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陆思琼顺手拉了把继母胳膊,示意另边的红笺配合着将她搀到雕花圆桌前的凳子上落座。
这等场合,四夫人自不好再冷眼旁观,亦随行过去,还亲自斟了杯茶。
琼姐儿的护短心理自不用说,楚氏晓得有她在场自己肯定讨不到便宜,何况还当着满屋子的丫鬟婆子,言行亦得注意。
于是,柔声了关切道:“大嫂你就别逞强了,珏哥儿如今病情不明,整个屋里还得劳你拿主意。你还是听琼姐儿一声劝,找个大夫进来瞧瞧。”
宋氏并非晕厥,只不过是疲乏之时激动过甚方没缓过来,坐下急喘几声后,又抿了几口温茶,渐渐就恢复了清明。
她神倦乏力,招手唤来红笺,吩咐道:“你去锦华堂将我的佬丸取来。”
随后,肘撑在桌面上,叹道:“珏哥儿这个样子,我哪还有心思看大夫?”
陆思琼见状,不再相劝,心中却生出几分羡慕,别过了脑袋。
她生母若还在世,也定会如宋氏照顾珏哥儿般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
想起幼年在外祖家,虽说有外祖母疼宠,大舅母亦将她视如己出,可再怎样也代替不了亲人间的关拂。
小时候,黝黑苦涩的汤药,从来都是自觉喝完;
那些时刻,多么希望娘亲还在,同大舅母抱着几位表姐般哄她服药。
正思忖着,耳旁传来继母的怒责声:“来人,纨娘侍奉不周,欺上瞒下耽误四少爷病情,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再赶出侯府。”
“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砰砰砰”的磕头声响起,纨娘本哭红的眼眶更是泪水不止,跪行到宋氏脚边,拽其裙角央求道:“求夫人念在奴婢爹娘服侍老太太那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奴婢一条生路,别赶奴婢出府。
奴婢若是离开了侯府,连累爹娘在宋府都没了脸面,让奴婢如何再回去见他们二老?求求夫人,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珏哥儿还没怎样呢,你在这尽做些不吉利的事!”
人的耐心便是这样,先前对她再宽容却也有个限度,这纨娘触犯到的是宋氏亲子的安危,岂是捧出在宋家的爹娘就能饶过的?
眼下宋氏本就焦躁,又当着继女与弟媳的面,这当家主母若是连处置个乳娘都优柔寡断,往后治理侯府上下哪还能服众?
不愿再听这烦躁的哭声,鲜是凌厉的拍桌喝起左右:“你们还杵着作甚?吵吵闹闹的,还不打发了下去!”
宋妈妈心知往日温和温气的主子这次是真诚心要办纨娘了,忙张罗婆子把磕得额上淤青泛红的纨娘拖了出去。
随后,宋氏扫了眼满屋子跪着的奴仆,言简意赅的又道:“至于你们这些个没心肝的东西,知情不报,每人扣两个月银钱,以后若是再犯,都跟纨娘这样打发了卖出府去!”
其他人幸免于难,不由皆在心里松了口气,以千岚为首连忙谢恩示忠:“请夫人放心,奴婢们自当谨记,往后好好侍奉四少爷。”
她到底是个明白人,主次分明,心知眼下收拾下人并非关键。
便满眼希冀的望向陆思琼,柔声道:“琼姐儿,你既能诊出珏哥儿的病因缘由,可知该如何对症下药?”
陆思琼一愣,继母竟然要自己给珏哥儿开药方?
四夫人难得见长嫂这样威严,还没从刚刚处置纨娘的事里缓过神来,乍闻这话,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大嫂,你莫不是糊涂了?琼姐儿又不是大夫,你让她给珏哥儿瞧瞧病因也就罢了,怎的还让她开方抓药?”
楚氏虽然平时奉承吹嘘陆思琼,可在她心里,这位侄女到底只是个十二三的女娃,哪里能与那些有资历的郎中名医相比?
宋氏自个也吃惊如何问出了这样的话,她只是觉得,琼姐儿不过刚回府,一眼就能瞧出珏哥儿先前的病症,比民间那些个乱开方子延误病情的庸医能干。
是早在陆思琼道出与张御医不谋而合的分析跟见解时,便信她医术了得。
一时间却忘了彼此身份,说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话。
琼姐儿是闺中娇养的姑娘,哪能真让人给诊断看病?
宋氏这么多年的侯府夫人亦不是白当的,私心里当然是更倾向于张御医,可话已出口,便只能听听对方看法。
陆思琼倒不见怪,慢条斯理的缓析道:“四弟此证盖因冬日或春初感受微寒,侍从疏忽,未能即病,所受之寒伏藏于三焦脂膜之中,阻塞升降之气化,久而生热,至春令已深;
而其所伏之气更随春阳而化热,于斯二热相并,脏腑即不胜其灼热矣,此原与外感深入阳明者治法相同。”
“与外感深入阳明者治法相同?”
宋氏对儿子的病症十分重视,之前过府来诊病的每位大夫说法她都记在心上。
此刻听眼前人称要用治外感深入阳明者之症的法子来给珏哥儿治病,心中就起了狐疑,“琼姐儿,先前仁心堂的刘郎中便道珏哥儿患的是此症,可随后张御医说当时所受外感并未传里化热,你刚亦说用药有过会伤脾胃。
怎的现在外感已除,珏哥儿燥结有缓,却又要用这法子?”
她听得云里雾里。
不止是她,满屋子的人都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陆思琼,分明是不信。
后者却不急不躁,浑然不在意她们眼光,解释道:“四弟先前的燥结情况与现在并不相同。病症本就反复多变,稍有不慎便生异样,他先前是受了外感但不曾传里,随后张御医用葱白熨法是有缓解。
可这回之症,是与前几回反复的病况相似,是珏哥儿早前所受的寒气伏藏在内。原先只是小恙,可四弟服用承气汤后脾胃受损,近来调养虚空,体内寒气发作,便有此症。”
这些仅是陆思琼一己之见,没有张御医的诊断在前,听在宋氏耳中就无信服力。
陆思琼亦不强求,张御医先前能治好珏哥儿,那想必医术不凡,自能对症下药。
她只是尽了为人姐的本分,将自己所知晓的道了出来。
继母与她,本就不似亲生母女般毫无芥蒂,有所戒备亦是情有可原。
宋氏确实是有所顾虑,在她的心里,琼姐儿是丈夫原配之女,是德安侯府的掌上明珠,自幼随心所欲惯了,陆老夫人又纵溺着,怕她表现之心过烈,只是想逞风头的心思在作祟。
她并不敢将儿子交予对方手中。
可琼姐儿的心情,又是侯府谁都不敢轻视的。
宋氏想了想,将自己的手腕伸出,笑着道:“琼姐儿,我身上不舒服,你不如先给我瞧瞧?”
四夫人一眼就瞧出了长嫂的心思,心中暗道:是担心二侄女多想,随后哪日去外祖家说她这位继母防备她吧?
毕竟,宋氏父亲乃周国公门生,全家族都仰仗着周府;且周家又是京都第一望族,其荣耀连许多王府都赶不上。
思及这荣国公周家,连一向以家世为荣的楚氏都不由心下惭愧。
常言总说盛极必衰,想当年德安侯府亦是荣华一时,但几代过后,也到了没落的时候。
然而,这个道理,却并不适用荣国公府。
先帝在时,中宫悬空,凤印由周贵妃执掌。
周贵妃便是荣国公亲妹,身下有四子二女,当年作为国丈之府本就风光一时;
而如今的炎丰帝便是周贵妃第三子,连圣上都要唤荣国公一声舅舅,试问这偌大的京城,有谁家能胜过周府?
何况,早两年周家的嫡长女又成了太子妃,侯府上下谁都知那是与二姑娘一同长大的,两姐妹自幼情深。
太子妃富贵了,能忘记她这位表妹?
且看娇园里诸多宫中赏赐便知。
否则,琼姐儿一个没有亲娘的孩子,又是女儿身,哪怕是长房嫡女,在侯府又怎会有如此地位?
事实上,宋氏心中所想正如楚氏所料。
她担心问了对方珏哥儿的病情却不让她施手,年纪娇气的女孩子难免心里不痛快,所以才让她给自己诊个脉,以此安抚对方情绪,表明自己并非怀疑她的医术。
府中人的歪歪肠子,陆思琼早已心如明镜。
她心底十分清楚,家人对待自己的这种疼、这种宠,都是因为外祖家。
亦深知族中堂姐妹有私下埋汰她仰仗外家争宠的闲言碎语,可这又如何?
她不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就疏远了真心疼爱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
继母为安抚她情绪而请脉,她便顺势就诊。
脉虚,面白乏力又晕眩,要求对方张口看了看舌苔,陆思潜问:“母亲近来是否总犯倦意,且食少便溏?”
闻者颔首。
“不打紧,只是脾胃肾虚之症。”
宋妈妈关注着自家主子病势,闻言不由插话:“二姑娘真神了,早前大夫也是说是这病症,开了佬丸给夫人服用。”
刚说到佬丸,去锦华堂取药的红笺就回来了,疾步过了礼便将瓷瓶送上,宋妈妈拿起温水就要给主子送服。
陆思琼当即阻道:“且慢!”
宋氏看了看手心的药丸,不解的望向对方。
后者接过药瓶闻了闻,又问:“母亲您服这药多久了?可有见效?”
“已有月余,本有好转,近来想必是照顾珏哥儿劳累了些,便又有些不舒服。”
宋氏没精打采的,“琼姐儿,是有什么问题吗?”
陆思琼不答反道:“母亲您面白食少,气短乏力,舌淡苔白,脉虚弱,确为脾胃气虚证。可女儿觉得服用这佬丸并不合适,而该用四君子汤。”
四夫人站在一边,听这侄女今儿说的是有模有样。
起初本只是听个热闹,现在却还真想知她有几成本事了,忍不住即问:“这是什么缘故?”
“四君子汤实则就是从《伤寒论》中的“佬丸”脱胎,只是把原方中秉性燥烈的干姜去掉,换成了性质平和的茯苓,由驱除大寒变成温补中气。
古话有云君子致中和。四君子汤方中只用人参、白术、茯苓与甘草四味,不热不燥,适度施力。
《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曾有记载,两方虽仅一药之别,而功能相异。四君子汤以益气健脾为主,主治脾胃气虚之证;而佬丸用干姜,以温中祛寒为主,适用于中焦虚寒。”
顿了顿,望向宋氏添道:“母亲您如今虽跟之前一般气虚乏力,然未受外感,不用驱寒,自该平补脾胃,服温而不燥、平补不峻之药。”
也不知是这套说辞唬住了宋氏,还是她相信陆思琼不会害自己,搁下药瓶即道:“那琼姐儿给开个方子吧。”
旁边的宋妈妈面有微讶,却很快掩了下去。
陆思琼不卑不亢,使丫鬟取了文房四宝来,便将四君子汤的几味药写了上来。
彩笔生芳,墨香含素,陆思琼写的一手行楷小字。
纤细的玉指操着笔管,写完后却没立即放下,而是抬眸又看了眼宋氏,继而又补上“枳壳、陈皮”两味药。
待笔墨微淀,拿起来递给宋妈妈,陆思琼吩咐道:“上为细末,每服约一两剂量,水一盏,煎至七分,通口服,不拘时候。我见母亲左手抚胸,想是胸膈犯闷?”
见宋氏点头,方继续言:“故特添了枳壳跟陈皮,一起煎服即可。”
“是,老奴记住了。”
接过药方,宋妈妈似乎还有些拿住不准,站在原地又抬头望向自家主子。
得后者认可,才出去吩咐婢子抓药去煎。
可刚至门外,迎面就看见冒雨小跑而来的绿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