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因还早,药店里并没来抓药客人,大门进去,左右两边两个坐堂位也空着,郎中并未到。但站柜、拣药伙计都已经齐了,擦桌擦桌,归置归置,正忙碌着,瞧见巧儿领了个人进来,晓得是要考校后,纷纷停了手上活儿,围了过来瞧热闹。
中药种类繁多,时常用到饮片便达数百种。绣春进去站定,扑鼻便闻药香。紫红色药柜子靠墙而立,一溜排满了整一面墙。上头药斗四边倒棱,上书黑色隶书药名,整齐排列,既密密麻麻,又一目了然。
“这认得吗?”
巧儿随手拉开一个药斗子,问道。
“艾叶。”
药斗里是一堆干燥灰绿色羽状分裂叶片,边缘有粗锯齿。绣春立刻应道。
“这个呢?”
“八角香。”
“这个呢?”
“巴豆。”
“不错,你还认识挺多啊,”巧儿赞了一句,正要点头,边上一个伙计道:“药斗子上头不是有名字吗?他不定认字呢。我这里有副药包子,正等着客人来取。叫他认认我手上这包药就行了。”
巧儿被提醒,从那伙计处接了药包打开,招手让绣春过去认。
这种辨药基本功,对绣春来说自然不话下。一眼便看了出来,这是一副去焦驱热凉膈散。便指着纸包里药材,慢慢道:“川大黄、朴消、甘草、山栀子仁、薄荷叶……”
“行啦!我领你去后头,我爹要是也点头,你就能留下了。”
巧儿显然是满意,没等绣春说完,便打断了她,正要领了她往后头去,边上忽然有人道:“等等,就只会认这么几种简单药材,怎么能到咱们药厂做事?我再考考他才行。”
绣春循声望去,见边上侧房帘子里出来个十□岁青年,衣着打扮与药堂伙计不大相同,瞧着像个公子模样。只是不知为何,瞧着自己脸色有些不善。正猜测他身份,巧儿已经皱眉,不满地道:“葛春雷,这是我爹炮药房事,你管什么?”
葛春雷道:“我爹是金药堂大总管,我自然要管。”
“嗤——”
巧儿笑了出来,“葛老爹是大总管,你又不是大总管。等你当上大总管了,你再来管!”
她口齿清楚,这话一出,惹得边上伙计都齐齐笑了出来。只是大约很想到他爹身份,急忙又都止住了笑。
葛春雷脸色微微发红,瞪着绣春道:“我看这小子贼眉鼠目,近百味堂不是卯足了力气要跟咱家斗吗?说不定便是他家派来内奸。不能就这么轻易留下!”
巧儿也沉下了脸,冷冷道:“葛大爷,我爹那里少人,活又多,他老人家五十多了,前些天还跟人一道日日忙到半夜三,累得犯了腰疼老毛病,到如今还不能好好走路。你阻拦我找人,行,你自己要是能来代替他活,那我就不要他了!”
葛春雷是陈家大总管葛大友儿子。葛大友是陈家老人,替陈老爷子做了半辈子事,忠心耿耿。老爷子对他也不薄,支持他儿子读书科考。只是他非但不是读书料,而且仗着自己爹,陈家颇有点少爷架势。他一直喜欢巧儿。偏她看他不上眼。方才恰巧见到巧儿领了绣春进来。见绣春生得是个小白脸模样,怕日后近水楼台勾了巧儿,忙不迭地蹦出来阻拦。此刻见巧儿真恼了,忙赔了笑脸道:“巧儿妹妹你别恼,八叔那里少人,我自然知道。只是咱们金药堂招人,历来也有规矩。尤其是厂子里,马虎不得。看他就不会做事模样,若是再招个什么都不懂人过来,非但帮不了忙,只怕反而绊了你爹手脚。”
毕竟是大管家儿子,好歹不能得罪死了。巧儿忍住厌恶,哼了声,“我倒要看看你能考出什么花样。”
葛春雷见她让步了,便对着绣春问道:“四气五味是什么?”
这是非常浅显入门知识了。
“四气寒热温凉,五味酸苦甘辛咸。另有平、涩。平归于甘味,涩归于酸。”绣春应道。
葛春雷咳嗽一声,又问道:“炮制之法,都有哪些?”
“曰炮、曰爁、曰煿、曰炙、曰煨、曰炒、曰煅、曰炼、曰制、曰度、曰飞、曰伏、曰镑、曰摋、曰晒、曰曝、曰露。共计十七种。每一种又可详分细法。须得根据实际各其宜。”
葛春雷见一边巧儿不住点头,有些不甘心。转了下眼睛,不屑道:“这些不过是入门,知道也是应该。我再问你,入药姜分几种炮制法?都有什么功效?”
巧儿不满地插道:“葛春雷,你这是考药师呢?我找可是药人!”
葛春雷反驳:“巧儿妹妹,这姜可是再普通不过药材。他要是连这都不晓得,以后怎么替你爹做事?”
绣春淡淡道:“姜按炮制法,可分生姜、干姜、煨姜、炮姜。生姜归肺经,发表散寒。干姜归心经,回阳救逆。煨姜归胃经,暖胃止泻。炮姜归脾经,温经止血。这个正好当初我老家做学徒时,师傅教过我。”
边上伙计纷纷点头,巧儿笑道:“我就知道我看中人没错。”扭脸对着绣春道,“别理他了,咱们走吧。”
葛春雷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不行,我还没考完……”话没说完,忽然整个人蔫了下来,朝着药堂一侧内门方向讪讪地叫了声“爹”。
绣春看去,见那里不知何时立了个老者,正是方才自己扫地时从边上经过那个。他此刻双眉紧皱,盯着葛春雷。冷冷道:“我叫你去城外庄子里检点药材,你怎此刻还这里耍嘴皮子?你出去看看,日头都要升到半天了!”
葛春雷慌忙应了声是,也顾不得绣春了,低头便匆匆而去。
“葛老爹!”
“葛总管!”
巧儿和伙计纷纷朝那老者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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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老爷子陈振多年以来养成了个规矩,每日一早,必定亲自去巡视一遍自家开城中南北两家药铺,风雨无阻。如今他不方便去,这事便由葛大友接过。他方才便是从城南药铺回来,第一眼看到绣春时,便觉得有点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也就走过去了。方才拐回前堂,无意撞到自己儿子为难这少年人一幕,这才知道他是来找活干。见他懂几分药理,方才又勤主动扫地,对他印象便不错了。骂走葛春雷后,看了眼绣春,略微点头道:“年轻人,不错。你领着去你爹那里吧。”后头这句话,是对巧儿说。
巧儿点头,高高兴兴地带了绣春往后头去。此时两个坐堂郎中也相继来了,徒弟忙迎上去端茶摆椅。葛大友察看了一番店面,见窗明几净,诸般有序,客人也开始陆续上门了,心中满意,喝了声:“都用心着些!”
伙计齐齐应是。
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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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跟着巧儿穿过药铺前堂往里,这才发现药铺后头和昨天看到陈家宅子也是相连。整个陈家宅院,从南到北,几乎占了半条街,数百间房。巧儿一边带着她七拐八拐地往后头去,一边不停地介绍各处所,俨然她已经被雇佣了样子。绣春听她介绍,从南到北走到头后,虽还有些云里雾里,但对大宅里布局,大致还是有了个概念。
药堂后头是外账房,过去一个花厅,便是南院。以一道匾额廊分隔左右,左手边是南厅花园,除了寻常花草,主要栽种香橼、佛手、藿香、佩兰等药用植物,还挖了个水道方坑养蝎子和蛇,都有专人打理。右手边是祖先堂、里账房,贮存药材库房,以及专门接待客人买卖贵重参茸院落。南院与北院用一道墙分隔,中间开一扇门,主要是陈家人居所。这里巧儿没带她进去,从旁边一条甬道经过时,只跟她说里头住了陈老太爷和姑太太一家,也就是老太爷女婿一家人。女婿姓许,有个儿子叫许鉴秋,今年十八岁。
“我听说,药堂里除了姑太太一家帮着做事,还有一家族里人?他们住哪?”
绣春装作随口问道。
巧儿道:“三叔公一家啊?他们不住这,住后头陈家巷子过去那条街上。很近。”
绣春眼前浮现出陈立仁那张脸庞,心口忽然一阵突突乱跳,便如有利刃刺一般。
巧儿并未觉察她异常,继续领她往后门去,走过一片墙时,忽然放缓了脚步,指着墙头里露出树冠一片院落道,压低声道:“这里便是从前陈家公子住地儿——那才是真正陈家公子,可惜大爷死了,二爷听说带了个青楼女子走了,到如今一直没消息——那会儿我还没生出来呢。只是老爷子可恨这位二爷了,提起他就发脾气。有一次我爹多说了两句,他还砸了茶碗,正好我边上,瓷片儿差点飞我脸上,吓死我了……”
她说着,忽然像是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捂住了嘴。
绣春没有接口,只是默默看了眼墙头那侧伸过来一片树冠,想象着父亲当年这里生活时情景,不禁一阵黯然。
“到了。”
终于到了后门。这里有数排罩房,住了陈家药厂做事大小主管。巧儿父女也住这里。她略微介绍了下,便领着绣春出了门,到了巷子尾毗邻陈家宅院一座门前,推了进去。
这里便是药厂。金药堂所有成药,包括丸剂、散剂、药酒、膏药,从药材炮制、原料配制、成药、裹蜜、裹金、吊蜡皮,到后打上金药堂标记,全部都这里完成。有大小主管数十人,工人数百。一到天黑,里头用于制细药内院便清场上锁,白日里也不随便放人进去。相比之下,炮制原材料院落管得没这么严,巧儿对着门房说了几句,门房看了眼绣春,便放了进来。进了炮药院。院子很大。里头到处晒满各种待干药材,十来个人忙忙碌碌,巧儿问了声,得知父亲釜房,便领了绣春过去。刚进入,绣春便闻到一股浓烈奇异味道,立刻辨了出来,似乎是阿胶。一个五十上下老者正一口釜前忙碌着,边上站了两个学徒。走进了些,见他正炒制一锅切成指甲面大小阿胶粒。边上已经启出刚炒好一锅晾凉。成品是圆滚滚棕黑小颗粒,大小均匀,状如珍珠,莹润可爱。
阿胶珠是陈家膏方中必备药材。这种炒制法,既繁琐又需技巧,对体力也是很大一种考验。绣春从前也只听说过而已,不想此时竟亲眼见到。不禁对这个看起来黑黑瘦瘦老者肃然起敬。
朱八叔指点了学徒几句后,把铲交给了他们,擦了下额头汗,看向了绣春。
“爹,这是招人。你别看他长得像读书人,他很吃苦耐劳。连葛老爹都说他好。他叫——”
巧儿立刻帮着绣春说好话,顺口要提她名字时,才想起来一直没问,停了下来。
“八叔,我叫董秀。”
绣春接了下去,朝他见礼。
“唔,能干活就行。明天就来上工吧。试用一个月,工钱五百钱,东家管吃住。以后另论。”朱八叔简单说了一句,便出去了。
“我爹要你了!太好了!我先领你去住下。我家边上正好有间空屋,你住好不过了。”
巧儿高高兴兴地道。绣春回客栈结了房钱,谢过了那伙计,被巧儿带到了住地儿。见屋子虽不大,但收拾一番后,很是干净。就此算是顺利落脚了下来。
绣春次日上工。初来乍到,分派给她自然是粗重活。
从前云水村时,一应药材炮制大多也都是她经手,自然熟悉这些。如今不过是加大了劳动量而已。一天下来,虽有些累,但也算得心应手。炮药房里工人,起先见她这文秀样子,便觉做不长久。不想几天过去,见她不但没有皱眉,经手事也井井有条,这才渐渐收了轻视之心。
绣春勤勤恳恳干活,面上瞧着与这炮制房里其余人无二,实则暗地留意药厂巷子另头住着那一家人。这两天下来,她与边上干活人闲聊,渐渐对那家人也了解得多。那是陈家隔了一代叔房,家主陈存合,这里人叫他三叔公,儿子便是她先前见过陈立仁,被称为三爷。这些年,外出采购等事项都由这父子俩负责。说来也巧,昨日下工时候,绣春巷子里便正迎面遇到了那个烧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陈立仁。只是当时她混众工人之中,他完全没注意到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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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送到了一批鲜石菖蒲。绣春和巧儿一道忙着去除残叶杂质,搬去水池清洗时候,看见一边贾二正切升麻。
升麻具有发表透疹、清热解毒之功,原态为不规则厚片。绣春知道这一批升麻是要作炒制用。回来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提醒一句道:“贾二哥,不能切这么薄,要稍厚些才好。”
贾二来这里做事也不过数月,却要绣春面前装老,道:“自然是越薄越好。你初来乍到没见识。我跟你说,咱们朱八叔切出来那才真叫薄!一粒小小槟榔,他能切成百多余片。制附子你见过吧?他切出来,放手心上,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跟蒲公英似。厚朴、黄柏,切得跟眉毛片一样。片子切得越薄,自然越容易煎煮出药令。”
绣春笑道:“八叔功力,那自然不是一般人能达到,我也十分佩服。你刚提槟榔制附子那些,应都是取生片用。生用时候,自然是越薄越好。只你此刻切这升麻要拿来炒制。后要炒成外头微焦里头带黄效果。倘若切得太薄,过火时候,很容易里外都焦,这样反倒减了药效。”
贾二还有些不服,正要再开口时,身后有人道:“董秀说不错。正是这个理儿。”
绣春回头看去,见不知何时,朱八叔过来。他到了近前,弯腰抄起贾二刚切那些片看了下,皱眉道:“太薄了。只能作生用了。”
贾二这才信服,讪讪地抓了抓头。边上人望着绣春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佩服之色,巧儿是一副与有荣焉样子。
朱八叔看了眼绣春,微微点了下头,目光中带了丝赞赏之色。正这时,院门口有人喊了一声:“老太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