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好,你无需担心。”徐若麟随口应了一句,便转过身去,打量这间香闺里的摆设,让床上的沈廷文得以穿衣遮羞。
沈廷文匆忙抓过衣物上身,等穿好,这才觉得底气回来了。毕竟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望着徐若麟的背影冷冷道:“徐大人,咱们虽是老熟人,只交情却似还没好到这样的地步吧?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若麟这才转过了身,上下打量了下沈廷文,指着他脚,随口笑道:“你的鞋,穿反了。”
沈廷文低头,见方才慌乱之中果然误穿了左右的鞋,脸微微一热,急忙换了回来,抬头正要再开口,听见徐若麟已经不紧不慢地道:“沈大人,昨日太仓埠头太子再次遭遇刺杀,这事,你做得不够聪明啊!倘若一击而中,你也算替你的主子立了件大功。只是可惜,和前几次一样,天道还是没有站在你的一边!”
沈廷文大怒,“你休要血口喷人!太仓之事,与我完全无干!”
徐若麟凝视着他,笑了下,“哦?那之前的呢?”
沈廷文一滞,犹面带恼色,徐若麟已经自顾又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个从水里冒出来的刺客,已经被我抓获。我想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他是谁。他名叫胡友军,如今是你所辖中城司下的一个七品吏目。此人武艺高强,机敏隐忍,得你重用。据他交待,不但这次的行刺是你安排,前次护国寺东湖之畔、太庙、还有两年前太子北投之时一路遭遇的追杀,都是他领人奉你之命所行。这是他的认罪状,你若有兴趣,不妨看看。”
沈廷文脸色大变,顺着徐若麟所指方向,看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尺宽的牛皮大封。强压住开始紊乱的心跳,过去抽出里头厚厚一叠纸张。他飞快翻阅。白纸黑字,详细记载了历次行动的经过,涉及相关之人,多达数十众,一一列名其上,一目了然。最末是鲜红画押,刺目无比。
沈廷文亲历诸事,自然清楚个中细节,真伪一见便知。倘若不是胡友军本人,旁人绝无法捏造出这样一份详尽的口供。
他的脸色从先前的涨红渐渐变得如死人般的苍白,拳头捏得紧紧。
徐若麟只冷眼观望,未出声,也未阻止。
沈廷文猛地抬头,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发出的声音粗粝而吃力,完全听不出他的本声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他的?”
徐若麟淡淡一笑。
“为什么不可能?这个人现在就在我的手上,向我提供了这份翔实的证词。明天只要我交上去,沈大人,你所效忠的那位主家,他做的第一件事,恐怕不是设法救你脱困,而是杀人灭口。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豆大的汗滴从沈廷文的额角慢慢滚落。他死死盯着徐若麟,面色几乎变化,到了最后,忽然冷笑了起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昨天这场刺杀,原来是你安排的!浑水才能摸鱼。徐若麟,你果然有几分手段。说吧,你这样找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徐若麟道:“我手握足以致你于死地的证据,却先让你过目。沈大人,你是个聪明人,我在想什么,你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无须我再多说。我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咱们相识多年,从前并无深仇大恨,甚至还在战场上还数度共敌过,没有理由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所投靠的那个人,他向你许诺的,不过镜花水月。”徐若麟冷笑了下,“人的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可笑的是,总有人的眼睛被野心所蒙蔽,妄想那些原本非他份位所属的东西。撇去这个不提,沈大人,你原本出身平民,之所以有今天,凭的是自己在战场上以命相搏、浴血奋战,并非依靠旁人的提携。堂堂汉子,何以要因了旁人悬空画出的一块饼而忍气吞声,处处遭人掣肘?况且,”他盯着对方,加重了语气,“他和他所扶持的人,你当真觉得足以信靠,值得你将自己后半世的荣华富贵都寄望在他们身上?
沈廷文不语,目光却飘忽不定,显然正在紧张思考。
徐若麟泰然坐到了他对面的一张梨木椅上,并未催促,只是片刻之后,忽然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皇后如何?”
沈廷文一怔,有些不解。但还是应道:“出身名门,贤明豁达。”
“太子如何?”
“年少英才,恭谦知礼。”
“说得好!”
徐若麟盯着他的目光蓦然凌厉如电。
“皇后贤明豁达,太子年少英才。而你那主上妄想扶持的,却是一个出身乡野、甚至与之不清不楚的后宫女流和她生的无知稚子!两相比较,你到此时竟还不知该如何决定?”他厉声喝道。
沈廷文肩膀微微一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徐大人……皇后她……”
“诚如你所言,皇后娘娘贤明豁达。你往日所为,虽令太子数度身犯险境,却也不过是受人指使。只要你懂得适时悬崖勒马,自然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他的口气缓和了些,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我徐若麟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一言九鼎虽不敢当,但言而有信却是立僧本。我话既出,决不食言,神明当为共鉴!”
他起身,到了沈廷文身侧,拿过那叠厚厚供状,当着他的面,将那叠纸张撕成了两半。
沈廷文怔了半晌,终于苦笑了起来,摇头道:“徐大人,实不相瞒,沈某从前一直对你不服。如今我总算明白,何以我总比不过你了……便是这气度……”
他停住,猛地一拍桌案,终于下了决心,朝着北向的皇宫方向双膝跪地,道:“如此沈某就信徐大人这一回,往后誓死追随当效忠之人,若有食言,必遭人神共谴!”
徐若麟双手扶他而起,笑道:“有沈大人这一句话便可,无需毒誓。”
沈廷文面带惭色道:“徐大人,沈某晓得接下该做之事。只是实不相瞒,方中极为人谨慎,多年以来,与我往来都是口头授命,从无半点书信留存,且为避免招人耳目,我与他平日也极少往来。即便我愿作证,他若不承认,只怕空口白话,不但于事无助,反倒招来诬陷之名。”
徐若麟道:“你所想,正是我考虑过的。我此刻到此,也不是要你去御前指证……”
沈廷文闻言,松了口气。
他迫于情势答应倒戈,心里其实还有个疙瘩,那就是怕徐若麟命自己到御前指证。到时虽将方熙载顶出水面,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现在听到不用到御前指证,心中微微一跳,知道徐若麟还有话说,急忙凛神细听。
徐若麟沉吟片刻,缓缓道:“御前指证,继而两相责诿,并非上策。我接下来可能要北上。往后京中你一切照旧,有事秘密联络。到时,你照我消息行事便可。”
沈廷文应了下来。
徐若麟点头。望着他道:“阿扣美艳无俦,沈大人艳福不浅。我来时,为方便说话,命人将她带出去小歇而已。我这就走,她很快便会完璧归赵。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沈廷文老脸微微一热,摆了摆手,讪讪自嘲道:“徐老弟莫要取笑。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
徐若麟微微一笑,朝他略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沈廷文实在忍不住,叫住了他发问,“徐大人,便是方才我问过的那事,沈某实在百思不解。胡友军隐藏极深,实不相瞒,只有我知道他的身份,就连方中极也只知道有此人为我办事而已,从未见过其面。他对我可谓忠心耿耿。你又是如何知道他,将他收为己用的?”
徐若麟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
“沈大人,他能被我查找到,说起来还全靠护国寺东湖畔的那一场刺杀。也就是说,我去年时就知道了这个人。这么长的一段时日,只要有心,就没有拿不下的人。金钱、女色、甚至是亲情,总有一样可以攻入其心。沈大人你说呢?”
徐若麟说完,转身而去,留下沈廷文怔立不动,回想方才之事,整个人仿佛仍在梦中。
阿扣不知何时悄然回房。
“沈爷,出什么事了?”
阿扣悄然抬眼望他,眨了下眼睫,轻颤如蝴蝶之翅。
“啊——没什么!”
沈廷文回过神,安慰般地抱了下她。然后回头看了眼桌上留下的那一叠被撕毁的供状。
“要想战胜他,唯一的方式就是靠实力去较量。”
从前,他曾对胡友军这样提点过。那时候,他就深深知道这一点了。而现在,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再次证明,他输了而已。
就在方才,徐若麟虽然当着他的面撕毁了这一沓纸,只是胡友军在他手上。只要他想,随时便可以再弄出十份这样的供状。一旦递到御前,无论是皇帝还是方熙载,哪一个都不会容他活下去的。
他的神色仍有些茫然,分不清是喜还是忧,但心中却清楚一件事。从今往后,自己唯一能盼的,就是太子屹立不倒,直至最后顺利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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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徐若麟与身怀六甲的初念辞别,奉命北上。
再几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样的时刻,作为丈夫和腹中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陪在她身侧等候那一刻的来临,徐若麟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原也想过到御前请求暂缓,等初念分娩后再北上。只是不凑巧,太仓回来两天之后,兵部便收到白岩城送来的八百里急报,说在距离城外不过数百里之遥,发现有大股北宂军队集结的迹象,当地守将唯恐生变,特送急报,请求朝廷速速派援。
在赵琚眼中,徐若麟自然是应报的不二人选。他原本就要派他北上的,何况现在传来消息边境不安,别说你老婆要过几个月后才生,便是明天要生,今晚也必须要走人。
于徐若麟来说,他虽不想走,但在这种时刻,那种自他少年时起便开始融入他骨血的军人天性召唤着他,让他只能直面,无法躲避。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这一次,临去前的这一夜,和前次他被派去西南时的那场夫妻告别,情境犹如地下天上。
“明天真的要走了?”
昏黄的灯火透过罗绡帐照在她的面庞上。她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眼睛朦胧如泛雾气,丰腴的肌肤泛出健康的润泽之光,皮肤好得让他看了恨不得咬一口才好。
他应不出她的话。虽然谁都知道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能默默摊开双手朝向了她。
她很是乖巧地爬到了他身边,顺了他的手势,靠到了他结实的怀里。
“娇娇——”他低头下去,伸手把她肿得像发面白馒头的一只脚架到自己腿上,一边替她轻缓地揉捏着,一边低声道:“你再考虑下我的话。倘若你想,我可以送你回你娘家待产的。这样我走了也放心。”
初念摇头。“我娘把她身边跟了半辈子的张妈妈和春兰夏荷都送了过来,等我快生时,她自己也会来。张妈妈会照顾我的。你放心就是。”
张妈昨日才来的。廖氏对此有些不快,不过没说什么。徐若麟与她打过几回照面,也看得出来,她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
他刚要叹气,初念已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住不放。
“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她低声喃喃地道,“可是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他和她都知道,他们的前一世里,他的终结便是燕然山下那片被冰雪夷平埋葬的幽谷。
他感觉到了怀中这具娇软身子在微微战栗,心中迅速涌出了无尽的柔情。
“娇娇,”他紧紧抱着她,向她传递着来自于自己的热力和力量。附到了她耳边,他说,“倘若再来一世,我怕老天爷要罚我,又把我弄回到你记恨我的那段时日可怎么是好?好容易这一辈子我总算捂热了你,还没好好和你过上几天呢,我怎么舍得不回来?”
她仰起脸望向他,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唇边带了笑。
她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终于嗯了一声,闭上眼,再次靠到了他的怀里。
“我等你回来,和咱们的孩子,还有果儿——”
她低低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