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气温回升,可是夜晚的山风吹在人身上,依然带着寒气。
听着呼啸的山风,杨绘心中冰冰凉。
不知走了多远,有人解开了他的蒙眼布。他带的几个侍卫不在,也许在这群蕃子眼中,自己才是一条大鱼,那几个侍卫完全是可有可无的。
杨绘睁开眼睛看,是一间石头屋子,里面围着二十几名五十来岁的老汉,左衽,这也是蕃汉的区别,汉人乃是右衽,蕃人多是左衽。
另外就是这些人多戴着孝。
这同样可以理解,韩绛的露布上说干掉了二十万夏军,这中间有多少战俘,有多少是被击毙的,杨绘现在还不大清楚。但看到这一路来的路面上的血迹,想来被击毙的夏兵数量不会少。
那么可能这些人家中有子弟被击毙了,所以才戴着孝。
事儿大了,因此他壮着胆子解释:“诸位,我是宋朝的中使。”
“中使,打的就是你这个中使。”领头的一个老汉气愤地说。还不错,他能听懂宋朝话,然而不妙的是他带头动手了。
其余的人也一踊而上,上来拳打脚踢。
“不要打啊,我是代表朝廷来议和的,是好人哪。”
这一喊还真管用了,领头的老汉让大家停下,用不太流利的宋朝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某是杨绘。”
“什么某,”老汉又是一拳。
“我,我。”杨绘被打蒙了。
“那你来做什么的?”
“我是让三军停止进攻。然后与贵国议和。”
“议和。我们那么多男儿一起被你们宋军杀害了,就这样算了。”老汉显然脾气不大好,话音刚说完,又是两拳,将杨绘的脸立即打得青肿。
“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
“那你说。”
“诸位父老乡亲,我只是中使。不能做主啊。”
“那不是废话!”老汉拳头又过来了。
“不,我是说以前我未来庆州,不能做主,要恨你们恨那个叫王巨的小子。”
“你们宋人都不是好东西。”老汉又上来几通饱拳。
在这一刻,杨绘绝对绝对变成了一个战争爱好者,这群野人,杀得好。
但有话得好好说,不然今晚性命就丢在这里。其实杨绘表现得已经很不错了,换作其他文臣,说不定早趴在地上哭爹求妈。
杨绘忍着痛。脑子里迅速在转动,然后说道:“诸位。诸位,我们宋朝有坏人,也有好人哪。那个王巨是坏人,可我是好人。”
“就你这样,还是好人。”老汉又来了几拳。
“不能打啊,你们打死了我事小,没有人去阻止王巨,他兵锋西向,你们西夏人岂不会有更多人死于他的屠刀之下?”
这话儿似乎说得有几份道理。
几个上了岁数的人开始嘀咕,只不过用党项语说的,杨绘听不懂。
过了一会,另一人问:“那你有什么证明?”
“这样,我当着你们的面,写一份书信给你们的国主。”杨绘说完,想抽自己大嘴巴,说什么国主啊,应当说太后,自己称喟太后并没有犯错误,这些蕃子听了也不会怪罪。但说国主就不行了,自己没有犯错,可这些蕃子岂能忍受?
没有想到那个汉子十分平静,大约是野蛮人,也弄不清国主与陛下的区别,他只说了一句:“我们没有笔啊。”
“我的行囊里有。”
那汉子走出去,将杨绘的行囊拿过来,行囊里有一些碎钱,交子,诏令,印信,还有一些笔墨纸砚,这些都是很关健的东西,笔墨纸砚也重要,一路过来,得记录,不能到处买笔墨纸砚,这些以后说不定就能做为证据。
杨绘开始写。
他不相信这些蕃子能将这封信送到梁氏手中,但这封信写得还是很正规,义正词严,不亢不卑,顶多说表达了一些和平愿望,希望梁氏主动配合一下,两国就能休战交好了。
可没想到那个蕃子居然还识字,三分之二的字,居然让人读了出来,然后又是几顿饱拳打了过来:“这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字多数认出来了,可联在一起,这些蕃子看不懂了。
原因是杨绘写的是四六体,用四六体是对的,宋朝正规的诏书多是用的四六体,国书同样是用了四六体,包括西夏那边发给宋朝的国书,也皆是四六体。
但这玩意儿为了堆砌押韶,琅琅上口,虚词多,典故多,不要说这几个蕃子,就是普通读书人,都很难明白其具体的含义。
“不行,对了,你不能象范老子写什么楼的,那样写。”
杨绘要倒,这些蕃子居然还知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看来当初范仲淹在这一带名气可真不小。
不过他弄明白了,也就是古散文体。
那也行,杨绘只好重新推倒再写。
不过杨绘还想打马虎眼,但只写了几段话,又是几记拳头上来:“难道你不能对我们大夏尊敬一点!”
俺这个语气已经够尊敬的了,难不成让俺卑躬屈膝,可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低下脑袋,写了一份快接近丧权辱国的国信,然后盖上印章,又眼巴巴地看着这些蕃子,心想,这回能放过我了吧。
那蕃子似乎也在思考,他想了想问:“对了,听说你们宋朝当官的很有钱。”
这话儿也不对,那得看什么官,象王巨现在的职官,每年各项收入不过一千贯左右,当然,这一战过后,一系列奖励下来,可能薪酬福利得翻上好几倍。至于普通的县官每年收入可能不足五百贯。但到了韩琦那个高度,可能各项收入能达到六七万。七八万贯。不过杨绘也不差。他的年薪同样快接近包拯担任开封府尹时的收入。薪酬福利几乎有三万贯!
算是有钱的主。
但这个问题让杨绘如何回答?
“这样,你既然对我们大夏友好,可你看看我们寨子……”寨子什么情况杨绘看不到,但这个屋子能看到,几乎四壁皆空。那汉子又说:“不如你捐两万贯钱给我们。”
“我手中没有那么多钱,对了,这个行囊里有一千多贯交子,我全部交给你们。”杨绘说道。这有他带来的路费,还有朝廷发放的公使钱,也就是出差费用。
“不行,那得写欠据。”边上的老汉又暴跳起来。
为了活命,那就写吧。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闯了进来,他对屋中的人嘀咕了几句,屋中的人立即收起他写的欠条与“国信”,将他的眼睛重新蒙上,推了出去。杨绘看不到。可耳朵能听到,他身边还有马蹄声。另外还有推搡声,他带来的几名侍卫同样也释放出来了。
几人不知又推了多久,有人将杨绘的蒙眼布扯下,不在原来地方了,而在另一个地方,其中一个似乎看他态度不错,还“好心”地指着路,说:“你要去那小子的军营吧,顺着这条路往前去,就是那小子的军营。”
这人身上也戴着孝,似乎有家人同样被王巨干掉了,因此说得咬牙切齿。说完,这行人隐入大山里。这个杨绘也不管,不算太大的损失,难不成这些人当真去京城向自己要这笔债?
只是他现在很担心那封信,千万不要落入不相干的人手中啊。
这让他十分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在白豹城休息一晚上,明天一早出发,那来的这飞天横祸。
不过想这些不管用,他立即上了马,现在这里依然不安全,这群蕃子还算好说话的,不算好说话的,看到自己的公服,说不定将自己杀掉,到时候怨谁去?
几人刚上马骑了一会功夫,迎面便看到一队骑兵打着火把而来,是宋军的铠甲,他们打老远就问道:“可是杨中使?”
杨绘勒住马问:“你们是……”
“小的是骑兵都头叶高,明公听闻你连夜前来军营,可许久未见你人到,害怕你会出事,派人迎接,但皆不见中使,明公担心之下,便派出大批骑兵出来搜寻。杨中使,你怎么啦?”叶高说着说着,便看到了杨绘被打得鼻青脸肿。
杨绘苦笑:“不提了,某真的遇到一群蕃子,被他们劫住,打了一顿,侥幸某用了言语搪塞,被他们释放了。”
忽然他灵机一动,难怪刚才有一个蕃子闯到那个屋中,紧张地说了几句话,随后这些蕃子便将自己释放,原来是王巨派了人出来搜索的。倒底大家都是宋朝官员哪,这时他有点感慨激动。
“中使,这里是敌后啊,横山蛮乃是西夏最可怕的蛮子,就连我们出外侦察,都要成群结队,以免遇到不测,中使怎么能只带着几骑,便赶着夜路……还好,还好,能平安地出来,真是天大的幸事,中使,前面十几里就是大营,快点去休息休息。”叶高一连气说道,忽然又想起来:“中使,是那个寨子的蛮人做的。”
“我们是被蒙上眼睛,走了很远的路,”杨绘不是傻子,他摇头道:“找不到了。”
这里可是横山,茫茫大山,只要稍稍偏上几里地,天知道是那个寨子的蕃人做的。
“那样啊,那么中使随我回军营吧。”叶高道。说着他吹响了号角,有长有短,这是用号角在报信。
吹完号角,他带着杨绘去军营,一会儿各条小山道涌出一队队骑兵,看来王巨担心杨绘出事,派出了不少游骑搜寻,甚至都搜寻到那个寨子,只是未进寨,不然也不会惊动那寨子的人。
一行人往前奔,一会儿来到一个谷地,王巨就在这里扎着军营,壕沟、栅墙、拒马,一样不少,并且倚居着一个山坡扎的,易守难攻。不过杨绘是看不懂的。
只是军营里除了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外,余下鸦雀无声。杨绘问:“王巨呢。”
读书人讲究,大兵不讲究,管什么字名号的啥,有的士兵连名字都不全呢,什么朱十八,李十三,丁小四的,叶高听到杨绘直呼王巨名字,并不象章楶那样的气愤,他说道:“中使,请稍等片刻,不过中使请切记啊,军中有令,巡逻松懈打盹者,或者在军营中擅自喧哗者,轻则杖六十,重则杖一百。”
“难道他……”杨绘本来想说难道王巨还敢杖我,但看到这个军纪,真不大好说啊,如果王巨用自己立威,就是将自己打了,又如何,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周亚夫治军的故事。
这个,还真不大好说,杨绘若是在军营里犯军纪,王巨杀是不会杀的,但笞杖恐怕会执行。不过换成赵顼前来,他才不会做周亚夫的那个傻事呢,当真周亚夫细柳营治军是美谈?那叫傻逼,况且赵顼的度量也不如汉景帝,更不如汉文帝。
杨绘只好等。
他一边等,一边好奇地看着军营,至于军营里的布置他是看不懂的,但能看到军中那种肃穆的气氛。不管他对王巨什么态度,却不得不承认,王巨会打仗,会打仗就会治军。
除了正在酣睡的三军外,还有许多巡逻的士兵,这些巡逻的士兵一个个迈着整齐的步伐,脸上庄严肃穆,并且不停地看着军营的外面,尽管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看着看着,便看到了许多蕃人。
这也是王巨有意的安排,特别是那些强人,因为平时缺少训练,军纪差,配合差,但他们个体战斗力很强。这让王巨感到十分可惜,反正现在让他们回家也没有事做,因此在战后也全部带出来,放在军中磨砺。这些强人成长起来,无疑未来庆州等于手中有了一支强大的,不需要什么钱帛养活的额外军队。
但强人终是强人,没有刺脸,甚至连手都没有刺。
因此杨绘看着看着,又想到了那个国主,心中便起了疑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