也没有把握赢回一切那么他能做的至少还有不要打扰安静离开。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林静有条不紊地办完了所有的事坐在返程的航班上他看着窗口擦过的云过去种种如浮光掠影滑过。身边一对夫妇手忙脚乱地哄着痛哭不已的儿子连回忆也安静不下来。林静索性收敛心神微笑地看着流泪的男孩“小朋友你为什么哭?”
男孩抽泣地说“我丢了我最爱的一本书。”
林静说“原来是这样但你也不算最惨你看我也丢了我最爱的一本书可我并没有哭。”
“那为什么你不哭?”
“因为掉眼泪也不能让我找回它。”
男孩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仍旧抽咽“你们都不懂那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林静笑笑看回窗外他当然是懂的。他也丢了最爱的一本书更丢了原本属于他的小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