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满轻盈的新雨,多日来淅沥连绵,若珠玉串成的帘幕悬于天际,将盎然春.色抹上了几分梦幻朦胧。
及至暮色,方风歇雨止,荣国公府周家的后院泥平如掌,不见人踪;明镜似的澄塘毫无涟漪,只余岸边柳条轻曳,偶有黄鹂鸣啼,宛如天音。
梳着双鬟的丫头坐阶堂前,旁边一株芭蕉挺拔葱郁;忽而风袭而摇,“簌簌簌”的雨露顷刻抖落,惹得女孩娇嗔不已。
静颐堂院内安谧无声,堂屋前的百花团锦帘内却不时飘出清脆笑语。
陆思琼倚在外祖母身旁,耳听着锦杌上四表姐慷慨激扬诉说的寺中趣事,亦被逗得笑颜满面,连正拿着镶珠银签子剔果肉的右手都在轻颤。
蹲在炕前持捧小碟的书绘忙低声提醒:“姑娘小心。”
一句喃语引来正听得入神的周老夫人转首,慈爱的目光落在外孙女白纤的细指上,怜道:“这等费神的事让底下人去做,外祖母虽爱食这核桃嫩肉,却也不舍琼姐儿你这般辛苦。”
话落,望向近侍,立马有伶俐的婢子上前接手。
陆思琼亦不坚持,将签子与干果顺手递给对方,便端了书绘手中的碟子起身,绕至炕几另边,勺了细糖撒上,推至外祖母眼前。
被打断的四姑娘见状,忙起揶揄:“琼妹妹惯是贴心,怪不得祖母总记挂着你,真教我这做亲孙女的都瞧着眼红呢。”软软糯糯,十足的撒娇语气。
陆思琼的生母陆周氏,乃荣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十五年前嫁与德安侯府世子陆文青为妻。
次年,诞下嫡长女陆思玬,奈何未满月余便于襁褓内夭折;后虽再生次女陆思琼,却大伤元气、体虚多病,又一年病故。
周老夫人伤心欲绝,卧病于榻之际思念爱女,又怜外孙女早早丧母,同陆家妥谈后将其接进府亲自抚养好几载,自小便是百般疼宠。
此刻见亲孙女故作酸味的调侃,知其玩闹的心性,望着眼前俩表姐妹更是笑不拢嘴。
屋里老少欢聚,正是温馨融洽之时,却听外边庭院里传来急切脚步声。
不肖会,本守在门口的婢子掀帘入内,立在月洞珠帘外福了身禀道:“老夫人,外头福管家来了,说是有急事通报。”
周老夫人年事已高,早已将掌事家权交给了长媳沐恩郡主。
福管家在国公府服侍多年,自当明白规矩,如今却匆匆跑来静颐堂,断是真有急事,老夫人敛笑端坐,忙让人进来。
福管家请安后,将缘由道明。原是有远客来访,自称为国公爷故交,指明要见老夫人。
说完即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侍婢接过送至帘后。
陆思琼心知外祖父家乃太后娘家,不单是京都里的显赫望族,更是皇亲,往常亦不乏登门攀亲之人。
然而这福管家素是有眼见之人,如何会在还未证实身份之前便先来惊动外祖母,暗中好奇起来人身份,便将目光锁在了渐近的玉佩上。
放眼望去,陆思腔见是枚色泽极佳的羊脂玉玦,周边雕刻着缠枝细纹,及垂了琉璃圆珠的明黄穗苏。
穗苏颜色稍显暗沉,该是枚有些年份的玉佩,但并不见如何奇特。
周老夫人刚抿了口温茶,手中的和阗白玉盏尚未搁下,左手接过玉佩,面色就是一变。
飞快的翻过玉佩,似是证实了心中所想般,瞬间将大掌合住;右手一抖,玉盏不曾落稳,若非陆思琼眼明手快,必碎无疑。
周老夫人乃稳重内敛的人,不怒于色,从来都是安之泰然的神情。
陆思琼何时在外祖母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既震惊又慌乱,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周四姑娘亦惊在原地,她本站到了表妹身旁,亦想跟着一探玉佩究竟,不成想祖母是如此神色。
姐妹俩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多言,又因玉佩被周老夫人握于掌中,乾坤难窥。
可周老夫人终究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片刻后恢复如常,望向福管家问道:“来人现在哪?”
“老奴不敢怠慢,见他神色匆急,便自作主张先领了进来,正在院子外候着呢。”
“快请。”
老夫人理了理衣襟,指腹摩挲着掌中玉佩纹络,眸底若潭水般深邃,不见浮沉。
陆思琼再次惊叹,福管家竟然能吃准外祖母会立即接见。
登门的到底是何人?
早有丫环出去引了远客,屋帘掀起间,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竟是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
男子年莫弱冠,轮廓分明、鼻梁异挺,颀长高大的身躯拢在绛紫色的锦袍内,风姿凛凛的站在那,整个人都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只抱了抱拳,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嗓音洪亮有力:“荣国公老夫人,故人相托,嘱必亲交予您手,望您与国公爷过目。”
几个字说的很慢,不见恭敬之意,却也听不出唐突无礼,语调则是一口的京腔。
陆思琼听到外祖母说了个“快”,催促着婢仆将信传来。
拿到信笺后马上打开,取信纸而阅。
觑了眼,外祖母虽面容佯安,却眉头紧锁,委实难掩心急之情。
她越发的好奇。
正纳闷着,衣袖轻动,感受到拉扯。
陆思琼转目,只见四表姐正给自己打着眼色,示意她瞧珠帘外男子的靴子。
表情微讷,颇有几分尴尬,现今的大夏朝风气虽不似前朝守旧严谨,但终于男女有别。
来人初进屋时观上几眼便罢,表姐如何还对人评头论足了起来?
周四姑娘性子爽朗,并不拘小节,愣是示意了眼前这位不在状态的表妹好几回,非要让人去瞧对方的靴子。
陆思琼愣了好会才反应过来,原是这位远客的靴底沾了湿土,或是赶路时途中所带,踩在驼色无人的地毯上,留下一个个泥印。
若是寻常的世家子弟,自该觉得失礼,偏生这男子立于屋中,脸色不卑不亢,纹思不觉。
瞧了泥靴印子,倒是留意到一点,该男子的双足既宽且长,异与常人。
姐妹俩打着眼色,忽闻耳旁传来“砰”的一声,却是周老夫人手边的玉盏难逃命运,硬生生的被其胳膊碰到了地上。
陆思琼连忙起身,少女的担忧声前后响起:
“外祖母”,
“祖母”
老夫人紧捏住信纸,面色泛白,激动的情绪掩盖不住,任谁都瞧出了她的反常。
茶水蜿蜒了整张几面,染湿了周老夫人的衣袖,婢子们欲上前收拾,奈何被主子制止。
她握着信纸,竟是缓缓站了起来,望了眼帘外挺拔的男子,刚张口想出声突然又转头看向了旁边的陆思琼。
“琼姐儿你过府有一阵子,也该回德安侯府了,免得你祖母跟父亲挂念。”
说着招来亲信董妈妈,直接吩咐下人给表姑娘收拾细软,安排车架送回陆家。
立刻、马上……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陆思琼惊诧,周四姑娘更是不解,“祖母,您怎么突然就、”
话未说完,即被打断:“灵姐儿也先回去吧,顺道送下你表妹。”
虽说对周老夫人突来的这一举动都很不明所以,但大家族之女皆懂礼规。
何况如今屋内还有外人在场,便是平时长辈再慈爱,也断不可能现场任性撒娇。
表姐妹跟着董妈妈欠身告退。
出屋时,陆思琼显然感受到了一道炙热的目光,紧随着自己移动。
是来自那位神秘的远客。
他的视线赤.裸而强烈,自外祖母说出“表姑娘”那三字后乍然就凝射过来。
该人行事大胆不羁,根本不计较他人想法感受。
出了堂屋,周四姑娘便问:“表妹,你识得那人?”
陆思琼讶然,她怎可能认识?
但那人表现得这般明显,陆思琼觉得“不认识”这回答多余苍白,一时间竟有些哑口。
隔着帘子,能听到外祖母吩咐福管家去外院收拾上房,并派人去请老爷子回来的指令。
竟是要惊动在朝行公的外祖父?
这人究竟什么来历?
还有,外祖母突兀的潜自己回侯府,显然是在避着她。
陆思琼心头疑云密布。
荣国公府上下对于表姑娘天黑了要回侯府的事亦不能理解,然而主子的吩咐只能遵从,故而半个时辰后陆思琼就坐上了回陆家的马车。
她常来外祖家小住,根本没什么细软需要收拾。
从荣国公府的駉马街到弘仁大道上的德安侯府,往常一个时辰即可。
但因雨后路滑,待到达时天色已黑。
陆思琼掀起车帘,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凉意,她方知又飘起了雨。
借着檐下灯笼的烛光,德安侯府的朱红大门显得格外冰冷,甚至连那两座石狮子,瞧在眼里都似乎显得狰狞。
她的唇边泛出几丝苦涩。
小厮前去敲门,中年发福的管事开门,看清外面的队伍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忙哈着腰冒雨跑出来,“二姑娘您怎么突然回府了?瞧怎么不事先派人送个信回来,也好让奴才们准备准备。”
说完招呼着后面小厮去开西墙的角门迎车架进府,又让人往内院送信。
这种恭敬疏远的语调,不知怎么就让陆思琼生了厌烦,她淡淡的言问:“笑话。我这回的是自己家,难道还需要你们待客般准备些什么不成?”
管事连连告罪,“是奴才嘴拙,奴才失言,二姑娘见谅。”
陆思琼突然就没了兴致,闭目不语,任马车行进侯府。
早有软轿候着,换乘后进内院。
小轿刚进二进的垂花门,陆思琼就觉得府中气氛不对,掀轿帘四下望了望,路边灯影下枝叶层层,细雨依旧。
书绘打了油伞跟在旁边,见状不由俯着身开口:“姑娘,夜风寒,您身子娇,仔细受凉。”
或是洞察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又添安慰:“舅爷府上定是有事,姑娘住着不方便国公老夫人才送您回来的。她往常最是疼您,今儿这般安排,定是有缘由的,您可千万不能往心里去。”
知晓这丫头是怀疑自己在为外祖母送她回来的事钻角尖,陆思琼摆手明道:“外祖母是打心眼里疼我,我怎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误会她?书绘,我只是觉得,家里似发生了什么事,不太对劲。”
书绘沉默了会才接话:“姑娘许是多心了,侯府里要有大事,哪能不给您送信?”
陆思琼笑笑,“这可未必。”话音落,又吩咐前面抬轿的婆子:“去静安堂。”
书绘就劝:“姑娘,这时辰怕是老夫人已用了晚膳,各位夫人姑娘们正陪在那呢。您刚回来,要是去了又半天不得空,不如奴婢陪您先回娇园,您还没用饭呢。”
近侍劝着,陆思琼的视线却已望向不远处匆匆提灯而来的身影,“书绘,这会子怕是我想先用晚膳都不能了。瞧,母亲派人来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