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真的不大好回答。
它也是以后党争的主要命题,因为王安石就是第二个桑弘羊!
王巨想了想说道:“陛下,从两个方面着手,第一是汉武帝用兵的对错,以及国家收入的真实作用。可以将国家收入分为三大部分,富人一部分,自耕农与中商一部分,贫困百姓与小商贩杂役这一部分。这是国家的收入。”
“不对。”
“陛下是指国家收入吗?不,国家收入不能算,若那样,陛下还不知道国家收入的真实用意。国家为什么需要收入,养兵、作战,募养官员衙吏,兴修关防水利道路,兴办教育,赈灾救济贫困,最后才是供养宗室皇室。为什么养兵作战,筑建关防?乃是为了保卫国家安全,保卫百姓安全。为什么豢养官员衙吏,乃是为了治理百姓,维护国家稳定。为什么兴修水利道路,乃是为了国家发展。为什么赈灾救济,乃是给底层百姓一条生路。但没有一个强大稳定持续发展的国家,百姓生活如何能安定与发展?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是形式不同罢了。只有宗室与百姓的关系不大,但宗室费用一般很小。国家收入在这个过程中起的作用,仅是一个转手的作用。君王与官员的职责则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实现,因为这些费用主要还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而非是真正去为了军事,为了水利,为了道路与官员本身。因此费用越少。百姓负担则越小。”
又是新语!
赵顼对站在边上的太监说道:“记下。”
王巨略略凝眉。但说出来了。就不能怕传出去。
太监用笔将君臣二人刚才的谈话记录下来。
王巨等他写好后,又说道:“汉武大帝发起战争,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桑弘羊便是赞成派。事实结果是穷兵黜武,民不聊生。然而为什么整个民族以汉为尊号?几千年过后,大家回想起历史,想到汉武大帝。会想到的是汉人的崛起,张汤的那句凡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但想到我们宋朝,想到的也许,那是一个很富的王朝,一个软弱的国家。为何,汉武大帝打出了我们大汉的雄威与自信。”
“以汉为民族尊号……”
“陛下,凡事有得必有失,就象仁宗皇帝,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做官家。无他,一个人精力有限。顾东便弃西。章楶问我现在可读书,我是在读书,只是在读史书,而非是经义了。那有那么多精力?李后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非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将精力抽走了,放在琴棋书画上,放在诗词歌赋上,如何能做一个好皇帝?”
“唐太宗与唐玄宗……”
“唐太宗字写得还好,诗也不错,但也只是还好与不错罢了,能否称为大家?唐玄宗不但诗字,画也不错,特别后来将国政交给李林甫后,连音乐舞蹈也善长了。当他在这上面造诣越来越深时,国家也到了衰败之时。陛下想学唐玄宗乎?”
“呵呵,朕说一说,说一说,”赵顼干笑道。
“道理都是一样,汉武大帝那次崛起,是一个民族的崛起,从将到兵,都是汉人,与胡人半点关系也没有,也打出一个和平的外部环境。但付出的则是他那一代百姓的艰苦困难。这便是汉武大帝的得与失。站在民族尊严这个角度看,汉武帝与桑弘羊是对的,站在当时百姓角度来看,他们都是错的。也就是说站在民族崛起与边民角度来看,桑弘羊是良臣,站在当时普通百姓角度来看,他则是奸臣。”
“这倒也是,那么第二点呢?”
“说第二次之前,臣先说这个均输法,臣以为有的可以均输,比如粮食,民以食为天,特别是荒年,奸商囤积居奇,百姓饿殍道路,若是有人煽动,立即盗贼四起。这个均输是必要的。一旦木棉普及,价格下跌,百姓都能用得起,同样可以均输,它关系到百姓会不会被冻死。但有的就不能均输,比如端砚,宣纸,普通人望洋兴叹,难道国家指望人人用得起吗?连这个也要调控,商贾还能不能有生路?他们也是国家的精英,岂能不反对?况且这些物事价格不好定落,比如棉被,国家去销售,未必能卖出十贯钱,但商人却能卖出二十几贯钱。”
“桑弘羊那种经济方式非是民不加赋而国自用,而是臣刚才所说的再次分配。但也要看站在那一角度来看,首先站在国家角度来看,臣再说一个比喻,庆历战争!庆历战争实际只打了几场战役,三川口,好水川,定川砦,府麟战役。但几年打下来,造成什么结果?民不聊生,连瓜果蔬菜也要征商税。结果一个大旱,张海郭邈山等盗贼纷纷造反。为什么没有大臣反对呢,他们反对的就是不当战争,而不是这种敛财手段。为何?”
“为何?”赵顼问。
“因为敛的是普通百姓钱财,与豪强权贵无关,甚至士大夫与权贵行商,照样不纳商税,为何要反对?”
仅是一句话,恍如在这个天气里,往赵顼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这是战争规模不大的,若是象汉朝那样持续性地打了那么长时间,并且每次兴师动众,兵伐千里,那几年打下来,继续仁宗时的敛财方式,会出现什么局面?国灭!”
如果不是王安石敛财,宋神宗后期的一系列战斗打下来,北宋照样灭亡!
“但因为有桑弘羊式的敛财,贫困百姓虽然很苦,但略有那么一点生路,汉朝平稳过渡。因此站在国家角度,桑弘羊没有做错。站在贫困百姓角度,桑弘羊更没有做错。但站在权贵富人的角度。桑弘羊就是奸臣小人国贼。因为他动的就是这一群体的利益。将他们的财富挤出来。维持国用。”
“朕明白了,为什么……”赵顼后面没有说了,为什么司马光骂王巨是小人国贼。
道理是一样的!
“所以角度不同,看他的标准不同,让臣如何评价?”
“朕也需要桑弘羊。”
“陛下需要桑弘羊,但霍光在哪里?”
“咦,桑弘羊不是霍光杀死的吗?”
“桑弘羊之死是谓必然,汉武帝在的时候。知道桑弘羊的功劳,必然庇护。但他不在了,谁来庇护。然而恨他的权贵很多,所以没有霍光,也有李光张光王光,只要有一光想掌权想上位,必杀桑弘羊,用以取悦权贵支持他。这才是霍光杀桑弘羊的真正原因。但霍光英明之处,便是取缔了桑弘羊某些激进的变法,保留了一些温和的变法。而不是全部推翻打倒。所以汉朝继续在发展进步,所以才有了昭宣中兴。为什么汉宣帝后来画麒麟阁十一功臣。霍光为第一,不过汉宣帝很有意思,只尊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
“呵呵,”赵顼也笑了起来。
“陛下,相信有人愿意做陛下的桑弘羊,但未来得罪的权贵很多后,总会有人带头清算,然而没有霍光主持,那么后果非是清算,而是统统推翻。国家将出现严重的扭曲,也会出现严重的党争。臣说的意思,陛下会意吗?”
“不会,朕还很年青。”
关健问题是你不长寿啊。
但王巨知道赵顼变法的主意已定了。
那就变吧。
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陛下,臣将大臣之心分为五分心。”
“五分心?”
“社谡之心,忠君之心,个人之心,家人之心,宗族与亲友之心。”
“社谡与忠君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一回事,比如臣科举得中授官,乃是宋朝制度对我的恩惠,与陛下无关。但陛下对臣的信任,这是陛下个人的恩情。陛下也是这个社稷的一部分,但不代表整个社稷。”
“你说得好直接……”赵顼哭笑不得道。
“这是事实,这五分心,实际只要能将社稷与忠心放在个人家人宗亲友人之上,那么这个大臣就是忠臣了。”
“这个很多吧。”
“陛下,不多,司马懿那样的官员才叫多,包括韩信在内,若是汉高祖不给他楚王封国之权,他会不会出兵垓下?因此出了一个诸葛亮,千古颂之。因为不论成败,他的公心胜过了私心。请陛下切记,莫要听信朝中大臣们冠冕堂皇的话,八成大臣说是一套,做是一套。这便是臣要讲的第二个问题,那就是真。臣要说的是范文正,其实范仲淹一生做为虽杰出,但功过都有之,胜过他的大臣不计其数。为何一提到范文正,全部肃然起敬。因为他是真。”
“真?”
“简易一点就是言行合一,他说进也忧,退也忧,也做到了,平生不做伪。庆历新政失败后,他去陕西,路过吕夷简处,与吕夷简交谈。臣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自那以后,范仲淹便消失了。因为可能那一番交谈,让他彻底醒悟政治不是他所想的那么简单,然而吕夷简那一套他做不来。于是从此缄默。想不明白,他就不说。这样的大臣所说的话,基本是发自肺腑之言,所以不管对错,能相信之。但这样的大臣,并没有几个人。其他大臣所说的话,请陛下要三思,要琢磨。”
“五分心,真……”
“这样,臣再做一个比喻,为什么曹操南下时,张昭等大臣议和,因为投降曹操,他们还是江南名士,还是大臣,利益并没有妨碍。若是战败,他们将会一无所有。如果当时势均力敌,主战的大臣会很多。关健当时曹操挟借平两袁,灭刘表之势而来,气势汹汹。所以主和的大臣占据了上风。这便是五分心,与不真。他们挂着各种大义之名,劝孙权投降。实际呢,他们是为自己着想,为自己家人着想,为自己宗族亲友着想。陛下想改革国家弊病,想填上积欠,想使财政产生盈余,稍有大动作,必伤害一些权贵的利益,或者没有伤害到,但他们没有沾到光,便不服气,就象臣的郑白渠耕地分配那样。如果每场战役都打胜的话,他们自然无话可说。但这不可能的。比如李元昊,也吃过许多败仗。然而一旦打败,不论大小,马上朝野上下,全部会反对。除非不会触犯他们本人,本家,宗族亲友之利益,而国家富强。但世袭壮,国家与贫困百姓则必衰。国家与贫困百姓壮,世袭必衰。这是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
也就是说陛下你想动手变法,做好了准备吗?
那不是郑白渠面对的小豪强,而是全国的大豪强与大权贵!
“会很难吗?”
“很难,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屈原说的话,这是一条很难很难的道路。汉武帝被千古士大夫所指所骂,但他还成功了。许多人连成功的影子还没有看到呢,就象屈原一样,死在半路上了。”(未完待续。。)