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允祥匆匆自宫门中走入,正好赶上听侯文吾离开世界的尾音,但他只是皱皱眉头,然后用鼻子闻闻味道。
封建时代的官员们,对残酷事件的耐受力是很强的。就像是他们后代的文官一样,大多数情况下,惨案其实都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对其而言,看杀人流血,看皮开肉绽,就像是看自己呕吐出来的午饭,或者自己排泄出来的大便,恶心程度骤降三级,属于能够仔细研究而不影响胃动力的范畴。
宫中的太监都不需要寻找,就在门外见到了程允祥,从而将之迅速带了进来。
要说起来,程晋州的这位二伯,正是纯正的官员,亲情单薄却政治敏锐。他看到天空中的混战,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小程同学的目的,抱着有杀错没放过的精神,捧着整理后的卷宗就来到了宫城。
不似那些扭扭捏捏的贵族外戚,程允祥开始就将自己的位置放的很正。他姓程,是程家人,不管喜欢不喜欢,都要被冠上程氏的标签。对程晋州的事情,关注度向来很高。虽然不一定认同程晋州的所作所为,但在小侄子权利最盛的时候,他想参与进来,就不得不紧紧跟随。
另一方面,程允祥是正牌子的进士出身,就算皇帝陛下不喜欢,普通文官任免依旧属于文官集团的权利,他是一点都不怕。可以说是能进能退,极其自如。
当然,皇帝陛下看到程允祥来的如此迅速,竟然没有给自己一点转圜的时间,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可惜现在,他的想法如何,却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程允祥一共拿来了620个县的资料,拿在手上如同考卷一般,内容比之吏部老吏们找到的都要翔实,可见准备之充分。
照例拜见了皇帝陛下,又向程晋州轻轻一笑,程允祥就指着几个名字道:“长丰县和灵石县都是下县,正好有出缺……”
他对情况的了解不多,自然是先按照规矩来。
程晋州咳嗽了一声,拍拍吕续的肩膀道:“程大人,借一步说话。”
作战虽然结束了,但也不意味着没有危险,所以他根本就没想着从吕续身上下来。
程允祥一愣,就与他走到了台阶下方。
现在皇帝陛下等人站的位置,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皇宫大殿,而是大殿外的观景台,通常用于御林军做操排队的地方,只要走下台阶,地方就大的很。
程晋州声音低沉,语义霸道的道:“有上县吗?哪里好?别管有缺没有。”
他打的是速战速决的主意,要在任何一名四级星术士赶来之前,将事情定下来。
程允祥却不得不问一句道:“你真不在京城呆了?”
程晋州确定的点头,加重语气道:“京城的仓库都快被我掏空了,到时候朝廷自己没有粮饷了,说不定又要从我身上找,能占的便宜占够了,我就准备自己回家种田去。”
看看后世的官员,程晋州也能猜到官吏们曾经使用过,或者可能发明的各种弊政。与其在扯皮中赚些小钱,程晋州不如跳出京城,安心种他的田地。
程允祥见他态度清晰,也就安心道:“你拿定了主意就好,京城人事复杂,今天胜,明日……如何不好说。”
觉得说了不吉利的话,程允祥咳嗽一声才道:“既然不管出缺,那德安县如何?”
德安就在绍南不远,亦属于金川州。只是距离南陵较劲,与巡抚衙门的关系不好相处,所谓恶贯满盈,附郭省城,说的就是这样的地方。但以程晋州的身份,怕是巡抚大人要恶贯满盈了。
程晋州翻开资料看了两眼,见是平原地貌,与绍南相去不远,又有少量的煤储,马上就点头同意了下来。哪怕仅凭着那里土地肥沃,他也会答应下来。
程允祥随之介绍了几句,随后笑道:“只要回了西南,你就是真正的百里侯了,以星术士的寿命,的确是好想法。”
不是三星的星术士,往往寿元也在150岁朝上,若是好运得到星洲的特殊星阵帮助,又可多活100年。程晋州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以其资质,几乎肯定能活到250岁,亦即意味着,他愿意的情况下,可以在该县经营200年。这么长的时间,与中国古代历史上的王朝年代也相差无几,说是裂土封王都不为过。
程晋州能想到的,整日里在政治旋窝中打转的先生们自然也都能考虑到。故而他回到皇上面前,拿出德安县的时候,皇帝陛下真如要封王一样痛苦。
总算是孙继峰邹了一句:“德安是上县,那个,没有举人任官的先例,于理不合,程大人莫若……”
“我是解元。”程晋州一句话就将之堵了回去。
解元任官,按说的确是可以上一级的。当然,在朝廷官员们的认识中,从下县到上县,还应有佐贰官的台阶。但从制度上来说,却是不必要的。
消除了法理上最后的障碍,程晋州就笑嘻嘻的道:“正好门下省的官员也在,请皇帝陛下用印吧。”
大夏的政治传统,政事堂上条陈文件,皇帝用印批红,门下省给事中草诏颁发,三者缺一不可。一般来说,在皇权较强的时候,政事堂的权利就会减弱,但在文官集团权利较强的时候,皇帝的权利就会减弱,门下省往往体现皇帝的意愿,但却保持着清流文人的原则,后者往往由年轻的低级官员担任,是位卑权重的典型,也是低级官员进阶的最快途径。
孙继峰就是政事堂的成员,无奈在程允祥整出的任命书上签了字,接着是皇帝陛下,文书走马灯式的转了一圈,就到了门下省的刘悦舟手上。
在场诸人中,刘悦舟年纪之小仅次于程晋州,其官衔也是其中最低的。但面对孙继峰送来的任命书,他却眼角都不撇一下。
孙继峰见状大喜。他原本还在后悔,怎么政事堂和门下省的官员都被堵在了一起,而且被堵住的正是吏部给事中,但看刘悦舟现在的样子,却很有可能干一件读书人最津津乐道的事情——封驳奏章。
顾名思义,给事中于大夏政治结构中,理论上的最大权利,就是可以封驳奏章,不仅能封驳政事堂的,而且能封驳皇上已经批红同意的奏章——听起来有些令人难以致信,但事实上,接受了礼教十数年教育的年轻人们,的确比身居高位的先生们更有血性,封驳的权利在大夏的历史上,是经常使用的。
当一名七品的给事中封驳了高级官员,甚至是皇帝陛下的诏书的时候,后者往往会招来给事中,向其解释缘由,从而得到给事中的支持,然后第二次发诏。而若是给事中坚持,则不会有第二封诏书,以免再丢面子。
当然,可以想见的情况时,给事中行使封驳权利的时候,一定是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的。这就好像是一名中央的小处级官员,公然在主要报刊上发表文章,反对国务院的某项命令和政策。
不论成功与否,给事中都要冒着罢官丢帽子的危险,即使这样,一**的给事中仍然如飞蛾扑火……
现在的刘悦舟,显然准备做一只飞蛾了。
他用藐视的眼神望着程晋州,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小程同学愣了一下,程允祥马上反应过来。他自己就是吏部官员,对三名吏部给事中都极为熟悉,知道刘悦舟的性子刚烈,不由道:“不若由我送去门下省,正式草诏。”
言下之意,就是找个能通过的给事中。
刘悦舟冷哼一声,道:“我要封驳此诏。”
他说了封驳,那其他给事中自然是不能通过了。
程晋州尚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由的看向孙继峰道:“孙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孙继峰心里高兴,表面上则不动声色的道:“给事中单独行事……”
“别给我玩这些猫腻,你今天要是不通过,我就要开荤了。”程晋州逼宫到了皇帝面前,哪里会被个给事中所阻拦。
刘悦舟脖子一梗,道:“卑职的头颅,星术士大人尽可拿去,但却要在青史上留下一笔。”
真是扯淡的事情。
程晋州看着刘悦舟,脸部神经僵硬。要说起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如今做的,比起宫廷政变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一个文人能硬着脖子阻止了,要御林军又有何用。
话虽如此,真的遇到了直性子的文人,麻烦却是少不了的。他们不仅不怕死,而且不怕灭族移门。历史上的方孝孺被朱棣灭十族,不仅父子兄弟被杀,妻子儿女被卖做妓女——官妓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就连学生门生都免不了要遭殃……但他仍然没有在朱棣的篡位说明书上签字。
由此可见,有些人不光是秉直的中流砥柱,而且是后天的冷血动物。他们爱好名利却不贪生怕死,正是文官集团的保护衣。
而且,对于现在的程晋州来说,他既不想担上骂名,又怕拖延时间,标准的立牌坊撒黄豆。
眼见有官员几乎要微笑出来,程晋州把心一横,怒道:“小官儿,我数三声,你若是不签字的话,大夏明天就要再开国号了。”
说完,他的手就指向了理宗皇帝!
皇帝陛下大惊失色。
孙继峰等人更是吓的连滚带爬,挡在皇帝面前,吼声道:“程晋州,你家族尚在大夏。”
“去你的。”程晋州连杀数场,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干着嗓子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沽名钓誉到什么程度。”
不管是任何理由,若是给事中把皇帝陛下给害死了,那留下的肯定是骂名。刘悦舟不敢肯定程晋州智力的下限是多少,疯劲的上限是多少,他其实没有任何尝试的权利和机会。
程晋州轻轻的吐出个“一”字,刘悦舟便垂头丧气的道:“罢罢罢,在下签了便是。”
旁边的小太监骇然的跪在地上,高举着笔墨,由着刘悦舟使用。
两笔划过。程晋州满意的收起诏书,方才坐在吕续脖子上,笑着鞠躬道:“陛下,在下一定会治理好德安的。”
就在此时,天空中又传来猎猎的破空声。
正是刘匡星术士和姜璜星术士联袂而来。
可惜诸事已定,只慢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