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麟这一早醒来娇妻在怀,他是心满意足了,此刻被他强行搂按在胸膛前的初念可没他这样的好心情。一想到片刻之后,就要她顶着子虚乌有的那个妹妹的名头去见徐家的一干老面孔,那种熟悉的身体里如同腹肠紧紧扭结成一团的窒息感便又朝她袭来。她烦躁地皱着眉,用力掰开他箍住自己的臂膀,翻了个身便继续把脸埋在了枕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徐若麟见她只送了个后背给自己当回应,伸手过去搭在她腰间便将她再次拖了过来,啃咬她后背处露出的那片纤巧如蝶的胛骨。娇嫩的后背肌肤被他脸颊边新冒出的那片青刺胡茬扎得痛痒,初念喉咙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咕哝声,缩着脖子往里躲,他亦步亦趋地紧跟不放。挨蹭了片刻,徐若麟禁不住软玉在怀口干舌燥,侧身挺腰猛地朝她腿窝柔软处顶去,觉到她身子一僵,停了挣扎,这才附耳过去道:“我又难受了……好娇娇,你再帮帮我,就跟昨晚一样……”
初念呸了一声,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他摸了过来的那只大手,挣脱开他勾住自己的那条腿,蹙眉闭目不语。
徐若麟这才收了调笑的心思,伸臂再次抱住她,吻了下她皴皱不展的眉心,低声央告,“我晓得你心里烦闷,这才想逗你几下,怪我不好,反惹你厌烦。等下我会在你身边的,别怕。就像昨晚一样,你做得很好。”
初念睁开了眼,对上他略微含笑的一双黑眸。心中的那无力感还在,并未因他此刻的劝慰而减少几分。却也晓得戏既已开锣,自己便再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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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起身,在静云、紫云、碧霭、碧烟等丫头的服侍下盥漱着装完毕,吃了几口粥放下,徐若麟望向初念,微微笑道:“走吧。”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初念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那个自己。周砷翠葳蕤,头上宝钿流彩,面庞上画着合宜的新妇妆容。原本稍显苍白的脸色,此刻因了两颊胭脂的点染,显得鲜艳而生动。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于转头,随徐若麟步出了这间如今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庇护感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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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步入这间坐立了众多徐家人的大屋前,有那么一瞬间,倘若不是身侧的这个男人不顾身后随着的下人的道道目光,一直紧紧抓握住她的手,她恐怕就要扭头而去,仓皇逃离这个地方了。直到她被他带到了大门之前时,他附到了她耳边。
“你是我的妻,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可以。”
他说完,朝她温柔一笑,然后重重再次握了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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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本家和旁宗的一众人等,此刻都已或坐或立,齐齐聚在了前头的中堂里,等着徐若麟和新妇的一道出现——尽管所有人都已经知道,这位新妇有着不同寻常的身世,是从前那个归了宗的徐家嫡子夫人的孪生妹妹,并且,也听说过她的容貌与她那个姐姐惊人地相似。但是这一刻,当她随了徐若麟步入这间堂屋的门,微垂螓首,安静地立在屋子中间时,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魏国公徐耀祖,目中都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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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随了徐若麟,先向端坐正中的司国太下跪进茶。
她知道这位老太太曾在数日前去了趟司家,和她的祖父碰过面。她不知道当时司彰化是否对她说了实情。连王氏也不清楚。只含糊对她说,老太太或许已经知道了这其中的底细。
现在初念跪在司国太的面前,朝她恭恭敬敬磕头敬茶的时候,这个老太太,她用一种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目光看着她,接过她的茶抿了一口后,叫边上立着的嬷嬷给赏。整个过程,从容而矜重,仿佛此刻这个正向她敬茶的孙媳妇,就是司家那位凭空而出的小姐司初仪——连初念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是王氏说错了,自己的祖父在她面前,也是一口咬定他一手筹策出来的那个谎言?
这样也好,至少这敬出的第一杯茶,比她想象中的要顺利许多。
“起身吧。往后你二人鸾凤和声之余,家嗣亦承先泽,我便心以为慰了。”
司国太扶住手杖龙头,慢慢地道。
初念看了眼身侧的徐若麟。见他眼中仍含满笑,带了她朝座上的祖母恭恭敬敬地磕了最后一个头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把她从地上的那个蒲团上扶了起来。
这样的举动,自然招来更多的目光注视。初念略微有些不安,衣袖下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微微缩了下。他并未放开,只是自然地带了她转向徐耀祖和廖氏,柔声道:“祖母的茶喝了,该父亲母亲大人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此刻立在这间堂屋里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司国太仍是面无表情,但旁人却无不露出讶异之色——该是有多喜欢新娘,这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徐家长子才会这样毫不遮掩地在这样的场合下便表达出他对她的照顾和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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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媳妇,长得和去了的老二家的那位,倒真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徐耀祖再次打量了新媳妇几眼后,目光便落在了对面自己长子的身上。一身艳耀的大红喜服,将原本就挺拔的他衬得出奇地俊逸。这个和自己向来不对盘,比起从前,现在甚至更多了几分见面尴尬的儿子,此刻看起来心情很好,眉目间甚至隐然含笑——这样的表情,这么多年来,徐耀祖似乎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
“他喜欢,便好……”这个当父亲的人,在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对自己的这个长子媳妇立刻有了好感。
“好,好……”
他只含含糊糊地这样说了两声,接过新媳妇敬上的茶,很痛快地便一口喝尽。
初念压下自己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咙的心脏,转向了廖氏。将茶以双手捧过额,举到了她的面前,等着她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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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氏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她的那张脸。先前她早已从董氏那里听说过这新媳妇和从前老二媳妇何等相像的话,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惊讶,当时甚至差点没跳起来。
太像了!无论是眉眼口鼻还是身段,甚至连声音,几乎和从前那个她恨得牙痒痒的司初念都一模一样。
她再次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此刻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媳妇,甚至忘了去接她手中的茶。直到她身侧的徐若麟忽然出声提醒:“太太,内子给太太敬茶了。”这才猛地醒悟,终于伸手过去接过了那杯茶。甚至连喝茶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越过杯沿,定在了对面这个年轻女子的这张脸上。她正微垂双目,神情恭敬而温顺。
沈婆子悄无声息地捧了预先备好的见面礼来。她拿过,面上终于露出丝笑意,递了过去,温和地道:“往后都是一家人,有事尽管来找。”
初念道了谢,接过。和方才一样,被身边的丈夫稳稳地搀了起来。
“那边是二叔和二婶,二婶你昨晚见过了的……”
徐若麟谈笑自若,带了她转向徐耀显董氏夫妇时,廖氏的目光仍定定地尾随着这个伴在长子身侧的红衣女子。
第一眼,不,或者说,在听到她是司家女儿的那一刻起,她便憎上这个冠着徐家长媳之名的司家女子。现在亲眼见到了她,发现她酷似从前那个人,厌恶更是不可遏止地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怎么可能会去喜欢这样的一对夫妻?他们面上称呼她为“母亲”,一个却先是给她带来她作为魏国公妻的半世耻辱,后又害她长女长居冷宫,下半生再无希望可言。另一个……这个名叫司初仪的司家女子,她到底是真的十七年前的明珠归家,还是……
她被自己脑海里忽然跳出的那个念头给惊到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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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耀显是个颇儒雅的白面中年男子,典型的朝堂文官。对于这个新进门的侄媳妇,和他的兄长徐耀祖一样,略微惊讶过后,便没别的想法了。自然,他也看得出来,他的大侄子徐若麟对这个新婚妻子很是疼爱,所以当他带着她转到自己夫妇二人跟前时,面上笑容便十分和蔼可亲了。
董氏瞟了眼脸色略微僵硬的廖氏,随即离座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亲自上前扶起初念,笑吟吟道:“往后可好了,不就像大太太方才说的那样,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么?我昨晚起,一见侄媳妇便喜欢得紧,恨不得从大太太跟前抢了,天天绑身边疼爱才好。往后有事无事的,记着常来走动。”
初念微微笑着,小声道:“多谢婶母。我记下了。”
董氏呵呵点头,笑眯眯地口中道,“瞧大侄子这疼爱媳妇的模样,半步都跟着舍不得丢开。侄媳妇初来乍到不晓得,被你这一弄,不定还以为咱家人都是老虎呢!去去,你一个大老爷们站一边去,婶娘领着你的新媳妇再去收亲戚长辈的见面礼!”说罢撇开徐若麟,拉住初念的手,领她依次再去拜见旁宗里的亲眷长辈。
徐若麟微微一笑,果然依她话,停在了一边。
长辈都见完了,董氏便招呼平辈的人来相见。这些人里,照规矩自先是大房的徐邦瑞。
“这便是你的亲小叔,瑞三爷了。”
董氏指着徐邦瑞,笑道。
这徐家的三少爷,自打初念跨入这堂屋的第一步起,和他亲娘廖氏一样,眼睛便一直没离开过她的脸。只他没他亲娘想得多,一脑门的除了惊讶,就是艳羡了。心中只不停地念叨,怎的不叫自己早晓得司家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倘若早晓得了,拼着少活几年也定要把她娶了——从前那个守寡的二嫂子归了宗,虽和他没半点干系,他也在暗地里可惜了许久。
“大嫂子,受三弟一拜。”
他正盯着初念,听董氏提自己了,忙一个箭步蹿了过来,笑容满面,恭恭敬敬地朝初念作了个满揖。
初念见他作揖时,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虽早晓得他是个什么人,心中却还忍不住地涌出一阵厌烦。只也晓得此刻旁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怕露出端倪,面上也挂了笑,还了半礼。
徐邦瑞意犹未尽,还盯着大嫂子的脸看时,忽然觉到身侧射来一道目光,下意识地扭头,见是徐若麟正微微眯眼,冷冷地瞧了过来。他从前便对这个大他许多异母同父的兄长有些畏惧,如今更不用说。心脏扑通一跳。忙收回目光,再不敢像方才那样肆意盯着初念瞧了。
徐邦瑞见完了礼,董氏又叫青莺、自家的徐邦亨青鸳、吴梦儿及别的兄弟姐们们来见。这些人,初念都认识。此刻却要作出初见的样。而那些人,虽都一个一个面带笑容地叫她大嫂,但明显看得出来,表情也无不惊诧的。
当然,和面对司国太与廖氏相比,这些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徐家青年一辈,带给初念的压力自然要小许多。一番见礼过后,董氏最后招手,叫宋氏牵了果儿过来。回头看一眼徐若麟,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果儿,来。过来拜见你的母亲。”
果儿紧紧地盯着初念,此刻眼睛里流露出的惊讶和欢喜简直无法形容。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见他唇角含笑,眼睛里也含笑,朝自己微微点头,立刻便试探着,轻轻叫了声“母亲”。
初念压下心中生出的因这陌生称呼带给自己的那种奇异感觉,微笑着应了一声,递过去自己早准备好的见面礼。果儿接了,高高兴兴地道谢。
董氏呵呵笑道:“好了好了,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往后咱们家,只会越来越热闹。想必老太太已经在盼这新进门的长孙媳早早生出个大重孙了。想想都欢喜。”
董氏说得越欢,一边廖氏面上的笑便越勉强。司国太的目光掠过两个儿媳妇后,最后扫了眼低眉敛目的初念,淡淡笑了下,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自是盼着一家人都欢喜。”
翁姑拜见之礼便这样过去了。徐耀祖两兄弟朝坐上的司国太拜别,先后离去。徐邦瑞最后再看几眼初念,也与徐邦亨一道去了,最后堂屋里只剩一帮子女人和徐若麟。
“大侄子,别一刻也离不了地粘着你新媳妇。我晓得我这侄媳妇标志,只也不会一口吞了她的。咱们这些娘儿们见了她喜欢,还要留她再说说话,好早日相熟起来。你自管忙去。”
董氏玩笑着要赶徐若麟。
徐若麟在妇人们的笑声中飞快看了眼初念。见她此刻并未看向自己。想了下,道:“也好。只是我这新媳妇面皮薄,求婶子伯娘们休要羞臊到了她。”
妇人们哈哈大笑声中,徐若麟笑作了个揖。最后看一眼初念,转身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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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一走,初念便被族里的妇人们包围,七嘴八舌问她从前一十七年在庵里的起居生活。先前为防备旁人问这些,王氏便细细地教导过初念。且她自己留居三花庵也有个把月,对这些倒不陌生。一一地应答,自然没有破绽。妇人们听罢,有人便点头叹道:“可见姻缘果然是三生注定。咱们这些人,从前见天地想着,该是哪家的女儿才配得上大侄子那样的人材。今早看到你二人并肩而立,才晓得什么叫一对儿玉做的人,就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旁人纷纷附和声中,廖氏忽然笑道:“老大媳妇儿,想来你在家时,也听说过一些话。我跟你娘,从前是有那么点儿误会,只如今又做了亲家,可见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世上也没过不去的事。往后呢,咱们两家就又是一家了。等你回门时,把我的话捎给你娘,叫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往后没事多与我走动走动,我高兴得紧。”
初念飞快看了眼廖氏,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便低头,应了声是。
廖氏在众人赞许声中,点了下头,又笑道,“我一看到你呢,便想到我从前那个老二的媳妇儿。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不过就是不愿意替她没了的男人守节而已。如今我想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毕竟是处了几年的人,我和她婆媳一场,也是有几分情意在的。她既是你的同胞姐姐,如今归宗在家,你见了她,也别忘了代我捎个好,叫她千万别怨艾。往后若是有机会,我能再见见她,也是好的。”
原本还嘈嘈切切的堂屋里,随了廖氏的这话,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许多双眼睛齐齐地投向了初念。
初念暗暗捏了下袖中的手,迎上廖氏的目光,微微笑道:“那我代我姐姐先谢过娘了。我和她虽没多大的缘分,好歹出嫁前,也是见了一面的。姐姐若是知道娘的这番心意,必定感激涕零。”
廖氏点头了下,随即叹道:“那孩子也怪招人爱的。只怪我和我家小二儿没那福气能和她做长久家人。对了,我前些日听说,她嫁了你们家的王姓表哥?怎的悄无动静地便把婚事办了?我倒真想亲自与她再会个面儿,补送上点贺礼,往后才好安心。老大媳妇儿,你们既是亲姐妹,可否代我传个话?”
屋子里更静了,静得简直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了。
初念压住怦怦的心跳,道:“娘的一番好意,我自会传达。那桩婚事,我听我母亲也提起过几句,说她是归宗再嫁,自然不兴排场。且我表哥家中也逢了大变故,正要送舅舅回山西老家。当时两家人商量后,便紧赶着把事情办了,一顶花轿抬过去也就完了。下回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到时候,必定叫她来拜谢娘的心意。”
廖氏盯着初念,摇头笑道:“可怎么就这么不巧……”
“老大媳妇,你这心意到了,晓得人家如今过得也好,若照我说,便再好不过了。往后能不能再得见,那便瞧缘分了。不是我偏袒我这孙媳妇。她刚进门,脸皮正生嫩,懂个什么?你这么追着说些和她无关的陈谷子烂芝麻事,若吓到她了,我可饶不了你!”
一直抱着果儿坐一块儿的司国太忽然出声,半笑半责,廖氏一怔,边上的董氏立刻呵呵笑道:“可不是么,老太太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不过大侄媳你也别怕,你家这位婆婆,可是出了名的面冷心软。心里疼你疼得紧,她面上也是不露半分。往后你就晓得了。”
一屋子的女人都笑了起来,廖氏也陪着笑,神情略有些尴尬。
初念看了眼司国太,见她正笑眯眯搂着果儿不知道在说什么,并未看向自己。
“都散了吧,我这老骨头坐不了一会儿就乏了——”
众人再说了会的话,司国太面露疲色,这么道了一句。大家伙儿忙扶了她送到慎德院前,这才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络绎散去。
初念牵了果儿的手站在甬道上,朝廖氏道别。廖氏恍若未闻,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初念被她看得正后背起了丝儿凉意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微微一跳,回过头去,见果然是徐若麟过来了。
“哟,大侄子,刚和说着呢,果然被我料中。才这么会儿功夫,你就耐不住要来接你新媳妇了!”董氏笑嘻嘻打趣。
徐若麟到了近前,对着廖氏微微点头,招呼了声,这才朝董氏笑道:“不是从皇上那里得了几天的假吗?趁还空,我和我媳妇儿好好处几天。婶娘你不会不应吧?”
“应,怎么敢不应!”
董氏和一帮子妇人哈哈大笑,将初念推到了徐若麟身边,这才咯咯笑着,指着他俩背影议论不停。
徐若麟牵住果儿的左手,看了眼正牵她右手的初念。见她低头,眼睛盯着面前的地。笑了下,道:“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