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一辈子是未知的漫长。
一辈子的尽头,和说出这三字的这一刻,渺远得如同生与死、晨与昏、山巅与海底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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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记得,上一世,他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她仿佛信了,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现在,即便这样被他紧紧抱在怀中,来自于他那副滚烫躯体的热气也无法将她皮肤下血管里流动着的那一脉凉血烘热。
感觉不到她的回应,他仿佛有些焦躁起来。忽然不再说话了,只是含住了她的耳垂,细致而温柔地咬舐着她。
他知道那是她的敏感处之一。从前每每这样待她,她便会战栗地软在他怀里,任他爱怜。
初念半边的身子都随了他的唇齿而酥麻,只是心里,对自己的鄙恨却是前所未有地深刻起来。
其实,在决定以那个拙劣借口来到这里,然后说服自己随他跨入这屋子里的第一步起,她便知道自己再次犯了前世的错。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挣扎,只是说道:“大爷,我本就不该过来的。是我错了。你若已经好了,就请放开我。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唤他大伯。只因这样的情况下,这种称呼,听起来该会是如何的讽刺,连她自己都无法唤得出口。
如窗外冷月般的平静声音,一字字地入了徐若麟的耳,仿佛一团冰冷的水迎头浇下,嗤地灭了他心里方正燃得有些苗头的那团火。
他一怔,终于慢慢放开了她。停在她腰肢上的臂膀,却没有挪开。
初念低头擦了下脸上残留的泪珠,移开了那只手,然后从他腿上站了起来,伸手拿过自己方才脱下搭在另张椅背上的斗篷,再没看他一眼,转身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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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的酒已经完全醒了。或者说,一开始他就就根本没醉。从见到她出现在自己身侧夺了他手中杯的第一眼起到此刻,他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很能隐藏本性,并且深具耐心的人。燕京人才济济,没有这种本事,他也不可能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很奇怪,到了她的面前,他却总是一不小心便会把自己人性里的阴暗一面展现出来,仿佛生怕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和前世一样,他太急了。急于要将他和她的距离拉近,急于要证明,甚至希望她是他的人——人性的某些弱点,或许就算重活一百次,也仍可能会一遍遍地冒头,就看你能不能克服了。
而他在这一点上,很明显,再一次地失败了。
他望着她擦去面上的残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挪开自己的手,从他腿上起身离去。这一刻,忽然好像也明白了过来,那天她跪坐在榻上向他郑重道谢说出那一番话时,他为什么会感到那样不安了。
这样的一个她,她的悲和喜,再不是凭他只手便能轻易掌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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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要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司初念,你是我的女人。上一辈子是,这一辈子也一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你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会放过你了?”
慢慢地,初念终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徐若麟。
他并未起身过来追她,仍坐在椅上,甚至还保持着先前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
他说的这句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但是语调却是出奇地平静,就像此刻他那张脸上的神情一样。或许唯一能泄露他真实情绪的,便是烛火映照之下,那双幽暗得仿佛万年沉渊的眼睛了。
“从我回到徐家,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觉到你和我一样。后来在护国寺,你的表现确实叫我迷惘了些日子,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恰恰可以让我认定,你其实就是我一样的!”
“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一样。”他平静的声音里,却隐隐带了丝仿佛冰刀般的犀利和无情。
“你温顺、胆小,不是个烈性女子,做事患得患失没有主见,”他顿了下,“我这么说,可能重了,你不爱听。但从前,你确实就是如此的人。这样性情的一个女子,在护国寺被我用计带到面前对话的时候,撇去我们在徐家的关系,我还只是个和你不过才一两个照面的陌生人,你何以竟能那样与我侃侃而谈,应对得当?你可以不承认,但我知道你一定记得我和你真正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不过帮你摘了朵花,你便惊慌脸红地逃了。初念,那时候你十五岁,刚到徐家没多久。去年在护国寺的那一回,你也是十五岁,也是刚嫁到徐家的新妇。你告诉我,人倘若没有历过剧变,性情怎么可能无端改变如此之大?更不用说后来你和四妹掉下山去后一路所留的求救方式了。只是见你始终不愿承认,我便也不逼你而已……”
初念手腕处的脉搏在突突地跳,浑身的血液随了他的话剧烈地冲刷着脸庞,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用一种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调颤声地道:“好,好,徐若麟。我就知道你这辈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我承认,承认了便是。但是你逼我承认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徐若麟猛地从椅上起身,朝她大步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终于承认了!”他的目光闪烁,其间如有火芒跳跃,“你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我告诉你,这是我和你共历的过往,不是你想抹就能抹平的!你问我想干什么?这更简单!你道我这趟南下,难道就是为了炸几个兵工厂烧几个粮库?我是为了你!我知道我从前对不起你。这一世,除了弥补,我还要兑现我从前对你的承诺,娶你为妻!”
“娶我为妻,护我一辈子。”初念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话,“你说得轻巧。如何娶我,如何护我?”
徐若麟道:“我已脱离徐家,你往后归宗,男婚女嫁,又有何惧?”
初念冷笑起来,凝视着徐若麟,慢慢道:“诚如你方才断言,我从前确实愚蠢,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只是到了此刻,你怎的还要拿这些虚话来骗我?你是因了平王而脱离徐家宗族的。你我都知道,平王必定是能得天下的,那时候你便是他的肱骨重臣。他要沿袭祖制收服百官,要的是一团和气,又怎会允你一直脱宗独立受人侧目?从前你不是又被徐家重新接纳了吗?人活在世,哪怕尊贵譬如天子,也有身不由己。别跟我说这一世你会为了我而忤逆圣意,这太假了,我也担当不起。至于我的归宗。倘有一天我真能归宗,我也不是为了你。没有你,我这一世会过得更安心。”
徐若麟盯着她,额头青筋微微鼓起跳动,掌心捏了松,松了捏,终于,在她丝毫不加退让的目光对视之下,长长呼了口气,开口道:“娇娇……你就这么恨我,到现在也无法原谅我?”
“徐若麟,我并不恨你。方才你说你不愿抹平咱们过往的一切。可是我告诉你,我和你恰恰相反。每每一想到因为自己而带给家人的深刻耻辱,我的心便会像火烧一样,恨不能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所以你说,这辈子好容易能有从头而来的机会,我还会再蹈覆辙吗?”
徐若麟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渐渐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败。
“娇娇,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情意?”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微微闭了下眼睛,但很快睁开。声音也仿佛带了丝难解的落寞。
初念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在他的目光追问之下,忽然问道:“徐若麟,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你到底爱我什么?就像你方才说的,我是个乏善可陈的女子,除了一副皮囊还算入眼。只是以你身份地位,也不至于为了我这一张脸而如此委屈自己。你告诉我,你爱我什么?”
徐若麟望着她,微微皱了下眉,沉默不应。
初念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她点头道:“你看,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来了。我却知道为什么。男人都爱第一眼的美色,你自然不例外。然后我和你是这种关系。占有我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又痛快又刺激?我听说过你小时候的经历。你心里一定是痛恨你那个嫡母的。于是你就用占有她死去亲生儿子寡妇的方式去报复。我说得对不对?”
徐若麟额角青筋再次猛地一跳,目光骤然变得如浸严霜,冷冷盯着初念。初念被他看得有些微微恐惧,却丝毫不肯退让,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踱来,终于到了跟前。
“我是被你美色所惑,这一点我承认。”他伸手出来,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不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仰向自己,目光描绘过她的眉眼鼻唇,“可是对于你的第二个想法,我却不得不辩解下。倘若我一直长在国公府那座深宅大院里,或许,会成为像你说的那种人。只是我告诉你,这个世界除了金陵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有你进入了便永远无法出来的苍茫大漠,连鹰都飞不过去的皑皑雪山,更不用说那无垠无际的穹苍与大海。世界何其之大,人心也远非你能揣度。我便是真的如你所言那么恨她,也有的是手段,何须借你一个女子的身体?司初念,我视你如珍宝,你却未免把自己看得过于低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